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七,臘月初八。
四九城。
鼓樓大街。
眼瞅著高翹的鼓樓在眼前,就是到不了,真是望山跑死馬。
鐘躍升使出吃奶的勁蹬著二八大杠。
五級白毛風從后半夜開始,一直刮到現(xiàn)在絲毫不減。
戧風騎車子,雪粒子打在臉上,那種滋味兒…嘶,想罵娘…
越著急,越快不成。
幾個小屁孩兒從胡同里打著雪仗竄出來,鐘躍升趕緊捏閘。
哎~
呲溜。
連人帶車摔倒在地,看到鐘躍升人仰馬翻,小崽子們哈哈大笑起著哄跑開,氣得鐘躍升爬起來吼叫,“誰家的熊孩子。”
扶起車子就地騎驢,一腳蹬空,這才發(fā)現(xiàn)車鏈子掉了。
鐘躍升手法熟練的安上車鏈子,繼續(xù)玩命往前蹬。
遠遠看見喬志老師站在鼓樓下面,鐘躍升腳上加了一把勁。
嘎巴。
鏈子折了。
“他娘的。”鐘躍升罵出了聲音。
打身邊經(jīng)過的兩個年輕人聽到鐘躍升罵街,要不是看他一米八幾大個子,搞不好弄他一頓。
八七年的京城,看人的眼神不對付,就會招來一頓暴打。
也不能說戾氣的問題,這個時代的年輕人閑的發(fā)瘋,兩天不打一場架就會渾身難受。
鐘躍升把胳膊舉起伸直,沖喬志老師擺了擺,然后推起車子發(fā)瘋般向喬志跑去…
“干嘛呢,小鐘,后面有狼攆你哈?”
喬志笑呵呵說道,戴著亮邊眼鏡,身穿青色呢子大衣,高級知識分子的模樣,鼻子尖已經(jīng)凍紅。
聽到喬老師笑著開玩笑,讓鐘躍升心里松快了很多。
要知道上學那會兒,喬志老師被北影學院的學生私下起綽號叫鐵面包公,出了名的嚴格。
鐘躍升聯(lián)系喬志,也是硬著頭皮。
《紅高粱》是鐘躍升重生過來導的第一部電影,他要靠這部處女作一戰(zhàn)成名。
人生不過百年。
難得重生一回,要好好利用這份先知遠見的資源。
找喬志,鐘躍升是為了托喬老師從北影學院在校生里選女主角。
鐘躍升連忙踢上車梯子,摘了棉手巴掌,上前握住喬志的手,“喬老師好,我本來想早點趕過來,誰知道這鬼天氣,讓您久等了,不好意思?!?p> 定睛望著喬志的臉,發(fā)現(xiàn)老師明顯瘦了很多,握在手里的手感覺到骨骼分明,“老師,您瘦了哈?!?p> 放開手后擼開軍大衣看了眼手腕子,剛好九點,“差一點就遲到,遲到了就不敢進教室?!?p> 打著哈哈開著玩笑,鐘躍升摸出紅梅煙抽出一支遞給喬志。
喬志一擺手,“戒了?!?p> 說話時,眼里掠過一絲無奈。
“記著我上學時您吸煙可多了,每次進教室前都要抽一袋,還跟別的老師說課前來一根講課才有激情?!焙镁貌灰姷墓嗜耍勂疬^去減少生疏離感。
誰知喬志嘆了一口氣,“肺癌,沒有多大活頭嘍?!碧ь^仰望天空,瘦臉上不具太多表情,情緒都壓在了心里。
空中白茫茫一片,雪粒子亂舞。
鐘躍升心里咯噔一下,嗓子眼兒卡了什么東西,讓他非常難受。
一時失神,手里的紅梅煙掉在雪地里。
喬志快速眨動兩下眼睛,平復了情緒后,苦澀的笑一下,看向鐘躍升,“躍升,劇本呢?”
這才發(fā)現(xiàn)鐘躍升兩眼含淚哆嗦著嘴唇,喬志笑笑,彎腰把掉在地上的煙盒撿起來,皮手套打了打雪末子,塞進鐘躍升軍大衣口袋里,打了鐘躍升大臂一下,“別為老師難過,人這一步,有早有晚,老師跑的可能快了點?!?p> 吸溜~
鐘躍升眼淚里里外外一起流,
“喬老師,怎會這樣……”
喬志個子矮,微微抬起腳后跟才摸到鐘躍升的頭,慈祥一笑,“躍升有二十八了吧。”
鐘躍升今年二十七,沒給喬志糾正,用力點點頭。
“時間過得可真快。”喬志感慨著,把鐘躍升栽絨帽子兩個帽耳朵放下來,擋住風雪,“劇本帶來了么?”
鐘躍升忽然就改變了主意,歪頭對著雪地擤了一把,“喬老師,看我這毛毛躁躁的,忘了帶了。”
老師病了,怎能讓老師再費心。
把二八大杠抄起來靠在路邊鎖上,伸手攙住喬志胳膊,“喬老師,走,我送您回家?!?p> 向馬路上張望一番,看到有車過來,鐘躍升招手,一輛黃色津市大發(fā)停下來。
司機搖下窗戶喊,“哥們兒,去哪兒?”
喬志揮揮手,“不好意思,師傅,還沒商量好呢,您忙去吧?!?p> 司機馬上換了一副驢臉,斜著三角眼來了一句,“沒商量好你招哪門子手呢?!苯又已a了一句,“大冷天的,有病吧?!?p> “你怎么說話呢?”鐘躍升上前一步指著車里的司機厲聲喝問。
三角眼司機呸的一口吐出來,“你丫不光有病,還特么病的不輕,絕癥吧,說你了怎么著吧,傻逼。”
鐘躍升看到喬志的嘴唇發(fā)抖,他的火氣騰的就起來了,伸手拉車門,想把面的司機從車上拽下來教訓一頓,不是上過大學的人就不會打架。
三角眼司機嘴臭,看鐘躍升忽然變得兇神惡煞要弄死他,一下被唬住了,慶幸車門鎖著沒被拉開,但死鴨子嘴硬,“狗日的,有種在這等著爺回來?!?p> 手上連忙掛檔,車子開動就跑。
鐘躍升回身找不到磚頭,雙手抄起二八大杠猛追幾步砸向面包車。
極度氣憤之下,爆發(fā)力驚人,四十斤的車子被扔出老遠,直接拍到面包車屁股上,面的司機緊踩油門,在雪地上左右搖擺漂移著逃走。
喬志拉住鐘躍升,“躍升,不要和這種人一般見識,咱們正經(jīng)人有正事要做?!?p> 一指旁邊粥館,“還沒吃早飯呢,你請老師喝碗臘八粥咋樣。”
鐘躍升當然樂意請喬志吃飯,他跑過去把車子弄到粥館門外放好,伸手掀開棉門簾,請喬志先進。
粥館低矮,里面生著煤爐子,那叫一個暖和,人一進去趕緊把大衣脫了。
喝著熱乎乎的臘八粥,喬志要劇本看。
看鐘躍升磨磨蹭蹭,喬志樂呵呵道,“讓老師在走之前再多發(fā)一點光和熱吧?!?p> 說的鐘躍升眼眶濕潤,慢吞吞把舊軍挎從椅子背上摘下來放在桌子上掏出劇本雙手遞給喬志,“喬老師,您大體掃兩眼就行,我把梗概給您講講吧?!?p> 喬志心里明白,鐘躍升得知他得了絕癥心疼他,露出嗔怪的微笑,“你想給你老師上課咋地?!?p> 鐘躍升連忙擺手,“那哪敢哈,借我十個膽兒我也不敢在老師面前顯擺,班門弄斧我那是找不自在吶?!?p> “那你就老老實實喝你的粥,讓我安安靜靜自己看?!眴讨倦p手捏著劇本,掂了掂道。
大概二十分鐘后,喬志直起后背,臉上綻放出笑容,用手壓著劇本,連著自言自語,“好啊,非常好?!?p> 抬起頭來,兩眼放光,“誰編的?”
鐘躍升露出謙虛的笑容,“喬老師,是我?!?p> “你一個人?”
“是的?!?p> “真的嗎?”
“……”
“沒看出來,你攝影系轉(zhuǎn)表演系,居然會干編劇的活兒?能耐啊?”
“算是心血來潮,靈感迸發(fā)吧?!?p> “……”
“喬老師,其中有兩個環(huán)節(jié),想向您請教?”
“說。”
“一個是高粱地里余占鰲和九兒野合,能不能過審?還有余占鰲向高粱酒里撒尿釀出十八里紅,上映之后,會不會被觀眾詬???”
“第一個問題不是問題,只要你的出發(fā)點是為了藝術(shù)表達,別過線,就能通過,文化開放正在向經(jīng)濟開放看齊。第二個問題,我不是化學家,也不是釀酒師,沒法給你答案,只能搬到電影院的熒幕上之后,才曉得結(jié)果?!?p> “明白了,謝謝喬老師。”鐘躍升摸了摸喬志的粥碗,“老板,再來一碗熱粥?!?p> 粥端上來,鐘躍升給粥里加了白砂糖,讓喬志趁熱喝。
喬志吹著氣喝了兩口后放下勺子,“演員選好了?”
鐘躍升遲疑一下,“啊…對,選好了?!?p> 哪知喬志露出一個嗔怪的慈祥表情來,“你小子大冷天找我,不會只是看劇本這點事吧。”
被喬志看穿,鐘躍升頭鐵,“對對,就是讓您給劇本把把關(guān)?!?p> “瞎說,演員都選好了,你讓我給你劇本把關(guān)?”喬志直接拆穿。
鐘躍升哈哈笑了,“什么事都瞞不過喬老師的火眼金睛。”
喬志用勺子慢吞吞攪動著熱粥,“到底需要我?guī)褪裁矗椭闭f。”
鐘躍升“被逼無奈”只好說了,“還沒找到合適的女主角,我想從北影學生里挑一挑?!?p> 喬志笑了,“就知道你小子為這個,明天周一,上午有我的課,你到班里去選吧。”
“老師,您——沒休息?”鐘躍升試探著問道,他以為喬志得了這么重的病,已經(jīng)請假在家休息。
喬志,“院長讓我歇,我不想躺在床上等死,能干一天就多干一天。”
鐘躍升伸手就攥住了喬志的手,眼圈不由得發(fā)熱,“老師……”
喬志笑起來,“你抓著我的手干啥,還讓不讓我好好喝粥啦,哈哈?!?p> “老師……我心里難受。”鐘躍升胸口像壓了一塊大石,堵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