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妹出宮成親的日子已經(jīng)定了下來,過了八月節(jié)就要出宮備嫁了,太后雖覺得山杏不似眉芬般的活泛,可是在喜妹的力薦下還是定了山杏是掌事的宮女,眉芬是副掌事的,秀兒也由山杏帶著給太后磕了頭。
皇太后并不老,她年少守寡,二十一歲就成了太后,如今才不過三十三歲,只是她自認是寡婦,穿著老氣身上鮮有艷色,談吐間也老氣橫秋,瞧見秀兒抿嘴就是一笑,“是個俊閨女,哀家這宮里年輕鮮嫩的孩子多了,連帶著我這個老人家都高興。”太后不說漢話,只說滿語,現(xiàn)在京里的旗人也講究說漢話,秀兒若不是滿語不差,怕是連回話都不知道該怎么回了。
“奴婢謝太后夸獎。”
“好,是個不忘本的姑娘,國語講得好,會說蒙古話嗎?”
秀兒搖了搖頭。
“唉,如今宮里會說蒙古話的是越來越少了。”
“太后若是想聽蒙古話,奴婢回去立刻就去教這些孩子,太后身上都是靈氣兒,沾一二分給她們,她們一夜之間全都會說蒙古話了。。”山杏比起眉芬的另一個優(yōu)勢就是她是蒙古旗的,會說蒙古話,太后一聽見鄉(xiāng)音,果然高興了。
“不用,皇上說要宮里的人說漢話,學漢學,哀家哪能硬逼著自己宮里的宮女學蒙古話呢?傳出去不好聽?!碧髷[了擺手,她本來就是個單純易滿足的婦人,說過了這些,又低頭看見秀兒,“瞧哀家這個糊涂,說著話倒忘了你了,起來吧,進了慈仁宮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哀家疼你?!?p> “謝太后。”秀兒磕頭謝恩,她這才意識到,自己是新晉宮女里,第一個進了慈仁宮永壽堂門檻的。
山杏在太后近身伺候著,秀兒在墻角筆管溜直的站著,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不敢有一刻的放松,只看著山杏的眼色行事,心里面卻默默的把學蒙古話這件事,記在了心里,所謂藝不壓身,多一樣本事,就多一條活路。
太后的話不多,事情也不多,整日里不是去太皇太后那里請安,就是跟同是順治帝后妃的幾個太妃一起說話打葉子牌,康熙帝除了晨昏定省,跟太后也無非是面上情,偶爾的帶后妃過來坐坐,也就是全了母子情誼,慈仁宮在這個皇宮里,一直是超然的存在,就連**里的那些雞零狗碎,也是最后才傳到慈仁宮里來的。
又過了兩三天,跟喜妹年齡差不多的兩個姑姑都走了,也都由太后安排著嫁了好人家,鳳兒、珍兒也都進了永壽堂服侍。
皇后已經(jīng)連喪了兩子,這一子是第三胎,自然格外的小心謹慎,衣食住行處處小心在意,連**的大權都放了,交給了鈕鈷祿氏和納蘭氏,這一招不可謂不高明,鈕鈷祿氏直來直往性子急辦事利索,納喇氏卻是個精細謹慎過分的性子,兩個人互相制衡互有磨擦,事情雖說都沒耽誤,兩人磨嘴皮子的事卻不少,連帶宮里的氣氛都微妙了些。
皇上如今正在寵著表妹佟妃,佟妃年不過十四歲,正是天真爛漫的年紀,有時候搞不清楚鈕鈷祿氏和納蘭氏在為什么雞毛蒜皮的事打嘴上的官司,經(jīng)常會添上些笑料,倒惹得那兩個人不知如何是好,皇上也因此更加憐惜這個小妹妹。
這些故事多半是淑惠太妃講的,她是太后的妹妹,比太后小了兩歲,看上去倒比太后要年輕十多歲的樣子,雖然守著寡,依舊穿著顏色鮮亮的袍子,身上滿滿的全是蒙古人極愛的香料味,“我瞧著這宮里啊,倒比咱們年輕的時候熱鬧,皇上愛著這個,護著那個,又要忙前朝,又要忙后*宮,真不知他哪來那么多的工夫?!笔缁萏f得滿語里面都帶著一股子抹不掉的蒙古音。
“別說那些閑話了,快出牌。”端順太妃直接催促道。
秀兒笑吟吟地站在三步之外伺候著牌局,只盯著皇太后和淑惠面前的茶杯、小食碟,端順太妃和恭靖太妃的茶杯、小食碟由鳳兒盯著,都是空了既滿,食碟旁的果皮等也是剛鋪滿薄薄的一層立刻換下來。
這些蒙古后妃,在宮里生活了大半輩子,仍然是喝奶茶、嚼煙絲、吃奶果子、牛肉干等蒙古小食,連瓜子都只要鐵鍋炒的,半點旁地香料都不要,宮女子們拿著沾濕的白布,一顆一顆的擦,這才擦出來不臟手的黑瓜子供她們享用。
她們天南地北的說著,秀兒有一耳朵沒一耳朵的聽著,聽完了也就忘了,宮女能管的也就是腳尖跟前的那點事兒,聽她們說話忘了手里的活計,回去就算她這種已經(jīng)混出了點臉面的,也要被掌事兒的宮女好一頓的打。
她剛替太后添完奶茶,那邊端順太妃打出了一個八萬,替太后看著牌的山杏立刻就笑了,“胡了?!碧笳戎柽€沒反應過來呢,一聽說胡了立刻撂下了茶碗,細看自己的牌,“哎喲,可不是胡了,青一色!”她這一高興手一劃拉,就劃拉到了茶碗,秀兒眼疾手快上前一扶,把茶碗牢牢的扶住了,剛添上的茶水全撒到了秀兒手上,半點也沒沾上太后,秀兒手疼得緊了,連吭都不吭一聲,把茶杯扶正了,又添了水,退后三步拿了帕子擦水。
太妃們誰也沒在意這一節(jié),都在說自己的話,“原先皇上說要撤藩,前朝一個個倒嚇得要死,如今吳三桂還不是消消停停的……”
“吳三桂那個南蠻子實在是不像話,早該撤藩,當初若不是攝政王防著我蒙古八旗,也不至于用他?!?p> 秀兒手背上鉆心的疼,卻連眉頭都不敢皺一下,山杏見太妃們聊得高興,沖著站在一邊的珍兒使了個眼色,珍兒小心的走到秀兒旁邊,接過秀兒手里的茶盤,秀兒也悄悄的退了出去,離了永壽堂才敢看自己的手,已經(jīng)通紅起泡了。
她拿了帕子掩了手,到了茶水房王大爺那里,不停地用冷水沖著手,這個時候用水沖都已經(jīng)晚了,只不過是為了圖個心安,想一想自己這幾個月在宮里受的這些委屈,秀兒竟覺得眼淚像是止不住似的要往外掉。
王大爺見她這樣,悄無聲息地遞給她一小盒燙傷膏,“抹上吧,這兩天別沾水?!?p> “王大爺……這宮里頭就這么苦嗎?”
“可不敢叫一聲苦啊,眼淚啊,血啊,汗啊,都咽下去,化成汁兒,也要是蜜汁,見人就要笑,不笑不張嘴,說什么事都是舒心的,能進宮就是福氣,你看我熬了大半輩子不過是茶水房里的老太監(jiān),說是太后信任的老人兒了,可是房無一間地無一垅,瞅瞅那些混出來的老哥們兒,我若是氣性大的,早氣死了,可也有比我混得慘的,一起進宮的,活到我這個歲數(shù)的,十個手指頭都能數(shù)完了,姑娘,你再想想你,進宮就到了這是非少的慈仁宮,遇上個寬厚的主子,豈不是比外面的要強?再比比眼皮子低下的,那些粗使的雜役宮女,那才是苦日子一眼望不到頭呢?!蓖醮鬆斦f話慢悠悠的,濃濃的京片子味兒,按年齡,他也是三朝元老了,搞不好是前明留下來的,可這些秀兒都不敢問,只覺得聽王大爺說話,慢慢的心就安了,許是這藥也好用,手都不怎么疼了。
“謝謝王大爺開解。”
“謝我做什么,我老了,自言自語的……”王大爺笑了笑,又回到里屋守著自己的小茶爐去了,他許是肚子里藏了一肚子的故事,可這故事誰也不知道是什么。
秀兒用帕子掩了手剛出茶水房,就看見二娟子眼睛紅紅的看著她,“二娟子,你怎么了?”
“我聽說你受傷了,來瞧瞧你?!倍曜诱f完,掀開秀兒的帕子看她的手,紅紅的一大片不說,還已經(jīng)燙出泡來了,“還疼嗎?”
“已經(jīng)上了藥了,不疼了。”秀兒搖了搖頭。
“咱們做宮女子的,就不是人嗎?就要吃這些個苦頭嗎?”
“二娟子,你比我大你怎么不懂呢,拿自己不當人才能活下去啊?!毙銉赫f道,她要是把自己當“人”了,怕是早就活不下去了吧,這幾個月,秀兒覺得自己一下子長大了,又變老了,兩輩子的歲數(shù)加在一起,成了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太一樣了。
“秀兒,我一定要混出個頭臉來,好好的爭一爭,我不信我這一輩子就是受欺負的命?!倍曜右裁啵嗣挤业浆F(xiàn)在還被在太后面前出過頭露過臉呢,眼見得姐妹們在太后那里都混了個臉熟了,她能不急嗎?
“出頭露臉又怎么樣?能像喜妹姑姑那樣,我已經(jīng)滿足了。”
“你聽說了嗎?皇后身邊的姐姐叫文繡的,被皇后抬舉著送給皇上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常在了,大小也是個……”
秀兒捂了二娟子的嘴,“可別說這樣的話!咱們是太后身邊的人,只要好好伺候太后就成,可不敢有旁的心思?!?p> “我知道,太后雖說是皇上的嫡母,卻是母少子壯,避嫌還來不及呢……”
秀兒想了想,原來康熙和皇太后關系冷淡也有這一宗的緣由,太后若是在平常人家,一樣是個美少婦,滿人入關之后最怕被人說是不講禮儀的蠻族,難怪會這般的小心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