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典娜的螃蟹

　　她當時正躺在沙發(fā)上刷樓盤信息，只聽門鎖“咔噠”一聲，她的丈夫便像風一樣刮進來，把手提袋扔在餐桌上，又匆匆消失不見。只留下了一句話：“有螃蟹。他們還要唱歌?！?p>　　她盯著餐桌發(fā)了一會呆，先確定了剛才那并不是幻視幻聽，然后才想明白要唱歌的并不是螃蟹，并自嘲一孕傻三年。小宇和小宙從臥室里跑出來，問剛才是不是爸爸回來了。她寵溺地撫摸著這一對雙胞胎兒子的腦袋，都五歲半了，如果是一胎傻三年，二三得六，自己還得傻半年呢。

　　手提袋是飯店打包用的紙袋，里裝著一只肥碩的梭子蟹，還有一大袋丸子湯和一包不知道什么魚的燉魚，醬色，粘稠的樣子，隱約能看出尾鰭?？上н@紙袋來晚了一個小時，不然她就可以少做一點晚飯了。

　　她把湯和魚放進冰箱，回到餐桌旁把手機放在手機支架上，視頻里的主播在介紹二手房價格變化。兒子們不知道又鉆哪里玩去了，她開始處理螃蟹。

　　她很喜歡吃螃蟹，但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吃螃蟹了。家鄉(xiāng)管螃蟹叫蟹子，子發(fā)輕聲，念出聲來就像在呼喚那個年代的發(fā)小，剛子，順子，燕子，蝦子，蟹子，多親切?，F(xiàn)在正是螃蟹肥美的時候，她手里的梭子蟹沉甸甸的，肉質(zhì)一定很緊實。

　　把尖臍的肚子朝上，順著殼縫輕輕一掰，螃蟹就像首飾盒那樣打開了。背殼里沒啥湯汁，她嘗了一點蟹膏，很腥，就把背殼放下了。這殼倒是挺好看的，像小船，也像小鞋子，繡花鞋那么小，她想。

　　她摘掉螃蟹灰色的腮，手指像包餃子那樣攏住螃蟹，輕輕一合，就把螃蟹分為左右兩半了，她打心底贊美螃蟹是一種軸對稱的生命，這樣就可以平均分配給雙胞胎的兒子。螃蟹真是太貼心了，比老公還要貼心。她準備好兒子們的小碗，開始拆螃蟹肉。

　　她拆螃蟹肉是有技巧的，很細致，完全是她自己摸索出來的。她曾聽說有些地方吃螃蟹需要一套專門的器具，她從沒見識過。從小她就被長輩們夸贊吃螃蟹吃得干凈，還有蝦婆，蝦婆就是皮皮蝦，她吃蝦婆從不用剪刀。

　　螃蟹的每個腿根都連接著一個“小房間”，這些小房間里塞滿了螃蟹肉。雖然老公帶回來的螃蟹外面摸著已經(jīng)涼透了，但肉還是很新鮮的，緊緊地，彈彈的，她很滿意，這就是好螃蟹才有的觸感。

　　算上鉗子，螃蟹的胳膊加腿一共有十條，所以應該有十間房，在她手里的半塊，自然就是有五個房間。五個房間里最大的是后腿連著的房間，含肉量極其豐富，因為后腿長得就像個船槳，要負責前進動力的，肌肉自然強壯無比。

　　就像是三室兩廳的房子，自然是客廳最大，不僅要擺放沙發(fā)茶幾，還要留出擺放凳子的余地，以防五個以上的客人同時進來，比如剛生完孩子那時候，七八個同事們來看，就顯得客廳很擁擠。

　　所以說，客廳一定要寬敞，這可是門面，而且客廳大了，倆孩子才玩耍得開。把茶幾往邊上一搬，積木，樂高，小車，奧特曼，恐龍，飛機，全撒這兒。隨便玩吧，跑吧，鬧吧，笑吧。當然，這只是她的想象，現(xiàn)在這個小客廳可經(jīng)不起折騰，上個月這倆兒子都差點把液晶電視給撞碎了。

　　像半塊螃蟹一樣的三室兩廳已經(jīng)滿足不了她的欲望了。現(xiàn)在正趕上房子便宜，她想搞一個150平到180平的改善型住房，但如果那樣的話，就必須把現(xiàn)在住著的這個房子賣掉。但現(xiàn)在房子又不好賣，如果著急賣，只能賤賣掉。這套房子在當初剛結(jié)婚的時候，也是花了她很多心血的，這家里的每一塊材料都是她挑選的，甚至這家里的每一個角落都有她的設計，只是有的設計實現(xiàn)了，有的被裝修公司否決了。當然，她沒想過會生兩個孩子，所以這個家只有110平，主臥次臥朝南，北邊小次臥改成了書房?，F(xiàn)在她的兩個兒子她想一碗水端平，所以新房子必須有兩個同樣大小的臥室朝南，如果實在沒有，那她做好了新房砸墻的準備。

　　螃蟹肉拆好了，兩個碗里的蟹肉絕對一樣多。

　　“小宇宙，來吃螃蟹呀?！?p>　　小宇和小宙聞聲跑過來，嘻嘻哈哈地吃起蟹肉來?？删驮谒麄z快吃完的時候，小宇不小心把小宙的碗打翻了，蟹肉撒在小宙腳邊，小宙一著急，反而在蟹肉上面踩了一腳。

　　小宙的嘴一撅，就要哭起來。

　　她是一個優(yōu)秀的媽媽，連忙安慰小宙說掉了的也能吃，可小宙就是不吃，說有細菌，就算洗了也有細菌。她又試圖讓小宇把自己的讓給弟弟，然后自己吃弟弟掉了的。小宇端起碗就跑，小宙追在后面又哭又叫，要打哥哥。

　　她趕緊追上去抱起小宙，然后引導小宇把自己碗里的蟹肉平分給弟弟，弟弟這才不鬧了。她又抱起小宇，想要一邊胳膊一個兒子，她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抱不動了，于是坐下，把倆兒子放在兩腿上。安撫好他們的情緒，最后把他們放下，他們終于又和好了，又一起玩鬧去了。

　　她拾起掉在地上的蟹肉，放在一邊，開始處理蟹鉗和蟹腳。這里面的肉并不緊致，軟塌塌地，像在吃海綿。而且味道她也不喜歡，太咸，甚至有些苦澀。只是因為這個螃蟹一看就很貴，她不舍得浪費，所以才吃蟹腳蟹鉗的肉。她甚至認為如果她的胃能消化蟹殼，她會把蟹殼吃掉的。

　　她又不自覺想到更加以后的將來。兩個兒子長大了，她需要準備兩套婚房嗎？應該是的。兩套婚房可以像手里的螃蟹這樣，是一梯兩戶的嗎？兩個兒子會接受對門住嗎？會不會都喜歡西戶或者都喜歡東戶呢？兒子們還在這個城市嗎？如果不在，兒子們會在同一個城市嗎？那個時候，她住在哪呢？她當然想和兒子們住一起，兒子會同意嗎，兒媳婦會同意嗎？會有兒媳婦的吧？都會有吧？看孫子還是孫女呀。至于老公，她還沒想過老公住在哪。

　　小宇和小宙又跑過來吵鬧著要喝牛奶、聽故事了，這說明他們困了。她看了一眼掛鐘——確實到點了。她開始給兩個兒子準備洗腳水，溫牛奶，擦腳，督促刷牙，講故事，撓癢癢，唱歌，拍背，呵斥，安撫，撓癢癢，唱歌。期間，她曾噩夢驚醒一般打開手機搜索：“牛奶和螃蟹”，發(fā)現(xiàn)不會有奇怪的化學反應，這才安心了，繼續(xù)哄孩子睡。

　　孩子終于睡著了，她強忍困意，不發(fā)出一點聲響地爬起來。掩上臥室門，她看了一眼鐘，開始打掃衛(wèi)生，先廚房再客廳，垃圾桶快滿了，正好能裝下這些螃蟹殼。她疲倦地坐在餐桌旁，又看了一眼鐘，趕緊繼續(xù)處理之前沒吃完的蟹腿蟹鉗。小宙碗里的蟹肉她沒舍得扔，簡單沖洗了一下，準備吃完蟹鉗再享用，她總是喜歡把最愛吃的留在最后。

　　強壯的蟹鉗很有視覺沖擊感，黑白紅的配色再加上尖銳的形狀，讓人不禁臣服于它的力量。在解開蟹鉗的皮筋的瞬間，她回憶起小時候，她曾被螃蟹鉗過手指，那時她驚嚇萬分，把螃蟹往地上砸，砸到第三下，螃蟹的整個手臂從根部斷掉了，螃蟹逃之夭夭，它遺落在她身上的獨臂還緊緊鉗著她，鉗到指尖一片血紅。

　　門“咔噠”一聲。

　　丈夫這次沒有像風一樣進來，但黑夜進來了，就盤桓在門口凝視著她。

　　她的汗毛都聳立起來了。

　　“螃蟹好吃嗎？”散發(fā)著酒臭的嘴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