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文彪向場下深鞠一躬:“諸位,我乃青州知府馬文彪,作為地方的父母官,讓大家受苦了?!?p> 一句話出口,不少百姓紅了眼眶。馬文彪的眼圈也紅了,他平復(fù)著自己的心情:“青州一府這兩年不太平,前有匪患,后有糧賦。大家所圖不過是安居樂業(yè),是本府無能累得百姓遭罪。不過苦日子要到頭了,今日向大家宣布一個好消息,”他的語調(diào)忽然高昂起來:“經(jīng)過本官與府中首富張喜良會長磋商,張會長決議向官府拆借糧餉六十萬旦,以解燃眉之急。”
人群再次沸騰起來,石階下的錢坊正顫巍巍地跪倒在地,高呼:“蒼天憐我,謝大人救生之恩!”瞬間廣場中齊刷刷跪伏于地,齊聲道:“蒼天憐我,謝大人救生之恩!”
閆亮胳膊關(guān)節(jié)被反扭無法運力,情急之下腳掌后蹬帶動得偷襲者向墻上撞去,那人的后腦咚一聲磕在墻上,他低喝道:“他媽的,是我!”閆亮認清對方容貌立即停止反抗,被那人拉著迅速隱藏在巷中一戶人家門內(nèi),少傾一個尋常打扮的漢子出現(xiàn)在巷口,他機警地巡視著周圍,沒有發(fā)現(xiàn)閆亮的蹤跡,沿著尹世籌的方向去了。那人和閆亮從門前轉(zhuǎn)出湊到墻角,看到尹世籌、副官和那個漢子低聲交談了幾句后并肩離去。他這才回轉(zhuǎn)身撓撓后腦勺:“下手沒個輕重?!闭f話的這人卻是劉一鳴。
閆亮的兩肩一瞬間放松了下來,他向巷中走去:“跟我保持距離,帶你去個安全所在?!?p> 四平坊胡同尾的那家小院,閆亮小心地解開衣衫,先前包扎的傷口已經(jīng)在搏斗中崩開了,新傷疊舊傷渾身上下血紅一片,瞧來觸目驚心。他將手巾打濕在傷口處小心地擦拭干凈,做完這一切后又從床下翻出金創(chuàng)藥,均勻地灑在傷口處,刺痛讓他的口中嘶嘶地抽著涼氣。
劉一鳴斜倚在床上,懸在床外的雙腿抖動著,他的身形有些微胖,此時的模樣像極鄉(xiāng)間的土財。閆亮咧咧嘴似是想笑,劉一鳴道:“那晚將你從韓豐良手中救出后我便沒有脫身,方便向你的聯(lián)絡(luò)官匯報一下這幾日的情形嗎?”
閆亮找了件單衣披在身上,扯了把椅子坐在他對面:“當(dāng)晚你帶去的人呢?”
劉一鳴道:“那是我在大同府僅留的一個小隊,那晚突襲韓豐良后為了避免節(jié)外生枝已將他們盡數(shù)打發(fā)回京都了。也就是說,現(xiàn)在留在大同府執(zhí)行的僅余你我二人了?!?p> 閆亮不屑道:“你這人說話不盡不實,我是不信的?!北銓⑦@幾日經(jīng)歷的種種說與劉一鳴聽了,劉一鳴微瞇著雙眼消化著閆亮提供的信息,右手握著左手拇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捏動著,這是他思考時的習(xí)慣動作。閆亮靠在椅背上,一點點恢復(fù)著體力。
不知過了多久,劉一鳴緩緩啟齒道:“十年前,韃靼軍犯我邊境,戰(zhàn)火自大同府延綿至宣化府,京都危在旦夕。那時孫藝程將軍橫空出世,在宣化府成功狙擊韃靼軍攻勢,挽狂瀾于既倒。戰(zhàn)后孫藝程升任大同左衛(wèi)指揮使,加授昭武將軍,成為我大明冉冉升起的戰(zhàn)神,一時風(fēng)光無兩。然而九個月后,北鎮(zhèn)撫司在京都拘捕一伙形跡可疑之人,經(jīng)盤查這伙人共計十九人,皆為宣府百姓,進京乃是狀告孫藝程將軍殺良冒功,其中死去的一千四百三十名敵軍乃是我大明子民!”
閆亮看著劉一鳴,沒有搭話,聽他繼續(xù)復(fù)述道:“當(dāng)時接手此案的是錦衣衛(wèi)指揮同知夏千言,夏同知尚不能確認這是來自軍中同僚的構(gòu)陷還是確有其事,那時孫藝程將軍已就任,朝廷不欲多生事端便暗中處置了那十九人,”他雖然沒有明說,但閆亮知道所謂的處置是什么意思,劉一鳴繼續(xù)道:“但這件事一直記在他老人家心里,一直到七年前才有了轉(zhuǎn)機?!?p> 閆亮哂笑道:“因為某個人的驕縱得罪了皇親國戚,便被他尋到機會假借開革之名,發(fā)配到邊軍中調(diào)查此事?!?p> 劉一鳴道:“你也不要怪夏同知,當(dāng)年他愛惜你的才干,不想看到明珠蒙塵便想到了這個折中之法。既能對定國公有所交代又能保全你的軍籍,寄希望于你能有所建樹,待來日重返北司?!?p> 閆亮仍是那副自嘲的神情:“那倒叫他失望了?!?p> 劉一鳴睜開眼,他的神情冷下來:“七年時間你除了在夜不收升為隊正,收集回的信息極為有限,倒是熬走了好幾任聯(lián)絡(luò)官。我且問你,若沒有今日之事你是不是打算在夜不收待一輩子?”
閆亮收斂起了表情,神情變得有些蕭索:“我得罪權(quán)貴被開革出錦衣衛(wèi),每當(dāng)夜不能寐輾轉(zhuǎn)反側(cè)之時也常后悔自己年少輕狂。但是你告訴我錦衣衛(wèi)何時有重返先例,說起來不過是夏大人的一廂情愿罷了?!?p> 劉一鳴道:“你就這么輕易放棄了自己?”
閆亮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心中五味雜陳。劉一鳴從床上直起腰,逼視著閆亮道:“所以你就勾結(jié)晉商向瓦剌商人私販糧鹽!”
閆亮臉上的肌肉猛地哆嗦了一下,他很快意識到了什么:“看來我的賬本還是落到了你的手里?!?p> 劉一鳴惱恨道:“自開中法以來,晉商八大家崛起速度日快,憑借著手中的鹽引賺得盆滿缽滿,為了擴大規(guī)模便開始尋找其他渠道,這幾年瓦剌雖與朝廷交好,但糧食、火藥、金屬、鹽等物資仍不在互通之列,八大家便見縫下蛆,他們在軍中尋找掮客將以上物資私自出售,你便是充當(dāng)?shù)倪@種角色吧?”
此時的閆亮面如死灰,他木然地點點頭。劉一鳴恨鐵不成鋼地道:“你這廝不思悔改,犯下這等罪行,可讓我如何是好?”
閆亮喃喃道:“我認罪,任憑劉百戶處置?!?p> 劉一鳴被氣笑了:“你倒光棍,這是要撂挑子嗎?”他看著閆亮失魂落魄的樣子,想到他這些年間經(jīng)受的痛苦,口氣軟了下來:“你雖充當(dāng)晉商掮客,但好在還有良知,未涉及到軍械,是大是小自當(dāng)交由南司定奪。此番我來西北,夏同知托我給你帶句話,若是此案能圓滿終結(jié),他便會向上面陳情調(diào)你回北司,”閆亮一下子抬起頭,整張臉生動了起來,劉一鳴嘆道:“善惡全在一念之間。閆亮,你做的錯事已經(jīng)夠多了,這次可要好好把握啊?!?p> 屋外忽然傳來異響,劉一鳴與閆亮對視一眼,不等閆亮做出反應(yīng),劉一鳴的身體已如離弦之箭躍下床,閃身在門后。與此同時門吱呀一聲被撞開,一個腦袋探了進來,劉一鳴醋缽般的拳頭挾著風(fēng)聲向其后腦擊去!
夜晚的府衙后院,陸先生剛走進來便聞到一股酒味,他皺了皺眉頭,軍卒道:“大人已飲了小半個時辰了?!笔郎弦槐K蠟燭,燭光掩映下馬文彪抓著酒壺正在自斟自飲,他看到陸先生走進來,將酒壺遞過來:“煥章,怎么還沒睡???”
陸先生接過酒壺,放在桌上,坐在馬文彪對面輕聲道:“大人,夜深露重,早些歇息吧。”
馬文彪拿過酒壺,飲了一口:“馬全的事有進展嗎?”
陸先生道:“趙推官下午在府內(nèi)排查了一遍,但是沒有找到兇手?!?p> 馬文彪出神了片刻,才緩緩道:“真是多事之秋啊。”
陸先生深有同感地點點頭,他看了馬文彪一眼:“大人素來不喜飲酒,可是有什么煩心事?”
馬文彪仰望著黑漆漆的夜空:“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p> 陸先生隱隱明白了馬文彪的心結(jié),輕聲道:“追查季迎祥,抓到其私通番邦的罪證。當(dāng)堂逼迫其交待幕后主使,敲山震虎卻又引而不發(fā),牽制住張大財令其乖乖就范,如今看來已經(jīng)起到了最佳效果。”
馬文彪道:“可是放任張大財逍遙法外,終是如鯁在喉,”他長嘆一聲,語氣中充滿了蕭索:“本官自認為官清廉,到頭來還要與之沆瀣一氣,想來真是氣餒?!?p> 陸先生轉(zhuǎn)移了話題:“東翁,還記得我們初見時的場景嗎?”
馬文彪想了想,臉上出現(xiàn)了緬懷的神色:“可是在壽寧縣的田壟?”
陸先生笑了笑:“是,那時我去縣衙拜見大人,被衙役打發(fā)到田壟間,起初還以為是對方的一個玩笑,沒想到去田間果真見到您挽著褲腿幫農(nóng)民收莊稼。”
馬文彪嘆道:“常言道搶收搶種,莫誤農(nóng)時。農(nóng)民辛辛苦苦小心伺候才保得一年收成,若不搶在漫長的雨季來臨前把莊稼收了,漚在水里,可就真的難以生活了?!?p> 陸先生注視著馬文彪:“我還記得大人跟我說,為官者,天下為公,自當(dāng)‘憂濟在元元’,”幽幽燭火中,陸先生的眼睛中閃爍著光芒:“這些年里大人親身躬行,遂明察百姓疾苦,為民生而鞠躬盡瘁,在下感佩于心。今日對付張大財之手段雖不光彩,但所謂不忘初心方得始終,既為民生計,東翁又何須介懷呢?”
馬文彪點點頭,又搖搖頭:“道理我都懂,但內(nèi)心始終無法跨過這道坎,”他注意到陸先生關(guān)切的神色,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勞煩你還要開導(dǎo)我這迂腐之人。”
陸先生從馬文彪手中接過酒壺飲了一口,頭頂一輪明月,他舉起酒壺:“長風(fēng)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p> 馬文彪醉意朦朧的雙眼中逐漸明亮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