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作派一擺出來,湊過來的幾人都愣住了。
“誰要算?算吉兇?罷了,就為你們所有人占一課。”
金錢鐺鐺作響,那幾人卻不敢再湊過來了。宋人有三好,好飲好賭好占卜,在平頭老百姓眼里,會占卦之人比讀書人還矜貴,尋常不敢得罪。
不過瞧王沖這年紀(jì),幾人還不太信,心頭犯著嘀咕,就看王沖要耍啥寶。
“大過,棟橈,利有攸往,亨。九三,棟橈,兇……這是中下卦,還得了惡爻?!?p> 卻見王沖手法有模有樣(跟顧八尺學(xué)的),卦辭隨口道來(就只是易經(jīng)原文而已),這幾人頓時肅然起敬,本想奪王沖寢具的念頭也打消了,都乖乖地靜候下文。
“你們中一定有人將得破家之難……”
王沖這話出口,有人就嗤笑出聲,已進了班房,個個都是破家之難,還用得著你算?這小子唬人也不會。
沒等他們轉(zhuǎn)念動手,又聽得一句“且是直取無術(shù),以至事曲。你們中有人定是訟告無方,反壞了事,正有大禍等著?!?p> 見這幾人臉色變幻,眼中兇光消散,代以哀苦迷茫,王沖心道蒙對了。
這個時代的占卜之術(shù)多如牛毛,易占只是其中一種,還有什么星相、五行、勘面望氣等等。但星相為朝廷所禁,其他方術(shù)上不了臺面,易占是最流行的,蜀人擅易,也格外吃這一套。當(dāng)然易占分支也多,所用經(jīng)書學(xué)說跟王沖所學(xué)的易學(xué),甚至是象數(shù)派易學(xué)都有很大差距,王沖這銅錢課放在專業(yè)占卜人士眼里,就是純粹的蒙人。
可惜易學(xué)終究是易占的根脈,就如道家與道教的關(guān)系,凡夫俗子哪能分辨得這么仔細。再加上王沖自訟法一途入口,不被哄住的真不是一般人了。
所以,占卜只是掩蓋,王沖既已料到入監(jiān),自然已有所盤算,而真正用來保證安全的手段,卻是訟法。
這些人還算不上罪犯,多是應(yīng)訴待勘之人。宋人善訟,不是漢唐時代的草頭小民,愿意隨意被揉捏。循著王法,總要抗?fàn)?。只是并非人人都懂王法,大多得托知法人,尤其是讀書人,而得不得要領(lǐng),就非他們所能深知的了。
正巧,王沖知法,《宋刑統(tǒng)》和各類律例編敕他自然不可能記全,但訟法相關(guān)的東西卻在腦子里能找到,也是拜程世煥的印書坊所賜,印書坊也經(jīng)常幫廣都縣衙印東西。
看守沒說過王沖的來歷,見幾個人有所動作,也存了坑王沖一把的心思,早早退出去了。王沖這話這作為,頓時在幾人眼里顯得高深莫測,小意一問,王沖微微笑道:“我?我是王沖……”
“華陽四神童之首的那個王沖王二郎?”
“燒了王相公家牌坊的那個王沖?”
“當(dāng)了縣學(xué)學(xué)諭的那個王沖?”
幾個人明白過來,跟剛才王沖起課占卜的形象一對照,暗道僥幸,還好沒貿(mào)然動手。
王沖頷首道:“沒錯,我就是那個王沖。”
比起威逼之下,乃至被揍得鼻青臉腫才道出身份,此時亮明來歷,氣勢就不一般了。那幾人都下意識地退了幾步,不敢近到王沖身前三尺。
“王二郎你為何也入了班房?”
“官府果然是暗無天日,連小秀才你都要遭這一難。”
眾人紛紛打抱不平,王沖卻道:“我的事無妨,就是你們……”
話題轉(zhuǎn)回自己身上,噗通一陣響,這幾人全跪下來了:“二郎/小秀才/學(xué)諭!為小民作主??!”
擺著一個現(xiàn)成的訟師,他們自然不愿放過。
宋時訟師已經(jīng)興起,后世言豪門欺壓寒戶,有“鄧思賢不能訟,包龍圖不能察”之語,這鄧思賢在仁宗朝時就很出名了,連沈括都在《夢溪筆談》里提上一筆。他出了一本專門教人怎么打官司的書,名字就叫《鄧思賢》。而以其為代表的“訟學(xué)”,更盛行于兩宋。
訟師一行在江西、福建乃至整個江南都很發(fā)達,蜀地也已興起。當(dāng)然不都叫訟師,有叫“傭筆人”,有叫“茶食人”的,主體是落魄士人、干人、胥吏親族甚至印書坊賣書鋪的伙計。
正統(tǒng)士子很鄙夷訟師這一行,可投身這一行的士子卻越來越多。在學(xué)校大興的徽宗朝時,讀書人聚于州縣學(xué)校,大多數(shù)都無入貢太學(xué)的前程,不少干起了代寫狀紙乃至包攬詞訟的事。此事太過泛濫,以至于朝廷專門下過詔令,禁止學(xué)校生員干訟師這一行。
“莫亂,一個個來,先說說案子,再說說鋪戶代你們寫的狀紙內(nèi)容?!?p> 王沖裹著睡袋,捧著小炭爐,在這班房里悠悠當(dāng)起了判官。
所謂鋪戶,就是“鈔狀書鋪戶”。此時民間起訴應(yīng)訴,可以自寫狀紙,也可委托他人。代寫狀紙的就叫鋪戶,官府發(fā)印專門管理,寫狀人也會系籍在冊【1】。
鋪戶未必是訟師,訟師也未必親書狀紙。大多數(shù)老百姓都沒能力自寫狀紙,多是找鋪戶寫。同時也沒能力另找訟師出主意,鋪戶也就公事公辦,不會給更多“法律服務(wù)”。
一個個案子聽過,一份份狀紙梳理過,王沖也依次作了指點。他不是積年老吏,法文也只知皮毛,自不可能深入案子。但他記得訟法,能給他們點出訴訟的流程問題。
王沖指點被控刑案的嫌犯,并不擔(dān)心會助了惡人,犯有大惡之人不可能呆在司理院的班房里。真有小惡之人,王沖也只是指點了訴訟流程,讓官老爺多些麻煩而已。對這些嫌犯來說,希望就在這些流程里。
“但凡定案,結(jié)案錄問、判案定罪和行刑前,主官都得當(dāng)面問你是否翻異,若是主官不露面不親問,這案子不管怎么判都不作數(shù)。而只要你答想翻異,這案子就能重新審過,這一點你們且記好。”
翻異就是翻案,錄問、判案和行刑都是不同衙門,尋著其中一個翻案,就能得到重審機會,在此時叫“翻異別推”。
“翻異就有了申冤的機會,當(dāng)然,翻異也不是無限的,翻異別推只限三推,也就是第三次審案時,不管結(jié)果是什么都得執(zhí)行。但三推也不是絕對的,有確鑿鐵證者,不限三推?!?p> 這是對刑案嫌犯人而言,在場還有刑案受害者,因不滿判罰結(jié)果上訴,結(jié)果被當(dāng)作待勘之人,也進了班房。
王沖對他們另有指點:“不滿判罰,可級級爭訴。縣里未決,可訴至府里,府里不決,還可訴至監(jiān)司。轉(zhuǎn)運司、提刑司、提舉常平司都可訴。再不決,還能上訴到御史臺乃至朝省。真是比竇娥還冤,竇娥是誰?別管……”
“真是受不得冤枉,還能去開封府找三院,也就是以前的登聞院,現(xiàn)在的鼓院、檢院、理檢院。別怕,仁宗皇帝時,開封府的民婦因為丟了一只雞,也去登聞院敲鼓,仁宗皇帝親自斷案,自己掏腰包賠了那民婦雞?!?p> “若是沒能洗脫冤屈,抱定了決心,還可以去邀車駕,也就是攔駕喊冤,不過這事就得受點皮肉之苦了。放心,也不是什么大事,得不了徙罪。畢竟你等區(qū)區(qū)小民,也不太可能攔到官家的車駕。”
有人問:“小民的案子,縣尊老爺和大府都判過類似的,小民覺得上告無望,想告到監(jiān)司去,可聽人說,這是越訴,監(jiān)司不接的,是不是真的?。俊?p> 越級上訪?王沖下意識地要點頭附和,上一世都是嚴厲打擊的對象,九百年前怎么可能允許呢,何況已經(jīng)給了你這么多申訴的機會了。
王沖在指點這些人的同時,自己也上了一堂宋代法律課,心中很是感慨,此時老百姓的律法待遇已經(jīng)非常高,高到了跟九百年后都能一比的程度。
你瞧瞧,宋時官府?dāng)喟?,必須要審判分離,不僅官員跟犯人有親仇鄉(xiāng)貫等回避制度,連審案官判案官之間有特殊關(guān)系也要回避。有審案判案權(quán)的部門又不止一個。在這個衙門得不到公正,還能去另一個衙門爭取。
此外,審案判案也強調(diào)獨立性,幾朝敕令都規(guī)定,“勘事不得奏援引圣旨及于中書取意”,并嚴禁“監(jiān)司于所部刑獄令承勘官司稟受推鞫”,要求“州縣盡公據(jù)實依法斷遣”。也就是說,查案判案不能依從上級的指令,這一點在徽宗趙佶發(fā)布的《政和敕》里也作了強調(diào)。
至于越級上訪,倒是不允許的,宋法規(guī)定了上訪程序:“先科越訴之罪,卻送本屬州縣,據(jù)所訴以理區(qū)分?!?p> 可在腦子里翻過《政和敕》,王沖訝異地發(fā)現(xiàn),這一條被取消了……
《政和敕》規(guī)定,不僅提點刑獄司可以直受刑案重議,提舉常平司、提學(xué)司也可以受案,也就是說,越級上訪是允許的,甚至是鼓勵的。
盡管法文條令只是紙面上的,可這一套紙面上的東西卻非全然都是形式,不然王沖也不至于在廣都印書坊看到那么多律例編敕。他不熟悉法學(xué),自不清楚,有宋一代,法文增改就是朝廷要務(wù),是因應(yīng)社會實際所需,可不是空泛的道德文章。
一番指點下來,這幾人對王沖尊崇有加,對未來頓時充滿希望,而王沖也對自己這一案充滿了希望。
當(dāng)然,王沖只是相信盧彥達沒那么大本事,可以硬生生辦出一樁謀逆案。但以縣學(xué)謗訕案入手,掀起一場打擊舊黨殘余的文案,這就屬于黨爭范疇,尋常的法文律例就難起效力了。
“盧彥達舞劍,意在許光凝啊,就不知許光凝到底是迎面而上,還是拉他人擋槍?”
王沖繼續(xù)盤算著,許光凝能反擊當(dāng)然最好,如此便能坐等消災(zāi),不過……原本很親近的趙梓都沒了節(jié)操,許光凝自不值得他信任。
“大腿……終究還是得長在自己身上啊?!?p> 王沖抒發(fā)著陳舊的感慨,漸漸進入了夢鄉(xiāng)??词剡M來時,就聽睡袋里響著微微的鼾聲,那幾人像是守護財寶一般分伺左右,一時呆住。
成都知府宅邸,燭架上兒臂粗的紅燭成排,映得廳堂通亮。
“叔興在府學(xué)的好友張浚已被叫去提刑司問話,盧彥達之心昭昭,學(xué)士,不能坐以待斃?!?p> 王仲修神色急切,許光凝一臉鐵青,正負手沉思。
“證據(jù)……要立文案,總得有證據(jù)。本朝立法,無證不罪。便是昔日烏臺詩案,也總得有詩文能攀附上時景。茂崖勿慌,叔興當(dāng)無大礙?!?p> 許光凝這話令王仲修幾乎頓足:“學(xué)士,我是替你,替蜀人憂心哪!盧彥達分明是圖謀翻攪起又一場文案,窮治元佑元符余黨!學(xué)士你雖不在此列,可難逃遮蔭之罪!”
許光凝點頭:“盧彥達是從曬書會一事上得了念想,王沖是黃庭堅之侄,又是蘇氏外門子侄。他父親是程門弟子,與之會文的府學(xué)生員張浚也是程門弟子,趙梓更是程門親傳。當(dāng)日又有邵伯溫露面,宋鈞是蜀學(xué)名士,王沖所言的知行論,又是道學(xué)主論……”
他搖頭苦笑道:“王沖這小兒,雖是有才有德,卻更像是個災(zāi)星。”
王仲修不知是惱還是憾,嘆道:“當(dāng)日他父愿入我王家族嗣,也許就沒這場禍?zhǔn)铝?。?p> “茂崖說得是,盧彥達就是看著這王沖根脈在蘇黃,朝中又無依憑,才敢以其為案骨,追索他人?!?p> 許光凝此時氣色已緩,已有了計較:“所以,當(dāng)務(wù)之急,是斷開與這根案骨的粘連?!?p> 王仲修目光閃爍:“學(xué)士的意思是……”
許光凝嘆道:“為護大局,只能有所舍棄了。大不了到時以年少為名,出手替王沖減減罪罰。”
王仲修愕然,許光凝這話的意思很明顯,他不準(zhǔn)備跟盧彥達這幫人在這一案上爭到底。
王仲修一家許光凝當(dāng)然要保,而其他人,邵伯溫是果州知州,不屬本路,本就是貶官,盧彥達不可能怎么動他,但宋鈞、王彥中等即將被牽連出來的本地士人,盧彥達要清洗他們,許光凝不愿周護。
許光凝若是這態(tài)度,盧彥達也該滿足了。許光凝保一部分,宇文鮮于那幾家又是蔡太師一脈,不太好動,但還有一大批本地士人,將這些與舊黨有密切勾連的士人挖出來,也足以造出聲勢,入了蔡太師的眼。
王仲修不甘地道:“學(xué)士,你是蜀帥!怎能讓這般小人欺到眼前?。刻釋W(xué)如此作為,監(jiān)司難道不會群起仿效???”
許光凝拈著胡須,吐出一句話:“茂崖,我?guī)浭褚言侥炅??!?p> 廳堂里一片靜寂,紅燭燃燒的噼啪聲都清晰可聞。
王仲修不再出聲,他已明白了,許光凝不愿出頭的原因很簡單,他想回京城,想回朝堂!
若是在蜀地跟盧彥達相爭,將他趕出朝堂的蔡太師又會惦記上他,有太多機會進言官家,讓他繼續(xù)留在蜀地,甚至轉(zhuǎn)到其他地方。
而他若是不爭,回朝堂的希望又多了一分,一旦回去,以他翰林學(xué)士的身份,執(zhí)政之位翹首可待。須知蜀帥,也即成都知府,少有任滿三年的,越年已算守蜀有日。為了能回朝堂,他許光凝就必須裝孫子。
“此時不爭,為的是日后能爭,你看華陽知縣趙梓,不也是一般心思……”
覺得這態(tài)度太傷老友的心,許光凝打破沉默,畫蛇添足地解釋著,還把趙梓拉了出來。
就在此時,家仆入稟,聽了消息,許光凝眉頭深鎖:“傅堯怎么動得這么快,不等盧彥達把此案作出眉目就上奏?難道盧彥達已說通了他,要自朝堂借力?”
王仲修一問,才知是傅堯動用了馬遞,向汴梁發(fā)了“申奏機密急遞文字”。自哲宗朝起,走馬承受日益權(quán)重,已可按劾守臣將帥。到了本朝,更隱踞風(fēng)聞奏事之權(quán)。但尋常也只用腳遞奏文,只有緊急事務(wù)才會用到馬遞。
家仆道:“驛鋪說,就是送本書。”
許光凝這成都知府還身兼本路兵馬鈐轄,軍驛鋪也歸他管,走馬承受遞什么東西,不是太隱秘的話,驛鋪也會跟他知會一聲。
聽說是一本書,許光凝和王仲修面面相覷,不明所以。
“叔父,大府……”
正摸不著頭腦時,王昂來了,一頭汗水,手里捏著本書。
“提刑司告張浚宣講元佑禁術(shù),已拿他入監(jiān),他把這書給了學(xué)生,求學(xué)生務(wù)要呈送大府!”
王昂顧不得跟叔叔寒暄,將一本書遞給許光凝。
接過這本并不厚的冊子,紙張嶄新,墨香撲鼻,許光凝一看書名,《景數(shù)集解》,心中疑惑更濃如書墨。
這是什么!?
【1:此時對訟師和狀紙鋪戶還沒有全國性的統(tǒng)一管理法規(guī),都是地方因應(yīng)現(xiàn)實情況由官員自定的法規(guī),雖有細節(jié)差異,共同點卻很明顯,承認民間代訟機構(gòu)的合法性以及訟師的身份,同時進行集中管理。】
【今天作準(zhǔn)備,明天要外出,大半時間都在路上,這兩天只有各一更了,不過匪頭盡量會讓每一更飽滿些。同時預(yù)告,劇情也將在這兩日翻到新篇章,敬請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