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走到了院子里,便聽到東廂房里傳來軋軋的機杼之聲。定是母親在織布。
有多少年沒聽見母親的織布聲了?錦華不免又在院子里發(fā)了會呆。
自己家可算得小康之家了,本用不著女眷們這么辛勞,可老橛子頭祖父卻不這么看,覺得身為女人就該紡紗、織布、做針線。因此,家里人的衣裳鞋襪都不許到店鋪里賣,全部都是自己動手完成的。
而他本人也率先垂范,作為一個小地主,卻絕不坐享其成,每天一大早都要先去地里看看莊稼。平時在家里也不閑著,精心侍弄房前屋后的菜園子。家里地方不算小,花草沒幾顆,菜卻是見縫插針,種的到處都是。
到了收獲的季節(jié)有時還不顧勸阻,親自下地勞作。所以,他老人家雖然鎮(zhèn)日里耷拉著臉,見人也沒個好臉色,卻在十里八鄉(xiāng)很有個好名聲,說他懂得民間疾苦,體會農(nóng)人的辛勞,勤儉持家,家風(fēng)嚴謹,極重規(guī)矩,堪稱當世之楷模。
哼,家風(fēng)嚴謹?家風(fēng)嚴謹能讓二房過的這么心酸么?錦華不屑的撇了撇嘴。
她推門進去,二奶奶正坐在織布機前,一雙巧手上下翻飛,那小小的梭子就跟活了一樣,來回穿梭。她這兩輩子加起來,也沒看到過一個人紡織的手藝能超過母親。至于針線活,就是到了京城那些出名的繡娘面前,母親的手藝也是頗能拿得出手的。
錦華承認,如果不是母親臉上愁眉緊鎖的話,眼前真是一副絕好的耕織圖。
她左右看看,先關(guān)心自己親爹,“爹去哪里了?”
曾氏沒好氣的回道,“誰知道!肯定又讓那邊給支使的團團轉(zhuǎn)呢,這是拿你爹當下人使喚呢!可偏偏有人就喜歡往上湊!”
錦華聞言嘆了口氣。沒辦法,自己老爹,還有自己親弟弟長大以后都是這德行,勸也勸不動,直讓人又恨又氣。
熱臉貼人家冷屁股。這種事錦華自己反正是打死也不做的。她娘就更別說了。
自己昨晚講的那個故事,不知道爹聽進去了沒有。不過,照爹那死牛蹄子不分瓣的倔強性子,一個故事就能打動他的話,那也真是太容易了些。
“娘,您織了多久了,歇歇吧。”錦華眼見得母親臉邊的汗都熱的往下流,不禁大是心疼。
二奶奶的手慢慢停了下來,小小的梭子終于停下了飛舞的腳步,靜靜的臥在了織布機上。
想到昨天娘兩個的沖突,二奶奶還有點抹不開面子,眼皮也沒抬,淡淡的道,“既然起來了就洗洗手吃飯去,都在桌子上蓋著呢?!?p> 錦華不禁笑了。母親一向是面冷心熱,死愛面子活受罪,嘴巴從來不肯輸人。就這種性子,在這個家里吃了多少虧啊。
錦華笑嘻嘻的殷勤問道,“那母親吃了沒有???”
二奶奶見她嬉皮笑臉,狠狠的剜了她一眼,斥道,“個小丫頭片子,日頭都快要到中午了,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能一覺睡到大中午啊?”
錦華卻不跟以前一樣,被她的責(zé)怪嚇住甩手就走,反而一本正經(jīng)道,“母親昨兒個身體不舒服,今兒個多睡上一會兒也是應(yīng)該的!”
二奶奶見女兒關(guān)心自己,那臉也不好意思再拉著了,反而嘆了一聲,禁不住又訴起苦來,“為人婦為人母的,就是這點不好。再也不能跟未嫁前一樣任性了,時時處處得注意德、容、言、功,哪有想怎么樣就怎么樣的理兒??!就是身體不適,也得強撐著,否則,就又有長舌婦四處造謠生事,說我是個懶婆娘,整日不干活了!”
錦華很清楚母親說的是誰,自然是大伯母無疑了。
大伯母長相平庸,大字也不識一個,手也粗笨的很,女紅上也很稀松,干啥啥不中用,唯一擅長的就是嘴碎,最愛道人是非,是錦華最討厭的人之一。
因此錦華一聽就來氣了,一把拉住母親便往外走,“走走走,咱上屋里歇著去!昨天還不舒服呢,今天就忙著干活,還讓不讓人活??!”
二奶奶驚愕的任著女兒拖著自己便走,等回過神兒時頓住腳,忽然便打心眼里放聲笑了出來,笑得前仰后合的,最后連眼淚都笑出來了。
這回輪到錦華吃驚了,“娘,您笑什么???”
二奶奶曾氏擦擦眼角的淚,“我曾啟珍進了你們老劉家門這么多年,日日活的憋屈,心里難受也只能半夜里偷著哭,連個說知心話的人都沒有,沒想到,今兒才明白,真正疼我的還是自己親生的閨女?。 ?p> 錦華聽了這話反而心中大痛,攬了母親的胳膊,輕輕將頭靠在了母親的肩上。
二奶奶尷尬的微微動了一下身子,十分不慣女兒如此的親昵,裝作無意的拂開女兒的胳膊,假意惱道,“你這孩子還真是粘人,大熱的天,離遠些還涼快些!”
面對母親明顯的推拒,錦華也不惱,若無其事的坐下吃飯。
二奶奶擔(dān)心女兒又要生氣,偷眼看了下,見女兒面上并無異色,便放了心倚在床上歇息,一邊跟女兒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
二奶奶仔細看看自己的閨女,感嘆了一聲,“華啊,你這一病,還真是忽然開了竅了!要是擱以前,你還真沒跟娘說過這么讓人窩心的話。”
錦華不以為然的撇撇嘴,“女兒總會長大的嘛!”
二奶奶卻搖搖頭不同意,“你娘我可都活了半輩子了,可也沒看明白這個世道!你昨天念的那詩真是好,真是提醒我了!我這么生氣有什么用,還不是讓那些狼心狗肺的人看了笑話?!這就叫讓親者痛,仇者快!這個詞你外祖父從小就教會為娘了,我卻到現(xiàn)在才明白什么意思!”
說著話,曾氏的臉上滿是悲傷,“我也是魔怔了,非要跟人家置氣,一心想著不蒸饅頭爭口氣,結(jié)果呢。。。只落得渾身的毛病。。。”
錦華喝了一口粥,接口道,“就是,就是。就像您剛才那么拼死拼活的織布吧,您累死累活的織出布來,到底是為了什么?。俊卞\華還是忍不住就責(zé)怪起母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