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燈里的火苗忽然爆開一?;鹦?,驚醒了沉浸在回憶中的方云飛。
他下意識按住腰間短刀,直到看清密室青磚墻上晃動的影子不過是自己佝僂的輪廓。
更夫沙啞的報時聲穿透三尺厚的土層,像浸了冰水的麻繩勒在他心頭——已是三更天了。
“高儀哥說胡人的彎刀在月光下會泛藍......“他摩挲著父親臨行前塞給他的虎符,青銅紋路烙得掌心發(fā)燙。
五日前涼州城頭飄來的焦糊味仿佛還在鼻尖縈繞,三哥被流矢貫穿咽喉時噴出的熱血,此刻正順著指縫在虎符溝壑間凝固成暗褐色。
地面突然傳來三長兩短的叩擊聲。
方云飛觸電般躍到暗門旁,耳畔響起南見天與守夜人約定的暗號。
當機括轉(zhuǎn)動的軋軋聲打破死寂時,他嗅到了秋夜霜露裹挾而來的血腥氣。
“這位是御史臺趙大人,戶部錢侍郎。“南見天解下沾著夜露的玄色大氅,露出內(nèi)里禁軍統(tǒng)領的銀鱗軟甲。
他身后兩位文官模樣的人正在拍打錦袍下擺的塵土,年長些的紫袍老者突然踉蹌半步——暗室石階上竟凝結(jié)著薄霜。
“方公子?“趙御史布滿皺紋的眼角抽搐了一下。
老人枯瘦的手指懸在半空,終究重重落在方云飛肩頭:“老夫看過涼州八百里加急的塘報,令尊......“他說到此處猛然頓住,方云飛聽見對方喉結(jié)滾動的聲音,像吞下了一柄生銹的刀。
錢侍郎縮在密室角落的樟木箱旁,官帽玉珠隨著顫抖發(fā)出細碎響動:“南將軍方才說的可是真的?
竇太師當真在邊關戰(zhàn)事上做手腳?“
“上月運往涼州的糧草在雍州地界憑空消失,押運的龍武衛(wèi)全部暴斃?!澳弦娞旖庀屡宓稒M在石桌上,刀鞘與青石相撞的悶響驚得錢侍郎幾乎跳起來,“三日前我暗中查驗過尸體,七竅流血的癥狀與三法司檔案記載的西域蛇毒分毫不差?!?p> 燭火突然劇烈搖晃,趙御史寬大的袍袖帶起疾風:“竇氏門生把控著河西三道軍需,這是要斷涼州守軍的生路!“老人從懷中掏出半塊玉玨摔在桌上,飛濺的碎屑在方云飛手背劃出血痕:“明日早朝,老夫便是撞死在盤龍柱上也要......“
“趙大人慎言!“南見天突然按住老人肩膀,目光掃過密室頂部的通風鐵柵,“竇太師在宮中的暗樁能隔著三重宮墻聽見御書房落棋聲,這密室雖深在地下,難保......“
方云飛注意到錢侍郎的皂靴正在青磚上無意識地畫圈,那是兵部密文中記載的胡人占卜用的兇兆圖案。
當南見天鋪開皇宮布防圖時,這位戶部侍郎突然死死攥住袖口金線:“南將軍可知竇太師在朱雀大街有多少眼線?
光是東市胡商聚集的波斯邸,每日往來密報就有......“
“錢大人!“趙御史的烏木笏板重重敲在石桌邊緣,震得茶盞中泛起漣漪,“二十年前你在翰林院編纂前朝忠烈傳時,可不是這般畏首畏尾!“
暗室陷入死寂,方云飛聽見自己太陽穴突突跳動的聲音。
他忽然起身走到樟木箱前,掀開蓋子的瞬間,霉味混著血腥氣撲面而來——染血的涼州軍旗下,整整齊齊碼著七副殘缺的護心鏡。
“這是家父與五位兄長出征前夜,在祠堂對著方氏先祖立下的血誓?!胺皆骑w指尖撫過護心鏡上深深的箭痕,冰涼的觸感讓他想起大哥被戰(zhàn)馬踏碎的胸骨,“每副甲胄都浸過三遍桐油,可擋胡人破甲箭五次穿心。“
錢侍郎官帽終于歪斜著滑落,露出灰白交雜的發(fā)髻。
他盯著第七副只有巴掌大的護心鏡,突然抬手狠狠抽了自己一記耳光:“方老將軍送幼子護心鏡時,下官正在戶部清點給竇太師修別院的木料......“
五更梆子聲穿透土層時,南見天用朱砂筆在布防圖上圈出神策軍換崗的間隙。
方云飛正要開口,頭頂突然傳來急促的犬吠聲。
眾人臉色驟變——這是地面暗哨示警的暗號。
“諸位請看這里?!澳弦娞旎腥粑绰劙阌玫都馓羝馃艋?,躍動的火光將他半邊臉映得宛如修羅,“三日后太后要在太廟行秋祭大典,竇太師作為亞獻官須在卯時三刻經(jīng)過永昌坊......“
方云飛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他看見南見天說話時,左手始終按在石桌側(cè)面某處凸起的青磚上,那是密室暗道的機關樞紐。
趙御史的烏木笏板不知何時已換成鋒利的判官筆,而錢侍郎正在悄悄將某個鐵質(zhì)物件塞進魚袋——看形狀像是軍器監(jiān)特制的袖箭。
當?shù)谝豢|天光順著通風鐵柵刺入暗室時,南見天突然掀開地磚下的夾層。
二十套禁軍甲胄泛著幽光,最上方那副肩甲上還沾著暗褐色的血跡。
“這些是三個月前玄武門之變時......“趙御史的判官筆尖顫了顫,在青磚上劃出深深的刻痕。
“是末將那些不愿參與宮變的同袍留下的?!澳弦娞熳テ鸺缂讙伣o方云飛,轉(zhuǎn)身時軟甲下露出纏繞腰腹的滲血繃帶,“換上,該去會會上朝的竇太師了?!?p> 方云飛套上冰涼的鐵甲,聽到地面?zhèn)鱽砑妬y的腳步聲。
南見天握刀的手背青筋暴起,卻在推開密室暗門的瞬間恢復平靜——晨霧中飄來胡餅香氣,早市開張的吆喝聲與往日并無二致。
但他注意到暗門外的石階上,昨夜自己故意斜放的茶盞此刻正端端正正擺在青石中央。
方云飛的鐵靴碾過石階上那盞端正的茶具,碎瓷在甲胄下發(fā)出細不可聞的哀鳴。
南見天抬手攔住要沖出院落的趙御史,鼻翼翕動間突然變了臉色——晨霧里飄來的不是胡麻油香,而是弩機浸過桐油特有的腥甜。
“咻!“
第一支鳴鏑撕裂霧氣時,錢侍郎的官帽正巧被箭風掀落。
箭頭釘入院中老槐樹的瞬間,三人合抱的樹干竟爆出蛛網(wǎng)般的裂痕。
方云飛反手將趙御史推進廊柱陰影,眼角瞥見南見天佩刀出鞘的銀光在磚地上拖出七尺血痕——某個從墻頭栽落的黑衣人尚未落地便已斷成兩截。
“連環(huán)弩!
貼墻走!“南見天的吼聲裹挾著金屬刮擦聲。
方云飛抬頭望見屋脊上密布的寒星,那些淬毒的弩箭在晨光中泛著詭異的青紫色。
他忽然想起涼州城頭胡人巫師祭旗時,潑在狼牙箭上的西域蛇毒也是這般顏色。
趙御史的判官筆在空中劃出十字殘影,將兩支迎面而來的弩箭絞成齏粉:“永昌坊離此不過三條街,竇老賊竟敢在皇城腳下......“
“他要的就是死無對證。“南見天踹開西廂房的門板,玄鐵甲胄震得梁上積灰簌簌而落。
方云飛注意到他左手始終護著腰間滲血的繃帶,那些暗紅正在銀甲紋路里蜿蜒成詭異的圖騰。
錢侍郎突然發(fā)出母雞般的咯咯聲。
眾人順著他顫抖的手指望去,只見正堂匾額“明鏡高懸“四字金漆正在晨霧中剝落,露出后面用朱砂繪制的兇獸饕餮——那是刑部大獄用來鎮(zhèn)邪的圖案。
“半月前失蹤的工部營造司主事。“南見天刀尖挑下一塊金漆,放在鼻端輕嗅,“果然被做成了人皮燈籠?!?p> 院外突然響起胡笳聲,曲調(diào)正是涼州城破時胡人祭司招魂的《血羅剎》。
方云飛感覺懷中虎符突然變得滾燙,三哥被羽箭洞穿的喉嚨里似乎又涌出了帶血的氣泡聲。
他扯下染血的涼州軍旗裹住左臂,聽見南見天在劈砍聲里嘶吼:“去后廚地窖!“
穿過回廊時,方云飛踩到了某種黏膩的東西。
低頭就見青磚縫隙里滲出暗紅色的肉糜,昨夜還活蹦亂跳的暗哨此刻正以扭曲的姿勢嵌在墻縫中——那些波斯邸豢養(yǎng)的昆侖奴,竟用重錘將人捶成了墻磚的填料。
地窖鐵門轟然閉合的剎那,趙御史突然按住錢侍郎往箭孔外探頭的動作。
透過三指寬的縫隙,可見二十余名黑衣人正踏著八卦方位圍住院落。
為首者手中令旗翻飛,竟與方云飛在兵部見過的西域駝隊陣法同出一轍。
“是竇太師私養(yǎng)的鬼面羅剎?!澳弦娞焖洪_染血的里衣,露出腰間滲著黑血的傷口,“這些死士要活煉人油點天燈......“
話音未落,地窖頂棚突然傳來利爪抓撓聲。
錢侍郎瘋了一般用袖箭向上捅刺,卻只鑿下些帶著齒痕的碎木。
方云飛握緊從涼州帶來的彎刀,刀刃上映出眾人鐵青的面容——他們此刻像極了被困在青銅鼎里的祭品。
“不對。“趙御史突然貼近潮濕的磚墻,“這霉味里混著硫磺,竇老賊難道要......“
驚天動地的爆炸聲吞沒了后半句話。
氣浪掀翻地窖頂蓋的瞬間,方云飛看見朝陽被染成了血紅色。
無數(shù)著黑衣的身影在火焰中跳著儺舞,他們手中的鐵鏈拖著還在抽搐的人形火球,焦糊味里竟飄著西域龍涎香的奢靡。
南見天的佩刀突然發(fā)出龍吟般的顫鳴。
方云飛順著他充血的瞳孔望去,只見烈火焚毀的照壁后緩緩轉(zhuǎn)出一頂八人抬的紫檀轎輦,轎簾上金線繡著的九頭蛇正在硝煙中舒展毒牙。
“方小將軍?!稗I中傳出的聲音像是毒蛇在摩擦鱗片,“令尊的頭顱在涼州城頭掛了七日,你猜那些烏鴉是先啄左眼還是右眼?“
方云飛的彎刀已劈到轎前三尺,卻被突然從地底鉆出的鐵索纏住腳踝。
轎簾無風自動,露出半張戴著黃金面具的臉——那面具的紋路竟與方氏祠堂供奉的初代涼州太守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