鵬程沒走多遠就到了同街道的井苑二區(qū)。
父親除了逢年過節(jié)很少回家,平時是母親和哥哥住在家里。但鵬杰三天兩頭又經(jīng)常回不來,實際上相當于母親獨居。
他徑直進了十三號樓。二區(qū)是那種比較老式的小區(qū),六樓就到頂了。好在家在四樓,不用爬太久。
鵬程在家門口立了一會兒,看了會兒手機,最后才深吸一口氣,敲門。
“鵬鵬,今天有空回來啦?”
門里應聲傳來一個和善的女聲,拖鞋聲同時靠近。門被推開,探出一個發(fā)角微卷的中年婦女的腦袋。
方琴是三十多才生的鵬程,現(xiàn)在已經(jīng)年近五十,臉上已經(jīng)有了肉眼可見的皺紋。然而她的茶色眼鏡神奇地與那些皺紋達到一種恰到好處的中和,散發(fā)出與年輕時不同的另一種韻味。
“唉?您知道是我?”
鵬程有點懵,剛剛在肚子里演練了一堆問候的話,愣是一個字沒憋出來。
他怔怔地看著面前這張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臉。不知是不是錯覺,母親眼角的魚尾紋又深了一些,白發(fā)也多了幾根。
方琴笑瞇瞇地拉住他的胳膊,把鵬程順著牽了進去。
“你敲門的時候總是第一下輕輕的,第二下有點重,三下四下又比較著急?!?p> 方琴絮絮叨叨地關上門,臉上有點小小的得意。鵬程從鞋堆最中間拉出自己的藍色拖鞋換上。
“鵬鵬,今天有空回來?”
“呃,是,這兩天比較忙?!?p> “嗯,你現(xiàn)在就是忙的年紀?!?p> “對了媽,我哥他……”
“你哥跟我說了。他的案子有新進展,今晚不能回來吃了?!狈角僖琅f是不緊不慢笑瞇瞇地說著,笑容中泛著淡淡的苦味。
“你吃過晚飯了嗎?媽媽做了掛面?!?p> “沒吃,吃一碗吧。”
“好嘞~”
鵬程看著那個有些佝僂的背影跑跑跳跳地進了廚房。他沒有去幫忙,他知道這些事情能讓母親充滿干勁。
他坐在餐桌前,目光在四周游走。墻上缺了玻璃的表,撒著玉米粒的窗臺,茶幾下缺了一只胳膊的樂高小人……
不知道多久沒見過這些了。
“掛面來嘍!”
方琴將面條放在鵬程跟前。湯幾乎微微凸出了碗面,但她卻端的異常穩(wěn),一滴都沒灑出來。
“謝謝老媽哈?!?p> 鵬程先小心翼翼地嗦了一口湯??曜釉谕胫袛噭?,露出碗底若隱若現(xiàn)的荷包蛋。方琴坐在對面用一只比較小的花碗吃著,臉上全是滿足。
“鵬鵬,這兩天都干什么呀?”
“干……”
鵬程差點沒嗆著。
“啊,對……簡單地打掃了打掃屋子?!?p> 鵬程的眼珠子飄忽不定地轉了轉,趕忙撂了句半真半假的話。他知道老媽什么性子,別看她現(xiàn)在和顏悅色,要讓她發(fā)現(xiàn)點不對,非要來個刨根問底。
有時候他甚至懷疑,鵬杰就是繼承了她的性子,青出于藍勝于藍。
“代高榮回家了,我就……就順便也把他的屋子掃了掃。”
鵬程說著,連忙點開相冊給母親晃了晃。這還是洛悠逼著他拍的,沒想到今天派上了用場。
“這么干凈呀!”
方琴微微一驚,笑容中多了一絲欣慰。
“好,打掃得好。媽還怕你弄不好,盤算著去幫你收拾收拾呢……”
“沒事沒事,媽,我長大了,現(xiàn)在正是自立的年紀,就該做這些!”
鵬程連忙露出充滿信心的微笑。
方琴斜眼看了看他:“哪長大了?”
鵬程:“?”
“額,就是長大了唄……”
“哈哈哈,好好好,媽相信你。”方琴被他有點臉紅的樣子逗樂了——當年她就喜歡這么逗他爹。
“曾太太經(jīng)常跟我念叨你,說你以后肯定特別有出息。媽每次聽她們這么說,心里都非常爽呢!”
“那是那是……”
鵬程點頭答應,聲音卻是有點發(fā)虛。
曾太太是個大學思政課老師,是方琴的同事兼前輩,就在五樓住。
鵬程記得第一次見曾太太是拜年的時候。他當時就被這個政教處主任一樣面色嚴厲的老婦女嚇到了,大聲說了句“曾老師您好”,附帶了個九十度的鞠躬。估計就是那件事給了曾太太好印象,認為他是個好學生……
要是知道“好學生”窩在出租屋里擺爛,一天打十幾個小時的游戲,曾太太不得拿戒尺追他三條街。
“鵬鵬,放假打算回來嗎?”
“嗯……不回了吧?!?p> 鵬程有些吞吞吐吐地說著:“想一個人生活幾天,鍛煉鍛煉。順便多了解些大學的知識,看一看四六級之類的。”
“啊,也挺好。媽知道你是自律的孩子?!?p> 她臉上閃過一瞬的失落,很快被笑容重新覆蓋。
“那過幾天媽就給你轉生活費。要是有合得來的合租室友,倒也可以一塊住,不過一定要多留個心眼。有的人看著好處,壞心眼多著呢?!?p> “……嗯?!?p> 心眼壞不壞不知道,不被她電死就算挺值的。其他的……除了能吃一點,問題不大。
“鵬鵬啊,媽媽聽說,你又和你爸吵架了?”
鵬程沒有接話。
“鵬鵬,你爸這個人兒其實挺好的,又老實又善良,又有抱負……只是一直不太會說話,其實他也很……”
“我又不是因為這個才跟他吵架?!?p> 鵬程撇撇嘴,將湯里的幾根面條撈完。
“一天天埋頭扎在實驗室,連具體在哪都不說一聲。嘴邊掛著為了科學奉獻這種空話,卻連自己的家都顧不好……算什么男人?!?p> 方琴輕輕嘆了口氣,將手放在他的肩上。
“鵬鵬啊,我理解你的心情……
可是,總要有人去做這些事情。你哥哥是警察,你爸爸是科學家,他們都為了更多人的幸福犧牲了自己的時間,這是他們的選擇。身為你爸的妻子,我為他而驕傲。我希望你也不要記恨他。”
“您希望我也成為他們那樣的人嗎?”
“你不需要成為他們。媽希望的是,你能像他們成為他們一樣,成為你自己。”
……
像他們成為他們一樣,成為你自己。
……
媽知道,你是自律的孩子。
……
鵬程垂下腦袋,盯著湯里扭曲的倒影,腦海中迷迷亂亂,這些天的一幕幕飛快地放映著,灰蒙蒙的,像老式的黑白默片。
“怎么了,不舒服嗎鵬鵬?”
“不,沒事……不早了,那我先回去了?!?p> “好,好?!?p> 并沒有“不住一晚嗎”這樣的挽留,方琴只是點頭答應。
“……鵬鵬?!?p> 趕鵬程走到三四樓間平臺,方琴忽的叫住了他。
“鵬鵬,媽媽之前……對不起?!?p> “……”
鵬程沒回答,下了樓。
方琴立在門口,目送他的背影遠去,笑容消逝,眼中流露出淡淡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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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行的蛋蛋
成長總伴隨著與父母的沖突和分歧。一些裂痕成功修復;一些永遠刻下,裂口慢慢泛黃。 你的父母做出過讓你無法原諒的舉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