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帝的鑾駕以及棺槨還在車隊的最后,此刻站在葬伍前引路的,乃是大梁的國師,尊號玄微。她通體黑衣長袍,上面繡滿了密密麻麻的纂文,神秘而古樸,讓人沒來由地感到心悸。
她是大梁史上第一位女國師,卻比以往任何一位國師都更令人敬畏。只因她一般不輕易開口,一旦開口,必定成真。
墨清川抬頭,與她僅僅對視了一瞬,就立馬錯開了目光,繼續(xù)扒開人群往車隊走去。侍衛(wèi)涌來一波又一波,不知誰先拔了劍,一道寒光閃過,墨清川的半截衣袖瞬間被血染紅了一片,他也一個趔趄跌倒在地。
但他卻還是不管不顧想要掙扎著站起來,口中喃喃喊著\“兄長\“。忽然,一道玄黑色衣袖輕輕揮起,眾人先是一愣,隨即連忙收了刀。然后恭恭敬敬地低著頭,給那人讓出了一條道來。
玄微踏著皚皚白雪而來,她走到墨清川面前,盯著他受傷的手臂看了片刻,然后從袖中取出一小瓶藥粉來,輕輕地撩開他的衣袖,撒到了他的傷口上。
全程沒有開口說一句話,只是動作極其輕柔,讓人幾乎不敢相信這是他們所認識的國師。墨清川這才認真打量起眼前的人來,他認識她嗎……
玄微招了招手,身旁的小童連忙跑過來,手中拿著拂塵,梳了兩個小髻,一襲純白道袍,看起來還挺像那么回事。
他先恭恭敬敬地給玄微施了一禮,然后輕咳一聲,對眾人道:“大人說今日乃是宸王殿下入境的大日子,不宜見血腥,你們快將這人帶下去救治,絕不可讓血漬玷污了通途。”
眾侍衛(wèi)連連應(yīng)是,正要攙著墨清川下去,卻沒想到墨清川竟大膽到直接用手抓住了玄微的衣角。
“大人……求你讓我再看看他……我……我不信他死……死了…”墨清川淚灑白雪,打濕了一片又一片的雪花。
出人意料的是,玄微絲毫都不介意,她輕輕拍了拍他的肩,沒有說話,但墨清川卻讀出了眼中的意思來,她是在安慰他,眼眸中還有些他看不明白的東西。
“大人……我什么都沒了……”對于這個素未謀面的國師大人,卻有種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頭,仿佛在她身旁,便能得到最大的安慰。
他輕輕地抽噎著,趴在玄微的膝蓋上,泣不成聲??拗拗?,忽然感到一陣眩暈,隨后便再沒了知覺。
玄微不語,只是又沖那小童招了招手,那小童點了點頭,一揮手,立即有兩名士兵趕來,將墨清川扶起,那小童對著二人吩咐道:“把他送到乾坤觀中,好生安置?!?p> “是!”那士兵應(yīng)了,便連忙攙扶著墨清川離去,玄微轉(zhuǎn)身,望著那道蒼白的身影,眸中淚光閃動,而后湮滅在眼眶深處。
雪落長街。
臨街跪滿了百姓與公侯,帝都的正街上,緩緩駛過一輛戴著雪白紗幔的鑾駕,原本的黃金綢頂都被換成了雪色的白綾。
鑾駕之上,梁帝一襲墨色裘服,上繡金絲盤龍云紋,雖不及黃金龍袍的華貴,卻別有一番斂盡鋒華的味道。他此刻面色沉沉,手中拿著一個牌匾,上書“梁蕭氏四代王蕭琮之靈位”。
原本這事不必梁帝親自來做,只是梁帝執(zhí)意要送他最后一程,便親自要送他的牌位入陵。
馬車緩緩駛過,萬籟俱寂,天地?zé)o聲。
今日這場雪,與那日的飛揚大雪截然不同,少了大雪的飛揚,多了清雪的靜謐。就這樣,蕭蕭肅肅地落下,安靜至極。
梁帝面無表情,只是抓著那牌匾的手更緊了幾分。那鑾駕之后,放了一副棺槨,通體漆黑,森森然然。梁帝站了片刻,雙手落滿了雪花,眼眶中的熱淚滴滴而落,融化了手上的雪花。
“琮兒……為父錯了……為父將你推上了那個位置,卻沒有保護好你……你是天選紫星,我便以為你不會傷,不會痛,不會……死……”
這最后一個字,他是嘴唇發(fā)顫說出來的。眼前都是白茫茫的一片,看不清來路,亦看不明歸途……
忽然,他看到正前方的一襲紅色身影,發(fā)絲凌亂,與飛雪共舞。那是……赫連歡……
梁帝眉心一蹙,她果然還是來了。他之所以這么著急將蕭琮下葬,就是怕有人再借機生事。他培養(yǎng)了這么多年的兒子突然就不在了,他自然是難過的,但他更知道,比起一個兒子,大梁的安危才更緊要。
沒了蕭琮,還有一個蕭燁。但他不會懂,對赫連歡來說,對梁后來說,蕭琮沒了就是沒了,絕非任何其他人可以替代的。
“宇文媛,你這是做什么?”梁帝沉了語氣問道。赫連歡手中握著長劍,那是剛剛從暗室守衛(wèi)手中奪下的。她抬起頭,遠遠地望著梁帝,道:“陛下,我?guī)砹艘粋€人,煩請一見?!?p> 梁帝不知她的意圖,并未答話,只是謹慎地盯著她看。
赫連歡見他不語,繼續(xù)道:“此事關(guān)系到王爺遇害真相,煩請陛下一見?!?p> 此話一出,帝都兩側(cè)的眾人便竊竊私語起來。一是猜測此女身份,二是猜測那所謂的真相。梁帝猶豫了片刻,還是道:“真相姑且往后再議,如今先讓我兒入土為安才是最緊要的?!?p> “那便煩請陛下,將我與他一并葬了吧!”她站在長街上,身形筆直,目光堅定。這是赤裸裸的威脅,梁帝面色一沉,便揮了揮手,吩咐道:“來人,將郡主帶下去?!?p> 護衛(wèi)軍領(lǐng)命,便行動迅捷地向赫連歡圍了過來。見事態(tài)發(fā)展到了這個地步,眾人都提了一口氣,心里更加好奇,這郡主要說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赫連歡只是余光瞥了一眼那逐漸包圍過來的人,而后便看向梁帝,慢慢舉起了手中的長劍,直指面前的梁帝,但還未等梁帝怒喝,她便輕輕轉(zhuǎn)動了劍柄,鋒利的劍尖指向了站在梁帝身旁的柳相。
他雖被暫時停職,但宸王入葬這么大的事他也是要來的,此刻他就站在梁帝身側(cè),突然被這劍尖指著,脊背一陣發(fā)寒。
“陛下,此人你見也得見,不見也得見。否則,我可不確定這手里的劍,會不會一個不小心就傷了您哪個愛臣?!?p> 護衛(wèi)軍已經(jīng)將她團團圍住,正要上前將她制住,但還沒等看清她的身形,就覺眼前一道紅影閃過,刀劍入肉,血染蒼雪。
下一刻,赫連歡便已經(jīng)站到了梁帝的面前。眾人大驚,連忙驚呼“救駕”,赫連歡卻放下了劍,道:“舅舅,如何?你現(xiàn)在信我的話了嗎?”
是的,她曾經(jīng)說過,若是她不想被抓,那些人根本不足為懼。梁帝眸中涌動著濃重的怒意,他強壓下怒氣,道:“你到底要怎么樣?”
赫連歡轉(zhuǎn)過身,目光看向不遠處,眾人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只見街道的盡頭站著一襲素衣的婦人,頭發(fā)略顯凌亂,但雙目晶亮,氣色尚佳。
原來竟是失蹤了的成陽長公主!他們誰都沒有想到,這位突然失蹤的長公主殿下會在這種時候這種場合再次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在看那一身凌厲殺伐氣的榮歸郡主,一時間面色都有些變幻莫測起來,尤其是站在梁帝身側(cè)的柳相,更是面色白了幾分。
成陽上前,在眾人的注視下走到了送葬隊伍前。梁帝見到嫡姐安然而歸,不禁默默地松了口氣。
赫連歡的劍已經(jīng)放下,她轉(zhuǎn)過身,背對著梁帝,對成陽長公主道:“姨母,該說的話就在此一并說清楚吧。趁著陛下與諸位大臣都在,趁著……他的棺槨還未走……”
話落,她的語調(diào)沉了幾分,透著一股若有若無的淡淡哀傷。成陽長公主抿了抿唇,內(nèi)心閃過各種念頭,眸中的光芒變幻不定,站在原地遲遲不動身。
過了約莫一刻鐘,她終于在眾人的目光下,向前邁出了腳步,卻在下一刻,跪地不起。
眾人見狀,紛紛思忖著她即將說的話,看這情形,莫非這長公主還與這宸王之死有莫大干系不成?
下一刻,只聽成陽長公主道:“陛下!琮兒之死另有隱情,此事并非意外,而是有人蓄意謀劃,這才要了琮兒的命呀!”
梁帝聞言卻是皺緊了眉頭,他這嫡姐是要做什么?難道還看不清此刻的情勢嗎?
琮兒定是被人害的,但害他之人此刻卻是動不得的,再怎么說也要蕭燁坐穩(wěn)了太子之位,穩(wěn)定朝綱后再處理此事呀!但是她這個時候為何要突然站出來說這些?
但既然事已至此,梁帝只能硬著頭皮問道:“嫡姐此話是何意?不若詳細道來?!?p> 然,他卻沒有聽到那個意料之外的名字,而是聽成陽長公主道:“殺害琮兒的兇手……正是此刻站在這兒的榮歸郡主——宇文媛!”
說著,成陽長公主雙眸通紅,似傷心又似怒極,素手直指面前的赫連歡。眾人聞言大驚,各個面色一變,唯有柳相微微松了口氣,面色也不似方才的緊張。原來……這就是她所謂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