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燈千重,順著門前大道蜿蜒而入,將深深庭院都照得明燦輝華,昭元帝從繁密花葉中擦身而過,渾然不顧露珠悄悄染濕了衣襟。
繞過曲折回廊,甄兒引他來到正廳門前,只見大門齊展而開,廳中正是燭光明照,亮如白晝。
八扇描有繁麗錦紋的屏風(fēng)后,隱約有人倚案而飲,聽見稟報(bào)聲,輕笑一聲道:“才過幾個時辰,陛下去而復(fù)返,又是為何?”
“你說明朝有意抱琴來,雖然只是幾個時辰,卻已是第二日了?!?p> 昭元帝被冰冷露珠一激,整個人逐漸平靜下來,他大步走到屏風(fēng)近前,犀利黑眸看向風(fēng)屏風(fēng)另一端的人影。
屏風(fēng)所用之鮫紗似煙似霧,雖繡有繁麗暗紋,卻仍是剔透冰輝,走到近前,連無翳公子頭上華貴高冠的樣式也看得真切,幽藍(lán)珠穗略微露出,在燭光下發(fā)出迷離璀璨之光,一見便知是價值連城的異寶。一身長袍隨興垂落,半截墜有羊脂白玉的扇柄也落在墊上。
如此剔透之紗,把剪影映得纖毫不差,卻好似在真實(shí)面容上蒙了一層迷霧,也不知是紗料特異,還是術(shù)法所障。
昭元帝走到屏風(fēng)前,這才打開輕軟坐墊,與無翳公子一般隨意倚坐,兩人之間,只隔了一道屏風(fēng),僅有五步之近。
“你的琴呢?”
無翳公子自斟自飲,嗓音中還帶著剛醒不久的睡意迷茫,也或者,他起床不久又多喝了兩杯,頗有醉意了。
昭元帝默然無語,取下所負(fù)長條之物,打開纏繞的布料,頓時便見一具黑琴出現(xiàn)在眼前。
這把黑琴略顯潤光,仔細(xì)一看卻是手把手撫摩了很久所致,木料并不名貴,制藝簡直只能用樸拙來形容,實(shí)在顯得不起眼。
“陛下所用之琴,也是如此特別啊。”
無翳公子笑聲低沉,好似迷茫的睡意仍在縈繞。
“這是我少年時代親手所制。”
昭元帝說話簡直是惜字如金,但惟有他自己心里清楚,原本自己怒意上涌,將投入懷中之人推開后,立刻便要疾奔出城,卻偏偏在途經(jīng)后側(cè)偏殿的時候,想起了無翳公子的笑語叮囑——
明朝有意抱琴來!
那偏殿存放著自己一些古舊之物,塵封多年,卻不能丟棄的物件……他在故物堆中毫不費(fèi)力的找著了這一具琴,隨即便鬼使神差的取走了它。
他的手指按上琴弦,才一兩個音,變覺得黯啞澀手,這才恍然,自己已經(jīng)多年沒碰過它了。
黯澀的琴音,從他十指彈動間發(fā)出,神思飄渺間,好似回到十三歲時,自己把它遞給羽織時,她驚奇歡喜的神色——
“羽織,這是我親手伐來桐木,照著書中之圖做制?!?p> “才見過一次就能完整做出來,阿聿你真厲害!”
那時,她歡喜的抱住琴雀躍不已,隨即纏著自己彈給她聽,那夜的月光疏淡皎白,照在秦淮河的煙柳薄霧,一對少年男女就那般坐在河邊石階上,癡癡的彈了一夜的琴,說了一夜的話。
下一瞬,只聽錚然一聲,他感覺到手指一痛,這才從過往的回憶中醒來——
琴弦久未調(diào)弄,終于斷裂兩截,將他的手指也刺得流血了。
昭元帝目光一凝,這才發(fā)覺自己走神了。
他心驚之下,終究露出沉凝苦笑來——昨夜居然會遇見羽織,真真是料想不到……不知不覺間,自己的思緒竟然又回到她身上!
他劍眉一挑,道歉道:“是我唐突了……”
“無妨。”
無翳公子放下了手中之杯,仿佛也觸動了什么心事,長袖輕拂之下,玉杯叮然滾落在地,燈燭下一抹翠綠晶瑩,顯然也非凡物。
他坐直了身體,嗓音中帶著悵然感慨,長夜初曉的此刻聽來,好似也有復(fù)雜難言的心緒——
“我也曾經(jīng)有一具這樣的琴,親手所制,多年不彈,前幾日乍然翻出,卻發(fā)覺已是蛛絲纏結(jié),弦斷聲嘶,再不堪使用了。”
他的聲音帶著慵懶空芒之意,可能真的是醉了,“那一具焦尾琴,多年前我曾經(jīng)無比珍愛,如今卻是連見上一眼都不敢,生怕自己觸景傷情,真是可嘆可笑啊……”
他的聲音帶著輕嘲孤寂,仿佛是在自言自語,又好似在這暗夜里,只能找剛剛相識的昭元帝傾訴。
昭元帝心中又是一痛,連忙斂住心神,低聲道:“既然弦斷難復(fù),那只好下次由我長奏一曲,以博公子一笑了?!?p> 無翳公子也隨之一笑,“千萬記得你的承諾啊。”
隨著他長袖一動,另一只玉杯從屏后飛出,滿滿的斟了一杯,閃著琥珀般晶瑩光澤。
昭元帝穩(wěn)穩(wěn)接了,一飲而盡,笑道:“真是好酒?!?p> 他隨即話風(fēng)一轉(zhuǎn),“如此好酒,主人卻在這自斟自飲了一陣,就為等待我前來,真是讓我受寵若驚啊!”
無翳公子低笑一聲,好似在嘲笑他的大驚小怪,“我之卜算,從不落空——你這么急匆匆去而復(fù)返,是否難以消受美人垂青,狼狽的逃到了我這?”
他隨之哈哈大笑,仿佛親眼見到昭元帝又驚又氣,雷霆大怒的模樣,笑聲回蕩在黎明之前,顯得越發(fā)詭譎囂狂。
“你怎會知道今夜有女子前來魅惑?還有,那個紅色錦囊究竟是什么?!
昭元帝雙眼一瞇,眼中冷光一盛,駭人氣勢頓時震懾整個廳堂。
“哦?果真如此……‘他們’就這么著急,連一夜工夫都沒耐心等,就直接向你下手了?!”
無翳公子的笑聲,仍是那般神秘詭譎,他長笑一陣后停下,聲音轉(zhuǎn)為冷然刻薄,“你問我那個紅色錦囊是什么——你自己難道一次也不曾聞見過類似的香味?!”
昭元帝一楞,隨即,他想起自己為數(shù)不多的召幸妃妾時,也隱約聞到類似的香味,但因?yàn)樘?,既非催情媚藥,也對身體無害,便以為是妃子之間流行的熏香了。
這次所聞到的,比平時都要濃郁香甜,香味也有了微妙的不同——好似越發(fā)攝人心魂……
他心頭一震,隨即反應(yīng)了過來,“你是說,這香味有問題?”
“哼哼……幸虧你今夜及時從美人懷中掙脫,否則,只怕你這一生,也休想要有任何子嗣了?!?p> 無翳公子再度發(fā)揮他刻薄囂張的口舌,冷笑道:“那錦囊里的就是改進(jìn)了方子的‘絕息夢’,只要再多嗅入一點(diǎn),你所建立的王朝,從此就要白白落入外人之手了?!?p> 他的冷笑聲宛如利箭,瞬間刺穿昭元帝內(nèi)心隱秘的懷疑,““一個生不出兒子的皇帝……嘿嘿,贈你美女之人,真是好算計(jì),好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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