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深的山林深處,月光灑滿大地,我循著笛聲一路撥開樹葉藤蔓,終于在一汪水池邊,看見了沉甸甸的桂花樹。
這是布花兒帶我來過的地方!
我四下打量,忽見得水岸邊,一白衣少年席地而坐,長長的鎖鏈纏繞著他,他看向我,目光安詳又溫柔。
“你是誰?我的布花兒呢?”我對著少年說話。
那少年卻只是笑,不發(fā)一言。
我匆匆走上前,忽然一陣狂風,少年不見了,水池不見了,桂花樹也不見了,我陷入一片荒蕪,一個人盲目地在漆黑中游走。
我害怕得大聲呼喊:“布花兒,你在哪兒?你快回來呀!布花兒!”
猛地睜開眼,刺眼的日光落入我的眼簾。
我伸手遮住臉,看到一名白衣少年背對著光影看向我。我坐起身,愣愣地盯著那少年,道:“我死了嗎?”
少年端著一碗藥走進來,遞給我:“死里逃生,把藥喝了吧?!?p> 面前是一碗黑漆漆的藥水,我皺了皺眉,這才意識到自己渾身疼得厲害,“嘶”了一聲,從被窩里伸手接過藥碗,卻不馬上喝,而是四處打量了一下自己的現(xiàn)狀。
這是一間尋常農(nóng)家的屋子,空蕩蕩并無多少物件,而眼前的白衣少年,容顏清秀,烏發(fā)黑眸,像是觀音菩薩的紫竹林里走出的仙童一般,細細看去,眼瞳竟泛著幽紫。
幽紫色的瞳孔?我呆了呆,問道:“你是誰?”
少年微微一笑:“你先喝藥,喝完了,我可以慢慢同你說?!?p> 我搖搖頭:“這藥哪里來的?有毒怎么辦?”
少年輕笑一聲,竟就著我的手,低頭含了一口藥水進嘴里,這才望著我眨眨眼:“我已試過了,如何?”
我還是頭一次遇見這樣直白又溫柔的少年,禁不住紅了紅臉,道:“你怎么這樣就喝了?也不覺得害臊?!弊焐线@么說著,我還是乖乖把藥喝了下去。
趁他轉(zhuǎn)身的一瞬間,我再次看見了他發(fā)間藏著的幽紫色發(fā)絲,忽然喊他:“布花兒!”
少年腳步頓住。
我的心口怦怦直跳,在夢里,我的布花兒化作一個水池邊的白衣少年,消失在黑暗中。
少年背對著我一動也不動,半晌回過頭笑道:“你在喊什么?”
“我在喊你?!蔽壹傺b天真地說道。
少年搖搖頭笑了,“哪有人叫這種名字的,你莫要玩笑了?!?p> 他仿佛沒聽懂我的意思,當然,他當然應(yīng)該聽不懂。
可是那雙眼睛太過熟悉,方才低頭喝藥時,我聞到他身上的味道,那味道更好像陪伴我多年,這份熟悉對劫后余生的我來說,太過珍貴,甚至讓我眼眶濕潤。
“你剛剛死里逃生,可能有些累,無論說什么我都理解?!彼f著,把藥碗放在桌上,動作很是輕柔。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也許是太過絕望,也許是太過寂寞,也許是太過思念。死里逃生后,我莫名其妙地對這個少年無比信賴:“我只是在想,當我陷入險境的時候,也許……只有布花兒會救我吧,只有它永遠不會離開我?!奔幢阄以?jīng)受難時,它逃之夭夭,我卻那么依賴它。
窗影之下,少年容顏秀麗,挽起袖口,執(zhí)筆收尾,宣紙之上,躍然而出的是“涑蘭”二字。
我輕輕念出了聲,少年擱下筆,偏頭對我莞爾一笑:“這是我的名字?!?p> 涑蘭,原來他叫涑蘭。
那日醒來后,沒說幾句話我便有些累了,沉沉睡去。接著便連躺了三日,只渾身難受了才起來走走,稍微累了又繼續(xù)躺下休息。期間涑蘭會照顧我飲食起居,自己卻很少吃什么。
據(jù)涑蘭所說,我本來身中加蘭族的密毒,毒性未散,又中了武當山特制的一味毒藥,二者相沖,本來都是致命的毒藥,竟由此意外救了我一命。
“真的嗎?還有這等好運氣?”我狐疑地看著他,總覺得不太可信。
“不然呢,你以為我是多么厲害的世外高人,能施藥將你救回?”涑蘭耐心解釋道:“我只是略通醫(yī)理,看過些書罷了。如今你既已經(jīng)醒來,大抵是得救了?!?p> 我不相信自己竟然會因禍得福,又詳細同涑蘭說起來自己曾經(jīng)中毒一事,幾番交流后,他告訴我,之前因中了加蘭密毒引起的記憶混亂和模糊,興許會在后續(xù)一段時日的修養(yǎng)調(diào)理后,逐漸恢復(fù)清明。
聽到這里,我欣喜地跳了起來:“太好了,太好了!”仿佛身體也忽然就好了一般。
他原本在吃梨,我看得嘴饞,也走過去拿了一個咬上一口,很是有精神地說道:“就是中了那個加蘭密毒,讓我腦子一直迷迷糊糊,雖然沒有傻,卻總對過去的記憶記不深刻,仿佛是上輩子的事情一般。”
“這毒就是會擾亂人的記憶和心智,放心吧,經(jīng)過調(diào)養(yǎng),會慢慢好起來的。”涑蘭安慰我。
“也不知誰發(fā)明了這毒,這么害人?!蔽液藓薜?。
涑蘭沒有吱聲。
我卻依舊處在思考中,“等我過些時日恢復(fù)了,定要好好理理思路,對將來仔細謀劃一番?!闭f完后,我又開始打量起面前的涑蘭。
這個少年看起來年歲不大,也就十七八歲,可偏偏行事作風悠然閑適,醫(yī)術(shù)更是了得,像個不聞世事的避世高人,真是神秘莫測。
后面幾天的日子里,他日日陪著我,帶我上山采藥,又教我燒飯做菜,甚至對我的武功也指點了幾番,看起來仿佛無所不能,無所不會。
一日,我練完武功正欲收刀,瞥見他提著一壺果酒出來,我眼珠子一轉(zhuǎn),拔刀沖他直逼而去,他察覺后連退三步,不小心跌倒在地,我的刀刃穩(wěn)穩(wěn)指向了他的眉心。
他錯愕地看著我,單手撐在身后,酒水灑了一地,顯得狼狽又無助。
我收了刀,愧疚道:“抱歉,我只是想試試你的武功。”沒想到,他當真抵擋不住。
“我說過了,本人輕功尚可,逃跑也還行,真要打起來,是受不住的?!彼牧伺纳砩险慈镜膲m埃,被我扶著起身,目光落在灑落的酒壺上,搖頭嘆息一聲,“可惜了一壺好酒?!?p> 這個小插曲叫我心存愧疚,我與他并肩入了屋,又與他討論了一番習(xí)武心得,他對各類武學(xué)了解頗深,對我的一番指點比之武當還要精要有益。
我原以為他是一位世外高人,卻沒料到實戰(zhàn)如此不堪,想了想,我握住他的手:“布花兒,無論如何,我會保護你的?!?p> 他似笑非笑地看著我,點點頭道:“我暫且記住了?!睂τ谖覐娦薪o他的稱呼,他似乎也懶得糾正了。
按涑蘭的安排,我每日定時喝藥,打坐,調(diào)息了十日,許久不再做夢的我開始每晚做夢,醒來時,記憶也越發(fā)清晰。而隨著記憶的清晰,我對認識之人的判斷,也產(chǎn)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過去,我以為自己應(yīng)該防范的是林家隔壁的東勝神教,是闖入靈山的刺客,是那些兇神惡煞的陌生人。
如今細細縷清,我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忘記了多么重要的一件事。
白莫寅,這個人才是我最應(yīng)該防備的!
就因為他是白景楓的哥哥,我竟然傻兮兮奔上武當山,去跟他套近乎。他和那個冷杉林中出現(xiàn)的女人分明是一伙的,那個女人扮成我的模樣混入了大明若宮,欺騙哥哥,究竟有什么陰謀?
在武當山見到我,白莫寅看似淡漠的簡單幾句話,卻先是挑撥了我與哥哥的關(guān)系,又引導(dǎo)我去武當打探青玉道長弟子,由此引得旁人對我暗生殺意,甚至利用了林知樂的嫉妒之心,幾相交疊,招來我的殺身之禍。
說不定,他才是想要我死的人!
他甚至都懶得自己親自動手,不過輕描淡寫幾句話,就叫我自己走向危險,把我推向了死亡邊緣……
一想明白這一點,我忙不迭就想要回大明若宮,見哥哥一面。
至于林知樂害我一事,她雖心思歹毒,不過也是個被人利用的瘋丫頭,我自會收拾她,但這暫時反倒成了可以押后的事情。
林知樂的心思很好猜,橫豎不過出于嫉妒,甚至有可能是擔心我威脅到她林家唯一女兒的身份,到底不會害林家,也不會害林少禎、白景楓以及紅芙姐姐等人,不過是顆被順手利用的棋子罷了。
而白莫寅,卻極可能對哥哥不利,我甚至根本弄不明白他想做什么。
“你知道御景山莊的二公子白莫寅嗎?”吃飯時,我試探地去問涑蘭。
涑蘭點點頭,道:“知道。”
我又道:“我覺得這個人很危險,也不知懷著什么心思,感覺哥哥應(yīng)提防他?!?p> 涑蘭幾乎不吃飯,每次看著我吃,自己至多吃點兒水果,而對于我的事情,他好像全部都知道,無論我說什么,他也絲毫不意外,甚至偶爾能給出一些很好的建議,我越發(fā)懷疑他是妖怪變的。
聽了我的話,他也不多問因由,歪頭想了想,點頭道:“他確實算不得什么好人?!?p> 得涑蘭首肯,我越發(fā)認定了自己的直覺,道:“如今我的身子已經(jīng)恢復(fù)得七七八八了,刀法也有了不小的精進,這兩天想起過去的事情,越發(fā)覺得我得趕緊回西域去,見一見哥哥。”
“小姑娘外出游玩太久,又差點兒丟了性命,是該回家去看看了,否則家里人不知道多擔心。”涑蘭半真半假地附和我。
“瞧你這話說的,像是我長輩的語氣一樣,古古怪怪的?!蔽胰滩蛔∴止镜?。
“你不喜歡聽,我下次換個說法便是?!彼煌床话W地回復(fù)我。
“你開心變便好,我無所謂?!?p> 我不欲多拉扯,當即決定簡單收拾一番,就上路趕回大明若宮。
一開始我計劃離開前向義父義母去信,想到林知樂已經(jīng)回了靈山,我去信豈非打草驚蛇?便把信送去了紅芙姐姐處。
我不能突然消失,必須對親近之人有所交代,以免令他們擔心,惹出不必要的亂子。
做下這個決定后,我先是詢問了涑蘭我二人如今所在,又拿空閑時間規(guī)劃了一下路線,最后把身上值錢的東西收了起來,出城去典當后,便可購買車馬啟程了。
這中間,涑蘭依舊每日陪我進進出出,偶爾替我煎藥做飯,偶爾獨自去山間散步小坐,渾似個閑散仙人,半點兒不過問我的啟程日。
雖涑蘭未標明是否同行,但今時不同往日,即便獨自趕路,學(xué)會武功且手握彎刀的我,也不再那么害怕。
我與涑蘭共同進城典當飾品時,離我中毒醒來已過了半個月,義父的生辰已過,當初離開武當時擬定的許多計劃也完全泡湯。
“原以為能見到青玉道長,問他一些事情,弄清自己的身世?!蔽乙贿吅炔?,一邊向涑蘭說道。
涑蘭癟癟嘴,不置可否。
兩人一時沒有說話,旁人的閑話就傳入了我的耳朵里。
“怎么會這樣!真是想不到,想不到呀,歡歡喜喜的生辰,說出事就出事,連個兇手都找不出來!”一個大漢坐在隔壁桌上,也是一邊吃菜一邊搖頭。
我眉心一跳,又聽見那桌的另一人道:“靈耀山莊的莊主死在了自己的壽辰上,要我說,能干出這事的,多半是東勝神教的人!”
我手指一僵,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信息。
義父在大壽之日死了?甚至無人知道兇手是誰?
顧不得自己的失禮和突兀,我直接起身沖過去,抓住其中一人道:“你們方才說,靈耀山莊莊主死在了自己的壽辰上?這消息是哪里來的?”
那二人莫名其妙地看著我。
被我抓住手腕的人竟猥瑣一笑,道:“姑娘問這些干什么?這般拉著我,莫不是想與在下喝上幾杯?”
我眸光一沉,拔出彎刀直抵他的脖子,冷聲道:“說!”
那人全然沒料到我有這等手段,嚇得臉色一僵,旁邊同行之人也頓時愣住。
“靈耀山莊莊主之死,已在江湖傳遍了,當時各大派皆有人親眼目睹,豈會有假?”那個人被我抵住脖子,總算老實回答了我,還不忘求饒道:“我不過是轉(zhuǎn)述一番,姑娘何必為難我?”
我又道:“沒有人知道誰是兇手?連個懷疑對象都沒有?”
這怎么可能?義父怎么會突然就……
那人點點頭,又連忙搖頭,說道:“據(jù)聞,林莊主死得蹊蹺,死時胸口中了一刀,周圍卻沒有任何打斗的痕跡,像林莊主這等高手,能對他一招斃命的,又有幾人呢?眼下,倒有人猜測,可能……”
“可能什么?別給我含含糊糊的,把話說清楚!”對方的支支吾吾叫我火大。
見我耐心不好了,那個人嚇得一哆嗦,連忙道:“可能是東勝神教的無歡所為?!?p> 無歡?這么一提醒,我腦海中忽然想起那個不愿回憶的夜晚,瘦猴子死前說的話……
“手臂上……七星龍紋,要去靈山找……林……林老爺?!?p> 當初回到靈山,我曾經(jīng)仔細找過,卻因并無所得而未繼續(xù)下去,沒想到……沒想到義父當真死于非命……
我顫抖著松了手,后退幾步坐在椅子上,腦袋都在嗡嗡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