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漢又和姜若虛閑談了一會兒，就起身離開了。
如果沒有其他事的話，以兩人間的關系，李德漢倒是不介意和姜若虛拼桌一起吃飯，不過今天不行，李德漢已經(jīng)有約了。
李德漢走路的姿態(tài)很特別，他并不像某些領導那樣背著雙手緩緩踱步，而是雙臂大幅擺動，行進間的步伐頗有些雷厲風行的風采，這是早年間軍旅生活的深刻烙印。
美中不足的是，在筆挺身姿的映襯下，李德漢那微微前凸的將軍肚就顯得格外突出了。
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幾十年的單位生涯不是那么好混的，李德漢自然難以保持年輕時那樣健美的身材。
李德漢退伍后，輾轉(zhuǎn)經(jīng)歷過好幾個單位，最后好不容易在魔都廣播電臺落地生根，這一干就是二十多年。
盡管身為文藝頻道的主任，算是個中層干部了，但李德漢的工作其實很枯燥，基本就是在辦公室坐著看文件批文件，除此之外就是參加大大小小的各種會議，也是坐著。
工作之余，還要被推脫不了的酒局占據(jù)生活的時間，陪領導喝酒、幫領導擋酒、被廣告商勸酒……
李德漢當上主任的過程，就是他的肝臟飽受酒精考驗的過程，個中滋味究竟如何，也只有自己能知道。
久坐、酒精考驗，再加上年齡這個超級大殺器，李德漢還能保持現(xiàn)在這樣的身材，已經(jīng)殊為不易了。
看看和他差不多年紀的那些個單位領導，哪個不是大腹便便，爬個樓梯都要一步三喘？
盡管如此，李德漢仍然不怎么滿意，許是性格使然，他向來對自己的形象要求很高。
沒人看見的角落里，李德漢深吸一口氣，努力把皮帶往上提了提，盡量把肚腩壓成一個較為平緩的弧度，而后整理表情，挺直脊背，大步邁出。
李德漢步履矯健地穿過一排排的桌椅，偶爾向朝自己打招呼的人回以微笑，讓對方有一種如沐春風的感覺。
于是，人們看到的，又是那個彬彬有禮、氣度自若的李主任了。
穿過開放用餐區(qū)，便是一間間隔斷開來的大小包間，也就前面所說的點菜區(qū)。
李德漢徑直走向一間貼著“松鶴廳”銘牌的包間，推開門，邁入其中。
“喲，老李，你可算來了！”
包間中等大小，一張圓桌擺在中間，圍坐著五六個人，都是三四十歲的中年人。
整個包間里煙霧繚繞，他們卻似渾然不覺，一邊吞云吐霧，一邊談笑風生。
見李德漢進門，一人連忙掐滅煙頭起身，招呼李德漢入座，同時笑罵眾人：“差不多得了啊，都把煙給掐了，人到齊了該上菜了，一會兒給服務員看見，像什么樣子！”
眾人依舊嘻嘻哈哈，有人還玩笑似地回懟了幾句，不過說歸說，手上的煙都停了下來，靠窗的兩人還自覺起身把窗戶打開，新鮮空氣一股腦涌了進來，讓包間里的人頭腦都清醒了幾分。
十幾分鐘后，手持菜單的服務員推門進來，是個二十來歲的女人，相貌周正。
看著正襟危坐、一臉嚴肅的幾人，知道他們身份的服務員有些拘謹，語氣略帶討好地遞上菜單：“幾位領導，今天想吃點兒什么？”
之前招呼李德漢的那人接過菜單，征求旁邊幾人的意見點了幾個菜，又要了兩瓶白酒。
服務員趕緊記下，確認客人沒有其它要求后，如蒙大赦，趕緊關門閃人了。
沒錯，包間里這幾位都是魔都廣播電臺的領導，當然，不是臺長那種大領導，不過也都是和李德漢平級的領導，分管各個頻道的主任級人物，算是臺里的骨干。
今天周末，事情不多，綜合頻道的盧主任做東，請其他頻道的主任們中午在食堂吃個便飯。
這種事以往也并不少見，幾個主任關系都還不錯，常常在一起聚餐，基本就是今天你請，明天我請，大家都這個身份了，誰也不差那點請客錢，相比之下，還是面子更值錢一些。
李德漢不喜歡酒局，但這種聚餐的形式他倒是不抗拒，大家都是平級，誰也壓不著誰，聚餐的氣氛比較融洽。有多少量就喝多少，要是心情不好，就算滴酒不沾也沒誰會因此而皺眉頭。
在魔都廣播電臺，綜合頻道、新聞頻道、經(jīng)濟頻道、文藝頻道、交通頻道、音樂頻道、這幾個頻道分類明確，各管一塊，互不統(tǒng)屬。
彼此間基本不存在什么競爭關系，又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同事，幾位主任相處得都還算不錯。
當然，這份所謂的“友情”其實非常脆弱。
這兩年，隨著傳播媒介的發(fā)展迭代，傳統(tǒng)電臺面臨的形勢愈加嚴峻，臺里的風向又有了些變化。
一個月前，上面領導傳達精神，要求電臺各大頻道適應新形勢，求新求變，勇于嘗試，積極發(fā)展新的廣播節(jié)目形式。
一句話，鼓勵競爭，勝者為王。
這份銳意改革的文件一下來，就相當于是要求各大頻道放開手腳，各自拓展版圖。
原本涇渭分明的邊界被打破，少不得會產(chǎn)生各種各樣的摩擦，頻道主任們之間的友情也因此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
譬如綜合頻道的盧主任，由于頻道特性，他是臺里旗幟最鮮明的改革派。
為了壯大綜合頻道的實力，盧主任好幾次試圖從別的頻道挖角知名的主播和編輯團隊，可惜在各種因素的作用下，每次都是無功而返。
即便經(jīng)歷了幾次失敗，盧主任依然沒有放棄，暗地里與其他頻道的人員接觸不斷，招兵買馬的野心已是昭然若揭。
所幸文件下發(fā)還不到一個月，按照單位里的尿性，想要真正落實，恐怕還遙遙無期。
在這期間，風向隨時可能會變。
因此，盧主任也不敢做得太過明目張膽，一切都只是臺面下等我小動作，幾位主任間面上的友情也由此得以維系。
其他幾個頻道的主任雖然嘴上不說什么，實際上早就對姓盧的暗自警惕，同時也生出了自己的小心思，姓盧的做得，憑什么我做不得？
暖融融的包間里，飯桌上擺滿了美味佳肴，主任們推杯換盞，談笑聲不斷，一派其樂融融的氛圍。
然而，身處其間的李德漢卻敏銳地察覺到，相較之前的聚餐，今天的大家言語中少了幾分真心，多了太多假意。
李德漢心里明白，這都是前段時間那份文件鬧的，要照這么下去，就算臺里突然宣布不改革了，幾位主任也回不到以前那種和和氣氣的狀態(tài)了。
不過李德漢也只是微微感嘆，很快就看開了。
說到底，大家本來就只是同事關系而已，在利益沖突面前，那點可憐的情分實在是不值一提。
好在現(xiàn)在風向還沒明朗，大家都在觀望，也就盧主任比較積極罷了。
至少，大家今天還能笑呵呵地坐在一起，開開心心地把這頓飯吃完。
至于以后，誰知道呢？
酒足飯飽之后，盧主任挨個給在座眾人發(fā)煙，一陣啪嗒的火機聲后，主任們又開始了吞云吐霧，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
說著說著，忽然就聊到了這幾天臺里的明星節(jié)目《深更半夜》。
作為一檔深夜節(jié)目，《深更半夜》收聽率躥升速度之快，已經(jīng)破了魔都廣播電臺近十年的記錄，臺里開大會的時候，大領導可是專門提到了這個節(jié)目，還因此表揚了李德漢一句。
自從這場會議之后，《深更半夜》、《道士》、姜若虛，這三個詞就成了臺里最火熱的談資，即便是頻道主任這些臺里中高層也不能免俗。
聽到眾人談起自己的得意之事，小酌了幾杯的李德漢不禁有些酒意上頭，紅光滿面地談起了姜若虛和《深更半夜》的故事，把《深更半夜》險些開天窗，姜若虛臨危不亂，解決危機的事情過程繪聲繪色地說了一遍。
尤其是對姜若虛，李德漢絲毫不吝嗇贊美之詞，言語中滿是對這個年輕人的欣賞和看重。
盧主任一直在旁邊靜靜聽著，聽到關鍵處還頻頻點頭，他好奇地問道：“這么說，《深更半夜》能有今天的成績，全是因為姜若虛，連小說稿子都是他自己寫的？”
“那當然！要說這小姜也真是深藏不露，播音功底扎實不說，還不聲不響地寫了一部那么好的小說，比我之前讓人去談的那個北派二叔強多了！”
李德漢不容置疑地說道，像炫耀自家孩子一樣向眾人吹噓著姜若虛。在李德漢心里，姜若虛也確實像他的子侄一般。
“這姜若虛還真是個難得的人才。”
盧主任聽完李德漢的話，若有所思，干脆換個位置坐到李德漢身邊，繼續(xù)聽他介紹姜若虛的情況。
李德漢說得有些口渴，就又喝了幾口杯子里的白酒潤喉嚨，這幾口下去，李德漢談性愈濃，滔滔不絕地說著，完全沒有注意到盧主任眼底異樣的光芒。
忽然，說得正高興的李德漢感覺自己的大腿被人輕輕拍了一下，原來是坐在他旁邊的新聞頻道趙主任。
趙主任笑著湊過來：“這小姜真是不錯，怎么就沒分到我手下呢，老李你可真是命好，真讓人羨慕啊?！?p> 說著，趙主任朝李德漢遞去一個隱晦的眼神。
霎那間，李德漢醒酒了，又變回了以前那個頭腦清醒、心細如發(fā)的李德漢。
他側(cè)頭看了眼旁邊，盧主任越貼越近，都快貼到自己身上了。
再掃一眼桌上眾人，幾個主任互相說著話，但目光總是有意無意地瞥向自己這邊。
李德漢這才發(fā)現(xiàn)，不知不覺中，自己竟然已經(jīng)成了整個包間的焦點。
李德漢心中一凜，知道自己有些酒后失態(tài)了，不動聲色地把屁股往另一邊移了移，閉口不言。
盧主任正聽得起勁呢，李德漢突然不講了，他哪里能樂意，不依不撓道：“老李，怎么回事，接著講呀！”
李德漢擺了擺手，淡淡道：“就一個實習生，有什么值得說的，老盧啊，咱們好歹也是做主任的人了，揪著個實習生的八卦不放，不嫌掉份么？”
盧主任見狀，知道從李德漢這里是打探不到什么了，只好悻悻然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不過心里已經(jīng)下定決心，回去之后就安排人和姜若虛接觸。
盧主任暫時安分了，交通頻道的韓主任卻又挑起了話頭：“老李，你剛剛說那個姜若虛還是個實習生？這可就是你這個當領導的不對了，人家給你掙這么大的臉，怎么還不給安排轉(zhuǎn)正呢？”
韓主任這話一出口，其他幾位主任的眼睛頓時就亮了起來。
是呀，這小子還是個實習生，實習生轉(zhuǎn)正之后分到別的部門也是常有的事，合情合理合規(guī)，只要動動關系，把他分到自己手下，那還不是輕松愉快？
改革帶來的變化是潛移默化的，既然身為頻道主任，就必須要為自己的頻道考慮，縱然不像綜合頻道的老盧那樣激進，至少也要在即將到來的變革中有自保的能力吧？
頻道之間的硬件、渠道、資金基本都是差不多的，唯一能決定勝負的，就是人才。
這也是主任們爭搶的核心點。
知名的主播、有創(chuàng)造力的編輯策劃團隊，這可都是各個頻道的寶貝疙瘩。
像姜若虛集二者于一身，一個人就能扛起一檔節(jié)目的特殊人才，那更是可遇而不可求。
更重要的是，姜若虛還年輕，以后有著無窮的可能性！
一時之間，幾個主任都開始思忖起來，要不要冒著和老李翻臉的風險，揮一揮鋤頭，挖一挖墻角呢？
李德漢將眾人的表情盡收眼底，心中苦笑一聲：小姜啊小姜，你李叔因為你都成了眾矢之的了！
不過李德漢并沒有抱怨姜若虛的想法，相反，他斗志昂揚！
小姜是我李德漢看中的人，還輪不到別人來伸手！
李德漢緩緩放下手里啃了大半的西瓜，慢條斯理道：“哦，轉(zhuǎn)正??？報告我都打上去了，過幾天應該就能下來?！?p> “那可太好了！”韓主任開心地起身舉起杯，笑呵呵地提議道：“來，我們大家一起干一杯，就當慶祝了！”
然而，在他的笑容背后，李德漢卻看出來一絲難掩的失望。
李德漢感覺慶幸，幸虧自己動作快，要是再晚幾天，這些人還不知道整出什么幺蛾子來呢。
眾主任一齊起身舉杯，就在這時，盧主任忽然道：“老李，今天聽你講了那么多小姜的事，我對他很感興趣。你別誤會，我只是覺得他能把深夜節(jié)目做到這種水平，真的很了不起。
大家都知道，綜合頻道的深夜節(jié)目一直半死不活的，我為此一直很困擾，所以我就想找小姜請教請教，怎么才能把深夜節(jié)目做得像他一樣好，不知道方不方便引見一下？”
還來？李德漢有些惱火了，以前還沒發(fā)現(xiàn)，今天才知道這家伙居然這么沒臉沒皮。
盧主任這話姿態(tài)很低，其實就是把李德漢給架了起來，如果李德漢不答應他的話，指不定明天臺里就會傳出他李德漢心胸狹隘、以鄰為壑的名聲。
可要是答應了，以姓盧的風格，肯定會大蛇隨棍上，借著這個機會和姜若虛接觸，趁機蠱惑姜若虛，讓他跳槽到綜藝頻道去。
盡管李德漢相信姜若虛的人品，但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李德漢覺得自己有必要展現(xiàn)出自己的強硬態(tài)度，徹底打消掉覬覦者們的那些小心思。
不過具體怎么做，還得斟酌著來，畢竟現(xiàn)在眼紅姜若虛并不只有姓盧的一個，其他幾個主任也在蠢蠢欲動呢，李德漢再托大，也不想一口氣把他們都給得罪光了。
思量片刻后，李德漢笑著應承道：“小事一樁，等下班我就安排?！?p> 盡管是自己提出的要求，但盧主任聽李德漢答應得這么爽快，還是忍不住愣了愣神。
“真的？”盧主任問道。
“我還能騙你不成？”李德漢似乎因為被質(zhì)疑，有點兒不高興。
“哈哈哈，太好了，老盧不恥下問，老李穿針引線，你們這是成了一段佳話呀！”
眾人先是一怔，隨后又都回過神來，韓主任帶頭起哄，包間里的氣氛一下子就熱烈了起來。
盧主任的請求只是一次試探，只要開了這個口子，就意味著別人也能有樣學樣，大家自然開心。
想那姜若虛不過是個剛出校門的大學生，以自己主任之尊屈尊紆貴去攬才，他還不屁顛屁顛地納頭就拜？
到時候，比的就是誰的開價更高了。
其實姜若虛這個人還是其次，臺里未必就沒有比他更好的人才，最關鍵的在于，如果真讓盧主任成功把姜若虛挖走的話，那可就開了臺里各頻道間互相挖角的先河！
這其中的意義，才是主任們最看重的！
主任們心思各異之時，卻聽得李德漢冷不丁道：“大家還不知道吧，其實小姜是我侄子，我和他爹老姜以前是過命的交情?！?p> 包間里，原本熱烈的討論戛然而止，氣氛驟然間就沉寂了下來，幾位主任面面相覷，高舉的酒杯就這么懸在了半空之中，好不尷尬！
唯有李德漢，好像完全沒有察覺到空氣中快要凝結(jié)的尷尬，還笑意盎然地找盧主任碰了碰，昂首道：“諸位，還愣著干什么，碰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