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如此,今次就寄望守正你了。”
華陽縣衙,趙梓親自將王沖送出側(cè)門。
“既是王沖牽累趙五丈,自該盡綿薄之力,以贖己咎?!?p> 王沖心頭沉沉的,這事終究還是落自己身上了,不止為此,整件事情,緣由很可能出自自己。
昨日王沖就猜到,趙梓親自登門,是要王彥中出山整頓縣學(xué)。畢竟兩人有師門之誼,對趙梓來說,比起縣學(xué)那班學(xué)官,不管是人品還是學(xué)問,王彥中更靠得住。但王沖沒有料到,趙梓的處境會這么惡劣。
“趙知縣,危矣!”
王彥中這話并非危言聳聽,趙梓向他坦承了處境。成都知府許光凝以學(xué)事有專議為由,把整頓縣學(xué)的申書轉(zhuǎn)給了成都府路提舉學(xué)事盧彥達。
盧彥達的反應(yīng)頗有太師一黨的風采,直接拿著趙梓的申書向朝廷請功,要求將趙梓的構(gòu)想當作所有倚廓縣的樣板,大振倚廓縣學(xué)事。
看起來盧彥達的作為是全力支持趙梓,可內(nèi)里卻暗藏,不,幾乎就是明置殺機。
趙梓所描述的設(shè)想,在盧彥達的呈文里就成了現(xiàn)實。到明年正月公試時,縣學(xué)若是沒有足夠的學(xué)生,沒考出有足夠說服力的成績,趙梓就成了妄言之人,最輕的發(fā)落也是被丟去荒僻小縣監(jiān)酒。
盧彥達此舉是一箭雙雕,趙梓真辦到了,不僅功勞大半是他盧彥達的,還成了他以倚廓縣學(xué)事晉身的踏板。如果趙梓辦不到,盧彥達也最多落個不察的小過,反正上頭有人。拿這點小代價收拾掉一個太師黨看不順眼的程門弟子,也未嘗不是功勞,很劃算。
“依盧彥達呈文所述,照崇寧二年六月州縣學(xué)事詔,華陽縣學(xué)要獨立成學(xué),得有百人參加公試,并且有五十人升舍,其中二十人上舍,三十人內(nèi)舍。上舍上等及府學(xué)內(nèi)舍上等學(xué)力,上舍下等及府學(xué)內(nèi)舍下等學(xué)力,內(nèi)舍上下等皆及府學(xué)外舍學(xué)力。若本年在學(xué)三月足,公試后便可升府學(xué),不足三月則只升舍?!?p> 這就是盧彥達給趙梓埋的坑,許光凝也以“試行”的名義允了明年公試,華陽縣學(xué)可以升府學(xué)。當然,這么一來,縣學(xué)的公試,府學(xué)也會插手,不是縣里自己說了算。
聽到這些標準,王沖當時很抽了幾口冷氣。華陽縣學(xué)現(xiàn)在也不過三十四個學(xué)生,其中大半都是“自費生”,少半像何廣治那樣真正進學(xué)之人,又因縣學(xué)是個空殼,只能靠自學(xué),水平有限得很。
眼下已經(jīng)十一月,到正月不過兩個月,短短兩個月時間,擴充縣學(xué)規(guī)模到百人還不算難,可要保證一半生員有進府學(xué)的素質(zhì),即便許光凝不由府學(xué)設(shè)置障礙,也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華陽一縣有潛質(zhì)的學(xué)子歷來都是直入府學(xué),哪會留給縣學(xué)。
“趙知縣,是被許大府整治了……”
王彥中點出了此事中許光凝的用心,而許光凝為何要整治趙梓呢?兩人雖非一脈,卻都屬與太師黨相抗的舊黨,何必相煎太急?
“王相公家一事里,趙知縣對你很是回護,落了王相公家臉面,許光凝與剛致仕回鄉(xiāng)的王仲修是至交……”
王彥中這么一說,王沖才明白,根子竟然在自己身上。
“守正啊,許學(xué)士非心胸狹隘之人,此事是政務(wù)之爭,又怎與你有關(guān)?!?p> 聽王沖自陳負疚,趙梓笑笑,這小子還真當自己是回事了,這事怎可能是你攪起的?分明是自己鋒芒太露,要大變舊例,才引得許光凝反彈。
王沖哦了一聲,也道父親和自己可能是想錯了。卻不想,他和趙梓都不知道,許光凝忽然變了態(tài)度,的確跟王沖有關(guān),但事由卻不在王相公家身上,而是散花樓下,那舞藝驚絕的蒙面小天女……
“既與我無關(guān),為何要推我出來,那個爹真是居心叵測!”
王沖暗自腹誹著,昨日王彥中點明了趙梓處境堪憂,而且根源還在自己身上時,王沖也沒服氣,繼續(xù)討伐王彥中不自己出山,卻要他這個兒子頂缸的惡行。
王彥中的解釋輕飄飄不著根底:“你二舅出仕,是因家中困頓,你爹我不出仕,是因家業(yè)尚濟?!?p> 被王沖問急了,王彥中才道:“此時天下紛亂,君子不立危墻之下。何況當年我本不愿棄了學(xué)業(yè),甘心當個鄉(xiāng)先生。奈何府學(xué)公試和增開的解試里,我都是因策論不合時政被黜,你爹我早就死了這個心!”
原來是這樣……王彥中是對出仕已經(jīng)心灰意冷,估計這家伙也是在文章里大談被朝廷列為禁學(xué)的理學(xué),沒遭罪就算好的了。
但王沖依舊不滿:“爹你不愿趟這攤渾水,就舍得我陷進去?。俊?p> 王彥中道:“你不過一束發(fā)少年,有什么風波,也卷不到你身上。再說你在王相公一事上那般有心計,爹我自愧不如,相信你對趙知縣更有用處。”
這話說得冠冕堂皇,王沖卻嗤之以鼻,既然不把自己當回事,那推出去又有什么用?
王彥中不得不表白心跡:“我是要追伊川先生之志,守先生之理。而你學(xué)術(shù)未成,尚有可擇之地。也不是所有君子都無心仕途,如果你走他們的路,爹我也沒有話說。畢竟人各有志,便是兒子,也不一定要在學(xué)術(shù)上與父輩同守一脈。”
這個爹還算開明,不過王沖想起之前王彥中跟范奚、程世煥的酒席對話,覺得這不是開明,而是糾結(jié)。如果兒子能走蘇東坡那條蜀黨路,反而遂了王彥中的心愿,所以才不強求自己。
當時王沖起了閑心,想試探王彥中到底有多開明,問道:“那么……婚姻之事,兒子也能自決吧?”
王彥中頓時炸了毛,怒喝道:“你說什么???不孝子!”
開明終究是有限的……
罷了,不管是不是與自己有關(guān),趙梓畢竟之前有恩于自己,人總得知恩圖報,這事自己就盡力而為吧。
王沖按下雜念,拜別趙梓,跟縣衙側(cè)門外侯著自己的大個頭王世義招呼一聲,一同向縣學(xué)行去。
便是天塌下來,也有個高的頂著,身邊有王世義這個壯漢,王沖心頭也穩(wěn)穩(wěn)當當。之前遭了陳子文坑害,王世義就自告奮勇,暫時充當起王沖的護衛(wèi)。瞧這壯漢自在快活的臉,再對比在私塾里讀書練字時,苦得能流水的那張臉,怕也不止為了保護王沖。
靠山……這也是王沖決定盡力幫趙梓一把的原因,趙梓并非毫無背景,否則許光凝怎會這般拐彎抹角,而盧彥達又怎會這般下氣力?
“趙知縣族親頗有力,其中一個族伯趙遹現(xiàn)任梓州路轉(zhuǎn)運使……”
昨日王彥中也道出了趙梓的背景,讓王沖心中更落下一塊大石。若趙梓勢單力薄,他還得再掂量掂量,有沒有必要陪著趙梓飛蛾撲火。既然趙梓也有背景,就繼續(xù)把這條大腿抱下去吧。
那么……就放手好好干一場!
王沖振作心氣,大步而行。陪在身邊的王世義暗道,就知道二郎是個非凡人物,瞧,年方十五,竟然就當了縣學(xué)的學(xué)諭,雖只是臨時的“試學(xué)諭”,可這事也從未聽說過。
盡管自己身形遠比王沖高大,可行在王沖身邊,王世義卻覺得自己已被王沖的影子遮住。
目送王沖離去,見他的身影幾乎被身邊大漢的影子完全遮住,趙梓暗嘆自己真是病急亂投醫(yī),竟然把砝碼壓在了一個少年身上。
當然不是全部的砝碼,返身回朝縣衙時,趙梓還在盤算,該把一部分精力放在華陽小學(xué)上,就算縣學(xué)砸了鍋,小學(xué)能有起色,也算是一道擋箭牌。
可惡的許光凝,到底怎般得罪他了……
平白挨了這一悶棍,趙梓很郁悶,邊走邊搖頭,烏紗帽的硬翅晃個不停。他怎么都想不透,許光凝正忙著跟監(jiān)司一幫太師黨明爭暗斗,怎么忽然一轉(zhuǎn)身拍上了自己?
不多時王沖就帶著王世義進了縣學(xué),沒聽到讀書聲,甚至沒看見人影,庭院屋舍里空蕩蕩的,讓王沖瞠目結(jié)舌,這是在給他這個十五歲試學(xué)諭下馬威么?
“守正啊,你可算來了!哦,該喚……王學(xué)諭了,呵呵……”
還好,顧教授露面了,一臉如釋重負的輕松。
“學(xué)生?知縣今日不視學(xué),他們來了一趟就回去了?!?p> “學(xué)官?都告假了,有病假有事假,還有喪親守制的……”
顧教授一邊解釋著,一邊將一大疊帳薄塞給王沖。
“這是學(xué)籍冊,還有學(xué)產(chǎn)帳薄,庫子也告假了。”
王沖一頭霧水,茫然接過籍冊帳薄,顧教授眼中閃過一絲憐憫,卻瞬間散了。再揮揮袍袖,哈哈笑道:“知縣既委守正來主持縣學(xué),顧某也可以安心養(yǎng)病了……”
老家伙背著手,邁著八字步,悠悠朝外行去,沒走幾步,總算明白過來的王沖一聲大喊:“站?。 ?p> 這幫家伙,竟然全縮了!王沖怒火燒心,怎么可以?。?p> “趙知縣正要大振縣學(xué),顧教授,其他人不說,你怎能袖手旁觀?你還對得起你的俸祿么???”
王沖顧不得客套,徑直指控顧豐顧八尺瀆職。
“哎呀,守正,你莫非不知,此番趙知縣是招惹上了許大府,還有盧提學(xué)。此時不躲,更待何時?趙知縣不成事,最多不過遷官調(diào)職,我們這些學(xué)官怕是西北風都喝不上了!”
對著王沖,顧教授有話直說:“守正,你年少氣盛,不知其中利害??赡愫煤孟胂?,趙知縣竟讓你一個束發(fā)少年來掌縣學(xué),何其荒唐!就算落不到什么責罰,也跑不掉一個躁狂之名,有礙前程啊!”
王世義不滿了,怒喝道:“那老兒!恁地小看二郎???待二郎撒出手腕,有得你找牙的時候!”
顧教授被這聲樊噲之喝嚇了一哆嗦,再翻著白眼搖頭嘆息,又幾步奔了回來,湊到王沖身前低聲道:“金棠坊何家藥鋪的瀉藥不錯,絕傷不了元氣,買兩副回家熬了,好好躺著吧,此事可不是耍子!老兒言盡于此!”
他又蹬蹬大步而去,王沖心說你這個管了縣學(xué)多年的教授走了,這事才真成了耍子,怎能讓你走?
“顧教授!你當年也與老趙知縣振作過縣學(xué),今日小趙知縣重拾父業(yè),便是再難,也總是個機會,可以再復(fù)舊志!你就真沒一點心思,了結(jié)這樁心愿嗎???”
王沖高聲喊著,顧教授腳下一緩,背著王沖的那張橘皮老臉上一陣扭曲,卻終是暗嘆一聲,再度舉步。
“顧八尺!你真敢走,我就把你收受賄賂的樁樁丑事捅出來,寫在大紙上,貼滿華陽!”
王沖再冷聲呼喝,顧教授停步轉(zhuǎn)身,嘿嘿笑道:“小子你貼?。∧阋毁N,不止我顧八尺身敗名裂,我顧家也要家破人亡,有膽你就貼!”
王沖語塞,這老頭,真是根老油條啊……
顧八尺再一笑,轉(zhuǎn)身又走,心中還道,別當我老眼昏花,看不懂人。知道你小子不是那種人!你沒那個惡心腸!
眼見老頭就要出了大門,王沖惡向膽邊生:“世義哥,去打斷那老兒的腿!看他還走得了不!”
王世義粗聲應(yīng)下,左右望望,順手抄起一根條凳,蹬蹬直追而去。
“好膽!賊子爾敢!”
“哎喲,來真的?。 ?p> “放開我!”
“王守正!王沖!王二!你這是白日行兇,你要吃官司的!”
不過片刻功夫,王世義如擒小雞一般,就將顧八尺抓了回來。顧八尺在王世義腋下拼命掙扎著,老臉上胡子跟眉毛都纏在了一起。跟王沖相處下來,王世義也不是純純粗人了,哪會真的打折老頭的腿。
聽著老頭的控訴,王沖嘿嘿笑道:“老頭你告??!別只告眼下這一樁,你還得告我劫你家人……我在華陽縣還有些江湖兄弟,只要你敢撒手縣學(xué),我就讓他們上門行劫,你告??!”
顧八尺氣得胡子亂抖,叫喊道:“哪見過你小子這種讀書人???根本就是無恥盜匪!”
王沖收了笑容,嚴肅地道:“小子我也沒見過教授你這種夫子,根本就是惡德小人!”
顧八尺愣住,許久之后,老臉一陣波動,頹然道:“是啊,老夫我……早非君子了?!?p> 王沖輕聲道:“還有機會,眼下不就是個機會?”
顧八尺一聲長嘆,“罷了罷了,就陪你小子走這一遭吧。”
接著他癟著嘴,目光閃爍地道:“你……真不會讓人上門行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