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因這些時日心力交瘁,我實在太過疲倦,所以花了一半的時間睡覺。醒來后,我不甘心,左右想不過,又去了一次半江樓。
這一日,半江樓里又比尋常熱鬧了不少。一看那架勢,就知道今天必有頭牌姑娘登臺了。
“林姑娘,您可算來了,快請里面坐,鶯兒給您添茶來?!柄L兒見我來了,雖仍舊熱情招待,卻因為忙著接客無暇多言。
見我失望,她離開前又補充說,“今日碰巧有槿月姑娘登臺獻曲,林姑娘不妨看上一看?!?p> 我心說早前已經(jīng)見過一次,便不再稀罕,嘴上道:“知道了,知道了,你先去吧!”腦子里卻想著其他事情。
既然鶯兒沒空搭理我,左右也沒什么興致,我打算還是離開,回去再做打算。
誰知剛下樓,迎面走來一個熟悉的身影嚇得我連忙躲進了柱子后面——玉冠束發(fā),眉眼清俊,不是我二哥林少禎是誰?而他旁邊那似笑非笑,面如秋月的少年,正是長生門的任少爺!
這二位算得上英俊出眾的英雄少年,即便在半江樓這樣藏龍臥虎的地方,亦吸引了不少姑娘家的側(cè)目。他們兩個人有說有笑進了門,尋了個位置坐下,似乎在等什么人。
太久沒見到他們,我內(nèi)心一時洶涌澎湃,眼巴巴盯著二哥和任少爺,看他們言談之間已有笑意,想來二哥已經(jīng)從義父去世的陰影中走出來了。而我,卻忍不住眼眶泛紅,想要上去喚一聲二哥。
可是如今情形,我哪里方便見他們?不得已還是止住了。
偷偷看了好一會兒,沒見到白景楓,更沒有見到紅芙姐姐。白景楓那廝想必在碧柳園陪著他二哥,至于紅芙姐姐,她雖然與任少爺平日里形影不離的,半江樓到底是青樓,她跟著來大抵是不大妥當(dāng)。
也不知紅芙姐姐是否在洛陽,唐三妹一行人,又是否已經(jīng)離開,若不然,碰上了又得是一番糾纏。
橫豎不能露面,我揉了揉發(fā)紅的眼睛,躲在暗處看了一會兒,最終再如何不甘不舍,也只能默默離去。
明明舊人就在眼前,卻不能上前相認,這種孤單和無助,叫我一下子內(nèi)心陰陰郁郁,很是難受,腳步也變得虛浮起來。
洛陽城的街頭,三三兩兩的路人時而經(jīng)過我的身邊,天有些熱,有富貴出身的姑娘家?guī)е诀叽蛄藗悖г怪斓啦缓?,有公子哥站在攤位前挑選字畫,開口詢問老板價格……
這中原繁華之地的車水馬龍,人間煙火,卻不知為何失卻了曾經(jīng)對我那莫大的吸引。我甚至無心去看他們,只覺得無比孤獨,無比迷茫。
整個人渾渾噩噩,胡亂走了一會兒的路,忽然,一支飛刀穿過我的面前,穩(wěn)穩(wěn)扎進了旁邊的樹枝上。
“什么人?”我驀然驚醒,循聲看去,人影卻搜的一下消失了。
我不明所以,上前幾步拔出飛刀,一張紙隨之落入我的手上:“西涼閣主林蕭然,此時正在河邊船上,等一個人。”
哥哥在前面船上?等一個人?
“誰?”我抬頭四顧,早已經(jīng)看不見送信者的身影,“是給我送的信?你快給我出來!”
接連幾聲大喊,只惹來路過行人的頻頻側(cè)目,看我時露出古怪的眼神,看來送信人早已經(jīng)跑遠了。
找不到人,我只能自己摸著信紙,暗自揣測,這消息是真的還是假的。若是真的,哥哥等的又是誰,是等手下匯報信息嗎?送信給我的人又究竟是誰?難道是涑蘭?還是林修韌?
信上說,哥哥就在河邊的船上,正打算見一個人。若此事為真,在他見到人之后,再要露出行蹤,就不那么容易了。這機會太過難得,就算是陷阱埋伏,我也需要試上一試。
主意打定后,我?guī)弦豁敹敷?,遮掩容貌后偷偷朝探子給的地址找去,生怕錯過了哥哥。
一路穿街過柳,但見遠遠的人群之后,一艘精致的畫舫停于岸邊,鳥雀飛騰盤旋,悠然自得,確是一個會見他人的好時機。
我猜想,里面必定已經(jīng)備好酒菜,只等和約定之人相聚了。
這是一個局嗎?還是說哥哥真的在此有約?也不知當(dāng)我掀開船簾入內(nèi)時,哥哥見到我,是驚訝多一些,還是喜悅多一些,會罵我兩句,還是像往日般平平淡淡看著我,道一聲“回來便好”。
許是近鄉(xiāng)情怯,我竟有些躊躇地邁不開,哥哥的面容,似乎也愈發(fā)模糊不清。
很快,船上走下來一個人,即便沒有看清面容,那熟悉的身形也叫我立馬倒吸了一口氣。
一身素色青衣,高大挺拔的身姿,渾然不似尋常人的那股子氣度,正是哥哥無疑了!
我快步想要上前,突然又只住了腳步。貿(mào)然和哥哥見面,我該如何解釋,自己會出現(xiàn)在這里?又該如何解釋過去一年多發(fā)生的一切呢?
眼看著哥哥就在眼前,我竟然該死的猶豫害怕了起來,多出了一大堆七七八八的顧慮起來。
我這是怎么了?
本就是為了見他來此,兄妹間,有什么不能攤開的呢?更何況他還可能身處危險呢。
想到這里,我邁開步子便要過去,卻忽然瞥見湖邊上一抹白色身影。
心里忽然咯噔一下,涼了半截。
那與哥哥相對而立的白衣人,不是白莫寅是誰?
招搖的柳條下,迢迢洛水邊,一人一身素色青衣,一人白衣如雪,并肩而立、有說有笑。
兩人簡單聊了幾句,便入了畫舫,遠遠看去,仍能隱隱能瞧見兩人端坐的身影,杯盞交疊,宛若至交好友。
白莫寅?哥哥?
哥哥和白莫寅,竟然是認識的?
我腦子里一下子亂成一片,渾身僵硬,仿佛有什么顛倒了我的整個世界,所有的認知都被顛覆,一切都成了陰謀!
這二人渾似早已認識,那模樣,仿若舊友重逢,而我此刻卻成了一個不明情況的外人。
我才是那個不速之客。
他們相談甚歡的場景,令我涌出一股強烈的沖動,想要沖到哥哥面前,告訴他此人如何危險。轉(zhuǎn)念我又想起白莫寅曾暗示我,說我與哥哥并無真正親緣,根本談不上兄妹之情。
腳步到底是止住了。
我是誰?我到底是誰的孩子?我真正的親人究竟在哪里?若不此刻當(dāng)面對質(zhì),我何時能弄清楚一切?
是了,一定要撕開這一切面具和謊言,我要去他們二人面前對質(zhì),無論場面鬧得多么難堪,他們也必須給我一個說法。
終于,我拿出豁出一切的架勢,鼓足勇氣上前,卻忽然被人捂住了嘴。
“嗚嗚嗚——放開我!”我掙扎著轉(zhuǎn)身,瞪大了眼睛——霍輕原?
這家伙是哥哥的手下,過去兩年為數(shù)不多陪我玩耍過的,霍輕原。他身后,是我哥哥的另一個手下,郭馨兒。
這個郭馨兒,據(jù)桑杰說,也是個煉丹弄藥出身的,只是她似乎并不像加蘭鶴之那么沉迷于試藥,平日里派出做探子,比起下毒,更喜歡動刀動槍些。
我叫道:“輕原哥哥,我是茉兒!你快放我過去!我要見哥哥!”
霍輕原神色復(fù)雜地看了我一眼,又看向河邊,笑嘻嘻道:“小姐還是等會兒過去吧,閣主如今恐怕不方便見你?!?p> “不,我現(xiàn)在就要見他!”我心急如焚,瞪著霍輕原看了一眼,又掃過他身邊的郭馨兒,直接道:“你認得我的,是不是?”
霍輕原道:“自然?!?p> 我繼續(xù)說道:“那你可知,我離開大明若宮多久了?在我離開后,大明若宮里,可發(fā)生了什么事?”
我原想問出宮里是否有個假貨,轉(zhuǎn)念一下,凡事說明白了,反倒不好自證了。哥哥和白莫寅如今就坐在一起,保不齊,白莫寅說的是真的呢?其實我并不是哥哥的親生妹妹?
也許,那個美人姐姐也并非是前去傷害哥哥,或許,人家早已經(jīng)認識,否則,哥哥哪里會和白莫寅如此相談甚歡。
擔(dān)心來擔(dān)心去的,會不會,最后我才是那個一直被蒙在鼓里的外人?
呵呵,這世界真是荒謬到讓我難以置信!好像突然之間,連哥哥也不值得信任了。
霍輕原笑說道:“小姐,小人也許久不曾回大明若宮,實在不清楚小姐是何時離開的,這種事,我也不可能特意去問閣主?!?p> 他說完看了看郭馨兒一眼,“倒是桓曄可能清楚些,可惜前段時日,我們已經(jīng)與他分道揚鑣了?!?p> 我心慌意亂,腦子里更是一團漿糊,張口就問道:“哥哥怎會認識白莫寅?”
“閣主和莫寅公子的交情,又哪里是我們能知道的,這一件事,恐怕也只有桓曄知道了?!?p> 桓曄,桓曄,開口閉口就是桓曄。
我知道,左護法桓曄,右護法邱荀,這些人才是哥哥的心腹,可是如今他人都不在這里,我能問誰去?偏偏在這里的人又滿嘴忽悠!
我急得口不擇言,追問道:“那你們來這里干什么?難不成真的為了殺那個什么紫云宮來的新娘嗎?加蘭鶴之呢,他又跑哪兒去了?”
霍輕原那廝被我問得啞口無言,倒是一直不吭聲的郭馨兒突然開口了:“小姐不妨等一等,閣主一時半會兒也不會憑空消失了,若當(dāng)真有什么問題,待那白莫寅走后,親自去問閣主不就是了?!?p> 這女人說話冷冰冰的,語氣雖稱呼我一聲小姐,卻并無半分尊重,我卻一下子清醒過來。
親自去問哥哥?萬一哥哥強行要把我?guī)Щ卮竺魅魧m呢?那么我便永遠無法弄清加蘭族的秘密,無法弄清我身世的秘密,也永遠見不到白景楓,紅芙姐姐,二哥他們了。
是了,我如今尚未完全弄清自己的身世,若貿(mào)然與哥哥見面,哥哥又有心隱瞞我的話,那我便永遠失去了尋找身世之謎的機會。
以后回到大明若宮,我多的是機會與哥哥當(dāng)面對質(zhì)??瑟氉栽谥性樵兩硎乐i,卻恐怕只有這一次機會了。
并且,我一開始要見哥哥,本就是為了提醒哥哥,提防假扮成我的那個女人,提防和那個女人同行的白莫寅。如今,我已經(jīng)見到了哥哥,他不僅安然無恙,還和白莫寅談笑風(fēng)生,我如今還有必要去見他嗎?
還是等我弄清楚一切后,再回去面對哥哥吧。否則,我永遠只會活在糊涂里。
想明白這一點后,我終于意識到自己的莽撞,遂假裝摸了摸自己的腰間,驚呼道:“呀,我掉了一件東西,得回去找找。”
霍輕原掃了我一圈,關(guān)切道:“掉了什么,我去幫你找回來?!?p> 我連忙搖頭,擺手拒絕道:“不礙事不礙事,我記得放在哪里的,現(xiàn)在就去拿?!鞭D(zhuǎn)身跑了兩步后突然回頭:“對了,我是偷偷溜出來的,你們千萬不要告訴哥哥,否則他會生氣的?!闭f完后,就頭也不回地跑了。
這一跑,就跑回了半江樓。
我想著去找鶯兒討一杯茶水,不料鶯兒已經(jīng)接客去了,我只能另外喚了個丫頭。
丫頭給我上了茶,我獨自尋了個位置坐下,目光望去,一道熟悉的身影落入了我的眼眸。
我還是第一見他穿得這般模樣,一身白衣,一紙折扇,風(fēng)流俊逸,顧盼回眸。
乍看之下,竟有兩分他二哥的風(fēng)采,亦或是在刻意模仿?可那上挑的眉眼,囂張跋扈的眼神,高高揚起的下巴,卻與莫寅公子的內(nèi)斂清冷截然不同。
他單手摟著一個小姑娘,另一手拿著酒杯,帶著些強迫地往小姑娘嘴里灌,旁邊坐著二哥和任少爺,竟好似習(xí)以為常,也跟旁的姑娘有說有笑,不以為意。
這一幕,像一把刀插進了我心口,令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位公子是御景山莊的三公子,你沒聽說過么,自來囂張跋扈,若是去伺候他,錢是少不了的,可受罪也少不了?!?p> “是呀,你沒聽說么,別瞧著他模樣英俊,出身不凡,便以為去伺候他是個美差,但凡在半江樓里呆得久的都知道,這位少爺呀——最好是繞道走開罷了,莫去招惹。”
“可是偏有人不信吶,以為能討他喜歡,那位三公子最愛折磨人,也不疼姑娘們的?!?p> “我聽說他最近特別喜歡蓮衣,對蓮衣還算有幾分在意的,每次來都會格外給許多的賞錢?!?p> “那畢竟是蓮衣,蓮衣不在,咱們?nèi)ニ藕蛩愠闪顺鰵馔傲?,哪里能有好果子吃的,若只是被灌醉,算是輕的了。”
……
耳邊青樓姑娘們的議論,叫我頭皮發(fā)麻,嗡嗡作響,一下子甚至無法思考。
我知道他名聲不大好,也知道他從來不是什么翩翩公子,儒雅少年,可是,親眼目睹他這般作風(fēng),我卻是第一次。
那一瞬間,我渾身發(fā)抖,心里難受得好像被硬生生撕開了一道口,留著汩汩鮮血。
我不相信,自己心心念念的少年,會是這樣一個人。還是說,正如坊間女子傳言,世上男子本沒有一個好人?否則,怎的任少爺和二哥也在,卻并不出言阻止?
他似乎察覺到我的目光,忽然轉(zhuǎn)過頭來,與我的視線撞到了一起。
這家伙明顯愣了愣,片刻后喜上眉梢,叫了聲“茉兒”,立馬松開摟著小姑娘的手,起身快步向我走過來,叫道:“茉兒,你怎么——”
“啪!”我忍不住直接一巴掌,打在了他的臉上,對上了他驚詫錯愕的眼神。
可恨在看見他眼中純粹而熱烈的喜悅,我竟產(chǎn)生了一時的心軟。想起今日發(fā)生的種種,哥哥,白景楓,我最信任的人,卻一次又一次讓我陷入失望!
“騙子!你們?nèi)慷际堑烂舶度坏尿_子!”我抹了一把眼淚,也顧不得去聽他辯解,轉(zhuǎn)身就往外面跑。
離開時,恰和一名女子擦身而過,一股熟悉的香味鉆進了我的鼻子。
模糊聽見白景楓喚了一聲“蓮衣”,我再也不敢回頭,逃離一般匆匆跑出了半江樓。
往外跑的途中,眼淚就一直往下掉,停也停不下來。我分明從小就不怎么流淚,而為了白景楓,卻不止一次了,這難道就是上輩子的孽緣不成?
一個人掛著眼淚跑了很遠,遠到再聽不見人聲,我才停了下來。
四下一看,已經(jīng)出了城,遠遠望去山野廣闊,天高地遠,一排大雁次第飛過,夕陽染紅了漫天云彩。
夕陽美景,我卻無暇欣賞,心口怦怦直跳,好半天才尋了一顆大樹,背靠著樹樁坐下,越想越慌亂,越想越傷心。
有失望,有憤怒,有無助,有迷茫,偏偏這種種情緒中,還摻雜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期待……期待他追出來,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嗎?
一邊哭,一邊抹眼淚,直到晚風(fēng)吹干了我的淚痕,我才開始平復(fù)自己的情緒,找回些許理智。
蓮衣……蓮衣……他喚她蓮衣……
方才與我擦身而過的女子,就是蓮衣嗎?回想起蓮衣身上的味道,越想越覺得不對。
太熟悉了,那個味道,仿佛似曾相識。偏偏這一次情況特殊,跑得匆忙,我根本沒來得及去弄清到底是哪里不對勁。
那個香味……究竟在哪里聞到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