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三年,葉家閨女,再次成為八角鎮(zhèn)熱議的焦點。
頭一回,算來還是五年前。
那年,她跟她爹,葉清葉大官人初初來到此處,著實讓小小的山城激動了一把。畢竟在這樣的窮山溝里,難得見到一對活生生,長得象畫里神仙似的父女。
不過很快,比外貌更讓山里人關注的,是這對父女的善良。
為給缺水少雨的小鎮(zhèn)興修水渠,葉大官人甚至還賠上性命,這讓葉家父女在此地百姓心目中,幾同半神。
就算是本地最大的富戶,陶家表示要為二兒子迎娶葉家孤女,也沒一個人認為是葉家高攀。反倒覺得是陶家交到好運,才娶到這樣的好女子。
可半年后,葉家閨女第二次名揚全鎮(zhèn)。
只這一回,任誰也想不到的是,竟是她未婚先孕。
八角鎮(zhèn)民風保守,素有“男不為盜,女不為娼”的祖訓。雖然陶大老爺舍不得,可還是把沒過門的準兒媳,押到龍王廟的水塘前,當著全鎮(zhèn)百姓的面,沉了塘。
許是蒼天有眼,這丫頭竟然沒死。
再后來,她便被仙人村的村長朱長富帶了回去。到今日,她是第三次成為全鎮(zhèn)的話題人物。
就為她在眾目睽睽下那一跪,還有那一句,求陶家作主。
果然,就說葉家這么好的人,閨女怎么可能會做出茍且之事?
一定是有人陷害她,絕對是!
而此時,陶家大門前,被當作青天大老爺的陶老夫人,實在不怎么愉快。
和兒子迅速交換一個眼神,陶老夫人硬擠出一抹泛著牙疼的溫柔,扶起葉秋,“好孩子,當年你既受了這樣大的委屈,為何不早說?這件事我老婆子記下了,一定會查清此事,給你一個說法?!?p> 陶宗名怕這丫頭再說出什么對自家不利的話,忙道,“葉姑娘,你也不必心急。真要追查起來,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今兒鬧了大半日,就是你不累,孩子也累了,不如進屋休息一下。老朱啊,也一起來吧。”
葉秋抹了抹眼角的淚,這才低眉斂目道,“不麻煩陶大老爺了,我信你們一定會為我討回公道的。只是天色已晚,我們就不多打擾了。長富叔,我們也該回去了吧?”
“是啊,再不回去,你嬸子可要擔心了?!敝扉L富賠著笑臉憨厚道,“陶大老爺說得對,這事不是一天兩天能弄清楚的。不過既然連陶家都信你是清白的,也不怪你了,將來就不怕人說閑話了。大伙兒說,是不是?”
陶宗名又是一老血堵了回去,他什么時候說過這話了?
可底下鄉(xiāng)親們高聲應了聲,“是!”
這幾年拖賴著水渠的福,無論是種田燒飯,大家都得了便利,心里一直記得葉家的好,哪里會應個不是?
朱長富見此,臉上笑容也真心了幾分??涂蜌鈿獾缆暩孓o,拉著葉家母子,趕上他的大青騾子,上車走了。
只有圍觀百姓,還在議論著,當年到底是哪個王八蛋,禍害了葉家閨女。
陶老夫人閉目掐了掐手中的佛珠,轉身就往里走。
陶宗名趕緊去追,可老太太雖柱著龍頭拐,卻是健步如飛,這又快又急的,一時竟沒追上。等進了前院,瞅見還跪在那兒的陶七母子,老太太忽地一口濃痰,又狠又急的吐了過去。
母子倆又不敢躲,又不敢避,生生的任這口濃痰吐到了陶七他娘臉上。然后老太太一拐杖帶著風聲就揮舞下來,打得陶七嘴角頓時見了血。
陶七他娘再如何混賬,疼愛孩子的心卻與尋常婦人無異。當下不敢阻攔,只能把頭磕得山響,沒兩下額上便紅腫起來,“老太太,全是我的錯,求您饒過阿七這一遭吧!”
“該死的蠢貨,你還有臉求饒?”
陶宗名趕上前來,提起大腳丫子,踹得人滿地打滾。橫豎關了門,他還要形象做什么?
“老爺,求老爺開恩!”
陶七看陶宗名正在氣頭上,毫不留情,只得膝行過去,替娘求饒。卻一樣被陶大老爺不講情面的狠踢了一回,這才作罷。
直等施暴的這對母子離去,那一對受虐的母子也沒被允許起身。
所以他們,只能相視一眼,然后繼續(xù)頂著一頭一身的傷,跪在冷硬的青磚上。
入了秋的天,太陽一落山,天就涼了。
呼呼的西北風,刮得人臉上生疼,將那些傷處的痛,也放大了十倍。
飯菜的溫熱香氣一波波聚攏,又一波波散去,燈火次第亮起,又漸漸熄滅。
在陶七母子以為自己要跪死在這里,終于,一盞燈籠靠近了。
陶七他娘心神一松,又暈了過去。
只是這一回,她可以多暈一會兒了。
只陶七卻不能暈,在給攙扶進書房時,陶宗名臉上的戾氣總算散去,道,“你也不要怪我狠心,你們母子闖下這么大的禍,連老太太都氣倒了,我若不當著人面狠狠責罰,只怕你們母子更要受罪?!?p> 陶七艱難的再度跪下,從牙縫里艱澀的擠出話來,“是我們的錯,多謝大老爺?!?p> 陶宗名滿意的瞟他一眼,“可今日之事鬧成這樣,非得有個說法不可。你也別心急,先回去好好養(yǎng)傷吧?!?p> 陶七默了默,又重重磕了個頭,這才給人攙扶著走了。
又過片刻,陶宗名來到母親房中,道,“此事,真能指望他們?”
陶老夫人嗤笑,“若那陶七瞧我明日舉動,還不知該怎么辦,這樣的蠢材,也不必再讓他回來了?!?p> 陶宗名露出點笑模樣,“還是母親有見地?!?p> 陶老夫人微露得意,冷不防門外傳來一聲幽幽冷笑。
母子二人神色俱是一變,陶宗名顯是怒了,想出去罵人,卻被陶老夫人沉聲攔下,“由著她去!”
可無端端的好心情被這樣打斷,母子二人也覺晦氣。再沒了炫耀的心情,各自歇下,心中還是慪著氣。
而此時遠在大山的一處窯洞中,吃過熱乎乎的肉湯面,葉秋正喜笑顏開的就著半明半昏的小油燈,坐在炕上數銀子。
“叔,這些錢歸你,這子可歸我了哈?!?p> 昏黃的燈光雖只照出巴掌大的一塊地方,卻不難映出小炕桌上,明晃晃一堆多,一堆少的銀子。
只是,燈下女子那溫暖甜美的笑顏,竟是比那難得的銀子,更讓人愉悅。
朱長富笑瞇瞇坐在炕下,拿著鋒利的小刀,手不停歇的劈著蘆葦。
隨著蟬鳴般好聽的嘶嘶聲,一根根長長的蘆葦在他靈巧的手指下,被劈成均勻的兩半。這是回頭要給她們母子編新炕席的,劈得不好,老伴可是要罵的。
“這些棉花種子是你的,銀子大頭歸你,叔不要?!?p> 葉秋嗔道,“我就出了那么幾顆種子,要不是叔你辛辛苦苦倒騰了三年,能種出這些棉花么?別說了啊,大頭歸你。我有這些,盡夠我們娘倆花了?!?p> 朱長富不滿道,“夠什么呀?地瓜可是個男娃娃,日后要讀書進學娶媳婦的。你多給他攢著些,才能說上好人家。我們老兩口,要那么多錢干嗎?”
葉秋噗哧笑了,“他娶媳婦,這還得多少年的事情啊。再說了,若他日后找個有錢媳婦,誰在乎這點錢?叔你就別跟我爭了,這幾年我跟地瓜白吃白住,那便宜都占得沒邊兒了。這銀子你要是不收,我可沒臉住下去了?!?p> “說什么傻話呢?就沖你爹給咱村打的井,你們在我家住一輩子都不為過。還有地瓜,就算找了有錢媳婦,那咱能不出聘禮的么?快把銀子收好了。”
見說不通這老頑固,葉秋也板起臉來,“我不管,你要不收。我明兒就帶著地瓜,離家出走去!眼下天都冷了,等到茫茫大雪落下來,我們孤兒寡母流落在外,凄風苦雨都是你害的。搞不好遇到山里頭的狼啊虎的,嗷嗚一口,就把小地瓜叼了去,到時你有錢也娶不著媳婦了。”
“你這丫頭!有你這么咒兒子的么?”朱長富氣得聽不下去,操起一根軟趴趴的蘆葦就抽向葉秋。
葉秋咯咯笑著往旁邊躲,卻不防碰到了旁邊的小人兒,頓時傳來哼哼唧唧的稚嫩哭聲。
“怎么了,怎么了?娃娃怎么哭了?”
哭聲一響,跟太上老君下了令似的。門簾一掀,手上還沾著水的朱長富之妻,朱方氏已經急吼吼的沖了進來。
朱長富悄悄瞪葉秋一眼,卻是賠笑跟老伴解釋,“是我不小心,這蘆葦桿子戳到娃娃了?!?p> “你這老頭怎么做事一點不當心?”身高體壯的朱方氏頓時生氣的拍了老伴一記,又一迭聲的問,“戳到哪兒了?要不要緊?”
葉秋干笑著,把兒子抱起拍哄著,“沒事沒事,就碰了被子一下。他也該醒了,這回來就睡了一路,晚飯都沒正經吃。這會子醒了正好喝點面湯,否則半夜鬧起來,又不得安寧。”
朱方氏成功被轉移注意力,連連點頭,“好地瓜,乖哦,不哭不哭,阿奶馬上給你煮有肉肉的面湯,我們地瓜要吃不?”
小人兒還嗚嗚著顧不上說話,就先點了點頭。
老人放心的笑了,“咱們地瓜真是好娃娃,一點也不愛哭,以后準是個男子漢!”
“我現在就是小男子漢!”臉上還掛著金豆豆的小人兒,還揉揉迷糊的睡眼,不忘重重說了一句。
本想捧下小臭腳,只是小男子漢又很大聲的吸了下鼻涕。
于是,一屋子人全都笑了。什么錢不錢的,也沒什么要緊了。
孩子,才是所有人的希望。
只沒想到,陶家的報復來得如此之快。
才歇了一夜,第二日中午,天空還飄著毛毛細雨,陶家便來人,找上了仙人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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