襲人這個人的為人,簡直不用多說。
只看兩件對應(yīng)的事情就知道了。
第三十四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錯里錯以錯勸哥哥”
襲人在王夫人面前“動情傾述”,說自己是多么、多么的擔(dān)心寶玉的名聲——
“……況且林姑娘寶姑娘又是兩姨姑表姊妹,雖說是姊妹們,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處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懸心,便是外人看著也不像。一家子的事,俗語說的‘沒事常思有事’,世上多少無頭腦的人,多半因?yàn)闊o心中做出,有心人看見,當(dāng)作有心事,反說壞了。只是預(yù)先不防著,斷然不好……”
話是這么說,可她后面怎么做的呢?
僅僅就在兩回之后,第三十六回,寶釵到怡紅院探訪。當(dāng)時寶玉在午睡。
襲人以“脖子酸”為名自動離開,替熟睡的寶玉做了主,留寶釵寶玉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不但如此,還主動把寶玉的貼身衣物給寶釵去繡。在這個時候,她在王夫人面前說的“日夜懸心”去了哪里?
前后對比,為人可知!
也正是這個對比,也能看出,襲人雖然用心險惡,心機(jī)手段卻并不高明。她所仰仗的,是自小盡心服侍寶玉,用身子拉攏寶玉,陪養(yǎng)出來的,寶玉對她的情分、信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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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在晴雯的評論里已經(jīng)提到過,和晴雯的待遇對比,能很明顯的看出,襲人并不是賈母給寶玉的“姨娘備選”。襲人一直都是“賈母的人,不過借給寶玉使喚”,若是給寶玉的,怎么還能算是賈母的人?
沒有這個道理。
第三十一回輕巧的寫出了襲人的心理話——“素日想著后來爭榮夸耀之心”
這話,才是襲人的注腳!
被派到寶玉身邊,寶玉的性情為人,讓她滋生了野心,由此由原本的“珍珠”一般的女孩,變成了會“襲人”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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襲人本不是賈母給寶玉做未來姨娘的,但她想要“爭榮夸耀”,要自己謀取一個姨娘的地位,故此這么告訴自己,多半也這么告訴寶玉。寶玉求歡,她半推半就的就應(yīng)了。
這哪兒真是她的本分?
莫說她就沒“未來姨娘”的身份,就是有,真守本分的話,也一樣不該答應(yīng)!
晴雯自重,作為賈母給的“未來姨娘”,不就因?yàn)楸煌醴蛉藨岩伞芭c寶玉有私”給趕出去了么?可見,襲人所為的“未來姨娘”、“不為越禮”都是給自己找的借口,或者干脆就是拿來糊弄寶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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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時,也正因?yàn)樗摹盃帢s夸耀之心”,襲人就要寶玉信任、依賴自己。
她知道寶玉對黛玉的感情,就要想方設(shè)法的丑化、排擠黛玉。
如在王夫人的面前告黛玉的黑狀是一例,離間黛玉和其他姑娘的關(guān)系的事,也是常做。
如第三十二回。
原文如下——
【史湘云道:“提這個便怎么?我知道你的心病,恐怕你的林妹妹聽見,又怪嗔我贊了寶姐姐??墒菫檫@個不是?”襲人在旁嗤的一笑,說道:“云姑娘,你如今大了,越發(fā)心直口快了?!?p> 史湘云道:“好哥哥,你不必說話教我惡心。只會在我們跟前說話,見了你林妹妹,又不知怎么了?!?p> 襲人道:“且別說頑話,正有一件事還要求你呢。”】
你看,史湘云句句話都說黛玉小心眼,若襲人真是個溫柔和順的,就算不為黛玉分辨兩句,也不該附和吧?
但事實(shí)上呢?
她說湘云是“心直口快”!
非但如此,她后面還議論黛玉說“……舊年好一年的功夫,做了個香袋兒,今年半年,還沒見拿針拿線?!?p> 前后的話,句句都在說黛玉多么的小心眼,不耐煩做針線等事。
然而,黛玉真的如此小心眼嗎?
誠然,在和寶玉的感情相關(guān)的事情上,黛玉是小心眼的。
但紅樓之中,恰好獨(dú)獨(dú)是湘云沒半點(diǎn)資格說黛玉小心眼。
湘云早就曾在黛玉面前夸過寶釵、曾拿黛玉比過戲子、曾說黛玉假清高,曾在黛玉的瀟湘館被賈府抄了而她自己安然無恙的情形下,大大咧咧的對黛玉說“你的處境和我相同”……
哪次黛玉和她計較過!
那么,明明黛玉沒和她計較過,湘云為什么又會認(rèn)為黛玉計較?
從這三十二回就能看得清清楚楚,有相當(dāng)?shù)脑颍且驗(yàn)橐u人的離間和誹謗。
因湘云和襲人認(rèn)識的早,信任襲人,襲人就肆無忌憚的利用了這種關(guān)系,不但無視湘云在家時的艱難,要湘云做針線,還離間湘云和黛玉的關(guān)系,破壞黛玉的名聲。
且這些話還是在寶玉面前說的。
仗著寶玉的信任,看寶玉沒有發(fā)現(xiàn)她的當(dāng)面排擠,她日后只會做得更過分,更明顯!
又如第六十二回。
探春說起個人生日——正月里是賈母、寶釵,二月里沒人。
這時候襲人就說了,二月里有人,是黛玉。這也就罷了,偏后面還加了一句——“就只不是咱家的人”。
黛玉不是“咱家的人”,難道寶釵就是了嗎?
畫蛇添足的一句,讓襲人的排擠之意顯得無比鮮明。而這樣的話,偏還是探春不好應(yīng)、沒法應(yīng)的。
而對黛玉這樣的姑娘都如此,逐漸得到了寶玉信任,又不服她的晴雯,難道襲人會輕輕放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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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襲人終究還是折騰過頭了。
寶玉被作者借神仙之口評了一句“天分高明、性情穎慧”,哪里是個笨蛋?誠然,他自小得襲人服侍,對她親近又信賴,加上對女子往往總往好處想,認(rèn)為她們是“水做的骨肉”……
但這不等于他會無條件的信賴下去。
第三十二回,襲人當(dāng)著寶玉的面在湘云面前說黛玉小心眼,寶玉當(dāng)時似乎什么都沒發(fā)覺,但到了三十四回,寶玉要給黛玉送信物,就特地支走了襲人,派了晴雯。
照理,襲人是聽過他對黛玉的衷腸的,寶玉又看了西廂記一類的書,為什么就不愿意讓襲人來做“紅娘”呢?
說到底,寶玉雖不愿多想,但還是對襲人有了懷疑。
若非懷疑的種子已經(jīng)種下,等到晴雯出事時,寶玉怎么會一下子懷疑到襲人身上去?
只是,到了那個時候,多年的情分在,加上素來對女兒家的高看,寶玉到底還是壓下了懷疑而已。
但是,這種懷疑終究會有變得確切的一天。
寶玉雖身邊珠圍翠繞,但鐘情的卻唯有黛玉。即使是寶釵那樣的美人,也并沒有讓他在兩者之間糾結(jié)。在欣賞寶釵之美時,他也只是欣賞,從沒生過“要在一起”的念頭。
晴雯死,寶玉能壓下懷疑,黛玉死,寶玉還能壓下懷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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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批中后來有提到,寶玉身邊是“寶釵之妻,麝月之婢,尚念出家”。
可見,在襲人離開賈府、寶玉娶寶釵的時候,賈府尚且沒有完全沒落。怎么也沒到連“未來姨娘”也要賣的地步(這時候王夫人已經(jīng)確定了襲人的身份了)。
那么,這時候襲人是怎么離開賈家的?
我記得看到過個頗為可笑的評論說,襲人是為了救賈府而離開的。但是,一個名分未定的丫鬟能救賈府?還是以嫁給戲子的方式?
不要太搞笑好不好。
又不是以襲人為主角的狗血天雷文。
我想,這是唯一的可能——寶玉發(fā)現(xiàn)了襲人的真面目,失望之下,驅(qū)她出府了。
只不過,《紅樓夢》是一部“將真事隱去,用假語村言”的小說。
在紅樓的前八十回,除了晴雯的諷刺和情節(jié)的呼應(yīng)逗漏,幾乎通篇都對襲人用的是“好話”,這是正照**,將骷髏化紅粉的寫作方式。
正如諸多對黛玉寶玉的貶損之言是似貶實(shí)贊一樣。
我相信,襲人出府,作者也不會寫出事情,只會以對話、劇情的用詞技巧來透露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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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然,襲人這樣的人,有心計有狠毒而手段不算高明,倒也不代表她一無是處。
這從她數(shù)次諍諫寶玉也能看得出,她也有真心為寶玉好的那一面。
同時,“在賈母身邊時心中只有賈母,在寶玉身邊時心中只有寶玉”,在蔣玉菡身邊時多半也就只有蔣玉菡了。既然她是以妻子的身份嫁給蔣玉菡的,想來也會安于這個身份,為蔣玉菡盡心吧。
脂批中同樣有提到,紅樓后文中會有蔣玉菡和襲人供奉寶玉的情節(jié)。
我相信,蔣玉菡是這件事的主導(dǎo),襲人是跟著蔣玉菡的,但也不能說這里面就沒有她對寶玉的舊情了。
只不過,對寶玉的感情,永遠(yuǎn)抵不過她為自己的謀算重要。
“枉自溫柔和順、空云似桂如蘭”,一個“枉”,一個“空”,不是白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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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襲人,其實(shí)效顰疑惑的只有一件事。
被視為紅樓重要研究證據(jù)的脂批,對襲人可謂是極盡好話。是真看不到情節(jié)的對應(yīng)呢,還是被襲人的人物原型蒙蔽呢,還是為曹公遮掩呢?
可惜,這個問題已經(jīng)無人能夠回答了。
效顰只能從曹公對襲人的形容,以及他設(shè)置的情節(jié)里,看到曹公對女子的惋惜和失望。為這個女子如她的名字一般的變化。
珍珠,變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