殮尸房,馬文彪顫抖著雙手揭開白布,馬森的遺體已經過仵作修容,馬文彪輕撫過馬森平靜而蒼白的臉,腦海中閃回過馬森自小到大與自己的每一場對話,眼淚撲簌簌落下。在兩父子有限的交集中,憤懣、委屈、沖突似乎是他們交流的主題,而這一切又不由使中年喪子的馬文彪更加傷感。
陸先生低著頭沉默地站在門外,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沒有進入殮尸房。趙思誠站在離他不遠處,手一直放在腰間,充滿警惕地注視著陸先生的一舉一動。良久,馬文彪走出門外,陸先生迎上前去:“請大人責罰?!?p> 兩人的視線在逼仄的殮尸房外交匯,良久馬文彪揮揮手:“你護我周全,于我有恩;陰害我兒,此仇我與你不共戴天?!彼皖^思索,眼神忽明忽暗,內心掙扎良久,終是說道:“馬某人感佩你肝膽相照,但今日你我緣分已盡。你走吧,但愿你我他日永不相見。”
趙思誠訝道:“大人!”難以置信地看著馬文彪。
陸先生古井不波的臉上終于出現(xiàn)了一絲不忍,忽然跪倒:“大人,此事確實因我之過,導致馬森身死,治我的罪,將我法辦吧。否則...否則......”他說不下去了,低垂的頭讓人看不到其表情。
馬文彪長嘆一聲,拂袖離去。良久,陸先生從地上爬起,望著馬文彪離去的背影怔忪出神。趙思誠并未隨馬文彪離去,他注視著陸先生表情,似乎想要窺到什么。
郭記藥房,顧曉陽將湯藥端至秦志冠嘴邊服侍他飲了,這才輕聲道:“已跟蔣大人通稟了,大人因身體原因需就地靜養(yǎng),濟南府赴任不急在一時?!辈挥勺灾鞯乜聪虮R占奎,心中不免有所芥蒂。秦志冠依靠在榻上恍似未聞,他轉向盧占奎:“老盧,今后的路怎么走,有打算嗎?”
盧占奎苦笑道:“我的妻兒已被何炳天殺害,如今已是孤家寡人,既然官府開恩不予追究,我想還是先回家鄉(xiāng),務農或者經商,總歸是一條活路。”
秦志冠道:“你已不是匪,我這副樣子日后也做不得官。小弟誠心祝福,望你事事順遂。你我這便別過吧?!?p> 盧占奎訝然地看向他,秦志冠堅定地回視著他。盧占奎慢慢地伸出手和秦志冠的右手緊握,秦志冠虛弱地笑道:“我有曉陽照顧,你大可放心。”盧占奎緩緩點頭,只見秦志冠左臂已空空蕩蕩,一張臉上沒有半點血色,心里不禁一陣酸楚,嘴唇翕動:“保重!”
顧曉陽將盧占奎送至門外,回來時秦志冠仍是呆呆地望著門口。顧曉陽穩(wěn)定著情緒:“大人累嗎,再歇歇吧。”秦志冠收回目光:“曉陽,那日你說錦衣衛(wèi)中有人告知你追蹤到季迎祥的下落,因事發(fā)突然我并沒有細想,按照你給的方向果然便找到季迎祥,順利找到密匣?!?p> 顧曉陽沒有領會到秦志冠的意圖,只是順著秦志冠的意思說道:“正是,可見老天有眼讓我等將這廝成功擒獲。”
秦志冠搖搖頭,他的右手中不知何時多了那個木馬玩偶,他輕輕地摩挲著。自劉巧兒死后他一直處于一種焦躁的情緒中,直到昨晚為救盧占奎自斷一臂之后,知道自己升遷無望,反而內心得以清明,得以將這段時間的種種經歷從頭至尾串聯(lián)起來。他仰頭問道:“這信息是誰告訴你的?”
顧曉陽撓撓頭回憶道:“那晚季迎祥火燒糧船,官府便發(fā)下海捕公文,錦衣衛(wèi)自然也收到協(xié)查通報,暗遣各路密探協(xié)助排查。翌日晚間我在飯?zhí)贸燥垼咔谂嗟热吮阕谖疑砗笠蛔?,席間交談透露已發(fā)現(xiàn)季迎祥蹤跡,似乎在壽光縣一帶活動。我怕引起他們的懷疑,待幾人吃完飯離席后,我便將消息告知了大人?!?p> 秦志冠思索著:“未必是高勤培泄露了消息?!?p> 顧曉陽疑道:“此話怎講?”
秦志冠搖搖頭:“你帶幾個心腹弟兄盯緊高勤培,”不知為何,那晚在翠香園中蔣虎斌、高勤培和高媽媽對話的場景一直縈繞在腦海之中:“蔣大人心思縝密,又是衛(wèi)中老人兒,你們的手段都逃不過他的眼睛?!?p> 對于秦志冠的安排,顧曉陽感到費解,尤其話中透出的意思更是讓他不寒而栗:“大人,您這是......?”
秦志冠道:“去吧,有任何風吹草動及時通報于我?!彼M莫如深地道:“但愿我的判斷是錯的?!?p> 陸先生從客棧中走出,他在門口整理衣服,同時眼睛機警地注視著來往的行人,待確認安全之后他走下石階匯入人流。在他身后趙思誠隱藏身形不緊不慢地跟著。自前日馬文彪與陸先生話別后,陸先生便搬離了府衙,但是他似乎并沒有急于離去的意思,反而選擇在客棧住下。趙思誠得到手下通報,心中不免疑慮更甚,本意想告知馬文彪,但馬文彪已在昨日便去了草籽山。趙思誠心下權衡,還是決意親自探個究竟。
人群中的陸先生忽然回頭,目光在迎面而來的人臉上掃視,半晌他回過頭向前走去。人群后方趙思誠從水果攤前回過身,輕舒了口氣。走了大半個時辰,陸先生逐漸偏離大街拐進一處坊門,趙思誠認得該坊,正是金德坊。
趙思誠小心翼翼地靠近坊門向里望去,只見街道之上寥寥數(shù)人,陸先生已不知所蹤。趙思誠大驚失色,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在坊里穿梭尋找。拐得兩條街,仍不見陸先生蹤影,正在不知所措之間,忽聽前面巷子里嘭地一聲響,似是關門之聲。他心中一動循聲摸了過去,只聽院內隱隱約約傳來交談之聲,他躡足潛蹤湊近院門將耳朵貼了上去。
只聽陸先生的聲音傳來:“既然你已親自驗過貨,答應我的東西可帶來了嗎?”
另一個聲音傳來:“陸先生既然知道那東西事關重大,我又怎么能隨意帶在身上呢?”趙思誠只覺得這人頗為熟悉,一時半刻卻又想不起來是誰。
陸先生哼道:“我時間已經不多,不要妄圖挑戰(zhàn)我的耐性,否則只教你們雞飛蛋打,人財兩空!”
那聲音道:“陸先生稍安勿躁,那東西在你眼里性命攸關,若是落在朝廷手里,也是免不了一場腥風血雨。我家大人衷心為國,心中委實難決......”
陸先生截斷道:“所以你們便要漫天要價?”
那聲音嘿嘿兩聲:“按說你布置在城外的二十萬兩已然不少,但我家大人乃是腦袋別在褲腰帶上和你做這筆交易,陸先生想必也知道奇貨可居的道理,我家大人讓我告訴你......”聲音低了下去。
趙思誠心內著急,身子不由自主地靠向院門,只聽吱呀一聲輕響,雖然輕微,但在院內院外之人聽來不吝于晴天霹靂,院內聲音大喝:“誰?!”趙思誠摸向腰間鋼刀,忽然身后一只手捂住他的嘴。
就在院門打開的一瞬間,一個醉漢噗通一聲栽了進來,身后起哄聲四起,幾個醉漢滿臉通紅盡是醉意:“黃四,你的酒量比娘們還不如?!薄袄宵S,你到家了且躺下睡吧?!遍T內陸先生冷冷地看著這場鬧劇,回身道:“喝醉酒的?!痹谒砗蟾咔谂嘧叱觯櫭伎粗@幾個東倒西歪的醉漢,呵斥道:“滾!”幾個醉漢忙不迭地上前攙起黃四,陸先生注視著他們的眼神,默不作聲地看著幾人趔趄離去。
鄰院中站著幾個精壯的漢子,虎視眈眈地看著地上蹲著的三人,那是一男一女以及幼子——這棟房子的主人。顧曉陽已放開了趙思誠,兩人緊緊地貼著院門,傾聽著外面的動靜。許久之后,高勤培和陸先生的身影離去,顧曉陽又等了些時間才道:“人走了?!?p> 趙思誠疑惑地看著顧曉陽:“怎么回事?”
顧曉陽的臉色很難看,咬牙道:“若不是你我便已知曉了對方的計劃,如今功虧一簣......”他忽然扯住趙思誠:“跟我走?!?p> 郭記藥房,顧曉陽咬著牙陳述了事情經過,隨后恨恨地指著趙思誠:“趙大人若不是從中搗亂,陸先生和高勤培的行動便已被我偵知了,哎成事不足敗事有余。”趙思誠一把年紀,被個半大小子指著鼻子罵,又是好氣又是好氣。
秦志冠看著趙思誠臉色不好看,阻止道:“曉陽,不得無禮。趙大人只是一時不察,但至少沒有露出馬腳,于行動無礙。”他轉向趙思誠:“趙大人,你是怎么跟蹤到那里的?”
趙思誠對秦志冠還是保持著尊重的,聞言忙道:“說來話長,陸先生為人忠奸難辨,前幾日更是與梟首何炳天設計秦大人以馬森換取青州府糧餉,以致馬森身死,”說到此處,只見秦志冠目瞪口呆,一張臉上泛起紅暈,苦笑道:“正是,馬森現(xiàn)已死在草籽山陣前,虎頭幫已派人下山和談。馬大人感念陸先生功勞不忍責罰,只是將其逐出府衙。此人行事偏激,我恐其再做出什么驚人之舉,便命人留意他的行蹤,這才追到金德坊”,秦志冠抿著嘴陷入了沉思。趙思誠看著面前這個獨臂的年輕人,短短的半個月時間,他已經從一個朝氣蓬勃的小伙子變成了如今的飽經風霜,對于秦志冠的遭遇他未必能感同身受,但他知道若是自己遇到這一切,說不定早就堅持不下去了。
半晌秦志冠抬起頭道:“馬大人是否曾在首次攻打草籽山后令你尋找擒賊名錄?”說的卻是另外一個話題,趙思誠愣了愣,隨后緩緩點了點頭。
秦志冠疑惑道:“按說擒賊名錄在草籽山一戰(zhàn)后便已失去效力,為何馬大人和陸先生還要費勁心力獲取呢?”他盯著趙思誠,忽然心中一動:“趙大人,我們需要找人解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