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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行

03 冷冽刀鋒

中原行 長云子 3862 2022-03-29 08:38:50

  回憶起兩年前那個月夜,我仍舊忍不住瑟瑟發(fā)抖,抬頭看了看端正而立的桑杰,我忍不住開口了:“桑杰,你帶刀了沒?”

  桑杰雖說只是個仆人身份,但很多時候,他是帶了刀的,甚至在每日午時,他會到離我最近的寒冰池旁邊練刀。

  “帶了。”桑杰說著,碰了碰掛在腰間的兵器。

  “可以給我看看嗎?”我放下碗筷,站起身來。

  旁邊的小丫頭們偷偷打量我們。

  桑杰二話沒說,從腰間取下佩刀,翻轉(zhuǎn)置于掌心之上,雙手遞給了我。

  很沉。

  我拿在手里,仿佛拿著一柄沉重的鐵塊。

  摸了摸刀柄,厚重,粗獷,沉悶。拔出刀刃,冷銳的刀鋒閃著寒光。

  這與那個少年所使的兵刃大為不同。

  “你可會用劍?”

  桑杰搖搖頭。

  我又道:“你不是每日午時都會練刀嗎?我看今日也到時候了,我也吃完飯了,我陪你過去。”

  桑杰不解地看著我。

  我道:“你不用在意我,像往日那般練你的便是。我閑來無事,就想在旁邊看看。”

  離開此處,我隨桑杰來到冰池邊,他半脫下厚重的衣袍,露出半個肩膀揮舞佩刀。我喚人抬了椅子過來,放上軟墊,舒舒服服躺上去,欣賞桑杰的刀法。

  一劈,一砍,鏗鏘有力。

  而我,只砍過阿林婆婆家門口的木頭。

  當年那個夜晚,少年將我掠上了馬背后一路疾馳,樹林里的樹葉飄落如雨,落在我和他的肩頭,然后打著旋兒慢慢鋪灑在黑衣人的尸體上。

  我坐在馬背上,那顆小小的,從未受過刺激的心臟,好似要跳出胸腔來。

  那一刻,我覺得我快死了。

  帶著震驚,恐懼,血脈噴張,被這不曾遇見的一切,驚嚇到猝死在這陌生的黑衣少年懷中。

  我依舊清晰記得那日。

  眼前不斷后退的樹枝陰影,以及耳邊掠起的呼呼作響的風聲,還有自己那完全失控的心跳聲。

  我不知少年是要去往哪里,不知如何應(yīng)對。

  只是渾身顫栗……

  值得慶幸得是,當年那個少年最終將我扔在了一個荒草叢生的溪流邊,頭也不回地打馬離去。

  他當時用什么表情對我說了什么呢?又或許,他從頭到尾都不曾看過我一眼。

  也許,他只是順手救了我一命吧。

  宛若拎走一只兔子,我想。

  到晨光熹微,寒露點點,孤零零在溪水中坐了一夜的我,才慢慢回神。

  茫茫然四下一望,不知身在何處,悵然若失。

  自那之后,這場月夜下的廝殺便成了我多年來難以釋懷的惡夢,反反復復,不曾斷絕。

  黑的夜,白的馬,紅的血。

  飄落的葉。

  還有在月夜下,黑衣少年那張邪肆張狂到過分的臉。以及那雙漆黑如夜的,令我絕不敢直視的銳利雙眸……

  腦子里晃過刀光劍影。

  與桑杰的刀刃重疊在一起,令人發(fā)寒。

  我忽然叫道:“別練了!我要回屋子里休息。”

  桑杰雖覺得奇怪,卻也收刀走過來,亦步亦趨跟在我身后,陪我回屋去。

  日光照在雪山上。

  寬闊的大殿里卻被高大得白色墻壁遮住了光線,只透出絲絲縷縷,落在地上。

  我和桑杰的影子像兩顆樹,一前一后,緩緩移動,這條路我們走過無數(shù)遍。

  兩年來,都是如此。

  “你這段時日可見過哥哥了?他有沒有問起我來?”我踏在熟悉的地板上,問起了我的哥哥,心里的苦悶也越發(fā)重了起來。

  “閣主近日有些忙,并未問起小姐。”桑杰沉默了片刻后,低聲回道。

  “可他分明有見他的那個小情人,你別以為我什么都不知道。對了,她叫什么名字來著,可是叫無憂?”

  “據(jù)我所知,閣主最近確實見過一名女子,卻不是無憂,而是郭馨兒,她是閣主即將派往中原的探子?!?p>  “什么探子?我說就是他的小情人?!蔽也桓吲d地反駁,“哥哥的秘密那么多,連我這個妹妹都不準聽,還能告訴別的女人嗎?”

  “我也不知?!鄙=芾侠蠈崒嵉氐?。

  “算了,我跟你說這些有什么用?你整日跟著我,又不是整日跟著哥哥,我若是有什么不滿和疑問,便應(yīng)該親自去問他,而不是刁難你。”

  “小姐的命令,桑杰定然是遵從的。”

  我嘆息一聲。

  腳步緩慢,卻越發(fā)沉重起來。

  我與哥哥的相識,也在那日后不久。那日在溪水中清醒,我才驀然想起自己的正事,立馬顧不得渾身的涼,拽著濕淋淋的衣服和頭發(fā),發(fā)瘋似的在山中亂跑。

  幸而天亮了。

  我終于見著了一個活人,逮著了他,才算是問得了路。

  然而,當我想盡辦法去往市集,幾經(jīng)周折才尋到一個愿意理會我的大夫回家時,阿林婆婆卻已經(jīng)斷氣多時了。

  我終于失去了這世上唯一的歸處。

  我將阿林婆婆埋在了山上的土丘下,尋了一塊木牌插上,無字,卻也草草算是立了一個碑。

  家中米糧很快用盡,迫于生計,我只好暫時離開了村子,卻不敢往人多的鎮(zhèn)上走,反而去了山林中,與蛇蟲鼠蟻為伴,以野果山草為食。

  那時已是深秋。

  萬葉凋零,冷風瑟瑟。

  我身子自小瘦弱,衣裳單薄,尋食本領(lǐng)又差,幾日下來,終于餓得雙腿發(fā)軟,頭眼昏花,不自覺就跌倒在樹林間。

  眼瞧著落葉一片片飄蕩而下,覆蓋于四肢百骸,夕陽暗淡的光暈籠罩著我的身子,一點點暗沉下去。

  天空的飛鳥鳴叫著隱于深山之中,我的心情卻從未有過的平靜。

  “就這樣吧,就這樣去往極樂世界,便再不會有餓和累,再不會如此辛苦?!?p>  “也不知是否還有在世的爹娘,茉兒此生與你們無緣,也許只有來生,才能見到你們了?!?p>  “阿林婆婆,想不到我們這么快就要見面了,果然是上天注定的緣分?!?p>  “若是人死后真的能變成鬼,就讓我去嚇嚇那些……用竹棒子打過我的小孩吧。”

  還有布花兒。

  我割舍不下的布花兒……你若當真通靈,自會化為人形來見我吧?

  哈哈,死到臨頭,竟還能如此與自己玩笑。

  倒也不差。

  緩緩閉上眼睛,自覺世界漸漸陷入寧謐與黑暗,卻猛然驚覺有枯葉踩碎的聲音。

  這聲音從地面清晰地傳入我的耳中。

  我再一次睜開了眼。

  遠遠瞧見那模糊的身影,高大頎長,被斑駁錯落的陽光照得更加不甚分明。

  他緩步走近,除了一身青色的長衫再看不清其他,可舉止間的從容,又明顯不同于我自小見過的任何一人。

  他定是個不同尋常的人物。

  想我身上又臟又亂,同那荒山野人無二,他那般不凡的氣度裝扮,竟然好像在沖著我微笑。

  我莫不是已經(jīng)死了,又或者在做著什么美夢?

  那人止住腳步,似乎在喚我:“茉兒?”

  我沒聽清,躺在地上側(cè)著臉遙遙望向他,木然的搖搖頭,又點頭。

  他似是不解,只遲疑片刻,便緩步朝我走來。我卻是累得厲害,全身無力,眼皮沉了又沉,終于疲倦的暈了過去。

  “茉兒,我終于找到你了?!被杳郧?,我隱約聽到那人說道。

  睡夢中,我察覺身子隨著馬車搖晃著前行,有人握住我的手,卻并不同我說話。

  那手并不算溫暖。

  握住我的時候也與阿林婆婆不同,分明是一雙十分有力的手,卻又不使力。

  記得阿林婆婆活著時,也愛拉著我的手同我說話,她的手是無力的,可握住我時,卻分明十分用力。

  特別是我離開的那一夜……

  阿林婆婆與我相依為命,所以分明雙手無力,卻也習慣緊緊抓住我。而這個人卻與之截然相反,又是因為什么?

  這兩者究竟有何區(qū)別呢?

  我閉著眼睛,腦子里始終想不明白他是誰,又想做什么,便不敢讓他看出我醒了。

  很快,我似乎聽到了一聲輕笑,旋即一個聲音說:“醒了,便起來吃些東西吧?!?p>  那聲音既陌生,又有一種生澀的親近。

  我迷糊間就睜開了眼,歪頭看著他。

  他的容貌分明是有兩分銳氣的,可眉眼神色間,卻似藏于山間的彎月,把那份銳氣生生隱退了下來,變得深不可測。

  在我打量他的時候,他伸手遞了一小塊糕點給我,旋即微微帶笑,大大方方地讓我看。

  我看了看他伸著的手,又看了看他那副波瀾不驚的模樣,問他:“你叫我茉兒?”

  他點點頭。

  我又問道:“你怎知我叫茉兒的?”猶豫著拿過了他手中的食物,我卻也不敢隨意吃,眼睛始終一眨不眨地盯著他。

  “是你救了我?你想要做什么?!蔽易詈髥柕?。

  他失笑,片刻后竟然摸了摸我的頭,說道:“這是爹娘為你起的名字,茉兒。”他不知為何透過車窗望向了馬車外,淡淡說道:“你的本名,叫加蘭茉。”

  “加蘭茉……爹娘……”彼時的我根本無心去探索一個名字的含義,也不明白這對我的生活有何意義。

  我不敢相信。

  有生之年,我竟然真的能知道爹娘的事情。

  于是我仍看著他,堅持問道:“你是誰,你要做什么?”

  他回過頭看著我,并沒有完全回答我的問題,而是說道:“茉兒,我是你的哥哥?!?p>  “哥哥?”我歪著頭,瞪大了眼睛。

  我分明聽懂了的。

  可那一刻,我又覺得自己好像沒聽明白。

  我的生命里,從不曾有過兄長,更不曾期待過這個身份的人出現(xiàn)??伤瓦@么突然出現(xiàn)了,毫無預(yù)兆的。

  “是的,哥哥。”他淡淡笑了,對于我的漠然和不信任,他顯得很有耐心,且寬容?!耙彩悄阍谶@世上,唯一的親人。”

  “我沒有過親人?!蔽矣种卑椎仃愂龅?。

  他靜靜地看著我,又漸漸看向了窗外,淡淡說道:“你以后都會有了。”

  那語氣帶著淡淡的悲涼和憂傷。

  我不解,更不曾看清他說這話時的表情。

  我最終跟著那個人來到了大明若宮,這個寒涼徹骨的,被冰雪覆蓋的世界。他自稱是我失散多年的親生哥哥,又說我原本姓加蘭,名叫加蘭茉,隨母姓。

  他說,女子外嫁,后代也必須繼承加蘭姓氏,無論男女,這是加蘭族的自古流傳下來的習俗。

  然而作為我哥哥的他,卻姓林。

  我理所當然的問道:“那么,我們父親是姓林么?他叫林什么?”

  他卻搖搖頭,望著馬車外漸次后退的山巒和樹木,閉口不言了。

  他既不說,我也不好再問,雖然有些事情還是不甚明了,我依然決定相信他,我也只能相信他。

  我連喂飽自己的肚子都做不到,除了跟他走,還能有什么更好的選擇?至少這個人看起來穿得不錯,不至于令我餓肚子。

  那日離開時,我?guī)ё叩?,除了阿林婆婆臨死前送給我的一小串念珠,便是小兔子布花兒了。

  前幾日它不知去了何處,怎樣都尋不到影蹤,待我再次回到屋里,它卻一身矯健的,蹦跶著跳進我懷里,直往我肚子上蹭。

  “我遇難時你跑了,如今我好了,你卻活蹦亂跳地又回來了?!蔽冶鸩蓟▋郝裨沟?。

  這機靈討巧的小家伙仍舊惹我憐愛,即便它在我最困難的時刻逃之夭夭。

  “之前許是高看了你,你不過是只兔子,斷不該期望你太多的?!蔽覍χ蓟▋赫f著。此后,只把它作寵物,帶著它跟隨著哥哥來到了大明若宮。

  這一來,果真衣食不愁,生計無憂,還有下人伺候,我已是萬分知足。

  閑閑度日,不知不覺就去了兩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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