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早起床還是烏云密布的天氣,想著真是糟糕,又要經(jīng)歷曬不到太陽的一天了。
中午過后,云開霧散。寒冬的太陽,溫度也是冰冷的。但不管怎么說,陽光就是陽光,有了總比沒有要好得太多,挑剔不得。
我在街上懶洋洋地踱步,思緒飛在空中。直到肚子餓了,這才發(fā)現(xiàn),這第十位客人竟然沒有提前打擾我。沒有暈眩感,沒有惡心,甚至可以說,是什么體感都沒有。這反而讓我有些緊張,就像還沒有看過預(yù)告片就突然決定要去看一場六個小時長的電影,得好好忍受六個小時屁股緊挨著椅子的酸痛,還得盡量說服自己既然來了就看下去吧。
此時此刻,我竟覺得暈眩也好,惡心也好,也算是好事。
擔(dān)心歸擔(dān)心,差事來了,還是得做。
夕陽已落,夜幕降臨,我張開雙臂,躍入地獄。
門口的蓮花燈亮起來了,事務(wù)所迎來了它的第十位客人。
哆哆哆,這位客人禮貌地敲了三下門,還未等我回答,便自己開門進來了,帶進來的還有一股來自于寒冬的冷風(fēng)。
它黑色的右爪扶在門框上,門框竟然結(jié)上了一層霜。等客人走近些,我慢慢看清了它的全貌。
——全身上下附了一層厚厚的黑色冰塊,冰塊在不斷往這個空間中散發(fā)著陣陣寒氣。它的肩膀很寬,窄胯,頭幾乎只有一只眼球的大小,縮在肩膀中。直到它走到桌前,坐下了,我這才看出來,它的臉部中央只有一顆全藍的眼球和一張嘴。眼白的部分是億年冰洞的透藍,眼球中心有一個黑色的瞳孔。
我鋪開筆墨:“你好,請問我該如何稱呼你?”
“亡查爾?!彼穆曇羧缢纳眢w那么冷,我能聽到木椅開始結(jié)冰的聲音。
我在宣紙上寫下“亡查爾”:“亡查爾,請問你今日找我有何事?”
“我來此,是為了講述我的故事?!?p> 我的心中雀躍了下,總算見到了一個不是上來就要殺掉我或是劈斷我的桌子,這位亡查爾看起來是個通情達理的鬼。
“請開始吧,我會如實記下你的故事的。”我回答道。
“太久了,我一時不知該從何處講起,”亡查爾的藍色眼珠轉(zhuǎn)了一下,“我的記憶不是很好,很多事情都記不得了。但我知道我有故事要講,一定要講。”
“你是怎么來到這地獄之中的?”
“我……之前……在一個很黑,很暗的地方……我失去知覺了。等我醒來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在這里了。地獄好熱,好燙。我討厭熔巖遍布,我討厭血海,這里實在是太熱了?!?p> “那個很黑很暗的地方,是哪里?”
藍色的眼珠閉了起來,眼皮抖動,亡查爾像是在努力回憶:“那里是……是……冰里。一塊很大很大的冰……”
“你是怎么到冰里去的?”
“我……在逃……在躲什么……跌入了一條黑色的河里。河水……結(jié)冰了?!?p> “你在躲什么?”
“執(zhí)筆大人,我很害怕?!蓖霾闋柕纳眢w抖動了起來,它身下的木椅上已經(jīng)結(jié)了厚厚一層冰碴,這霜還有向木桌蔓延的趨勢。
“不用害怕,這個事務(wù)所里只有我和你,其他所有人都是進不來的,你現(xiàn)在很安全。”我這么說的時候,同時抽出金符,念動咒語。屏障張開,冰霜被攔在了木桌之外。
“有人……有人要殺了我……他說就算追到地獄來,也不會放過的我……”亡查爾越恐懼,這溫度下降的就越快,我的木頭書架竟然發(fā)出木頭被凍裂了的聲音。
“是誰要殺了你?”
“一個……一個將軍?!?p> “這個將軍為什么想要殺掉你?”
“我……我奪走了……他的妻子……”
亡查爾身體外側(cè)的黑冰開始生長,它的身體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大,變高。
“然后呢?發(fā)生了什么?”
“我……我不明白啊……我和她是真心相愛的,為什么,為什么就不能在一起呢?為什么要阻止我們!為什么!”亡查爾突然一睜眼,結(jié)冰的右爪向我的木桌上橫劈下來。一聲巨響,砸在了金符屏障之上。屏障劇烈一震,一滴墨水從硯臺中飛濺出來,落在了我的衣袖上。
“亡查爾,三條規(guī)矩你是知道的。”我大聲喝道。
亡查爾瞬間就收了爪子,身上的冰也變小了些。它弓著背,低聲說道:“對不起執(zhí)筆大人,我……我有的時候是……控制不住自己的。這寒冷……我的身體……我的恐懼……很多時候我都……沒有辦法控制。對不起,對不起?!?p> “你現(xiàn)在想起來了嗎?”
“回大人,我……我想起來了。我本是將軍家的一位家仆,未滿十六,就在將軍家侍奉了。將軍的妻子是一位動人的女子……我從未見過如此美麗,又學(xué)識廣博,通情達理的女人。我侍奉了她五年,將軍常年征戰(zhàn),在家的時間很少。我與這位夫人日久生情,然后……然后……”
“然后什么?”
“一日將軍未報信就回來了,發(fā)現(xiàn)了我們的事。將軍當場拔刀,就說要殺了我?!?p> “然后呢?”
“我還未穿衣,赤裸著身體就跳出窗,只想逃跑。那是深冬,好冷啊,好冷。但我已經(jīng)顧不上冷了,我的腳底在雪地上摩擦,感覺這雪是燙的,燙的我腳心生疼。將軍身著他的金甲,就這樣在雪地中一路追我,我好害怕,好害怕。”它的身體又開始抖了起來,氣溫驟降,“我跑到了一條大河旁邊,河水好湍急,我已經(jīng)沒有地方可以跑了,沒有地方可以跑了……我就跳入了河水中……我好冷。我的渾身都被凍住了,好痛,我什么都……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我怕它再次失控,將青玉筆伸長,筆尾按在他的肩膀上。綠色的光順著冰塊表面的縫隙滲入它的身體中,抖動減輕了:“我再重申一遍,你在這里非常安全,沒有人會在我的事務(wù)所中殺了你。再說,你都已經(jīng)在地獄了,殺了你,還能去哪兒?”
“我,我怕我一遍遍被殺,但又死不掉……”
“這將軍現(xiàn)在在這地獄中嗎?”
“他……他在。他每砍我一次,我身上就會長出這樣一塊黑冰。我好痛啊,執(zhí)筆大人,我已經(jīng)忍受不了了。我想走,但是我走不了,我不知道我該怎么離開這里,怎么躲過他?!?p> “為啥要躲?干都干了,承認之后道歉吧?!?p> “我……我不是故意的?!?p> “不是故意的啥?不是故意要被將軍殺,還是不是故意地睡了他的妻子?”
“……睡了他的妻子?!?p>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不是故意睡了他的妻子?這話你自己聽聽,鬼信嗎?”
亡查爾愣了,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我。這房間里實在太冷了,我的雙手被凍有些僵硬。亡查爾還原地思考,我倒了杯熱水,捂在手中。
半晌,它終于說話了:“我不敢?!?p> “哪里不敢?不敢做什么?”
“不敢去……面對將軍。不敢與他說話?!?p> “都被殺過那么多次了,有什么不敢的。”
“我……怕他再……再殺我一次。”
“那就再殺咯,反正你也死不掉,不是嗎?”
我喝了口熱水,透過水杯上冒出的熱氣,細細觀察面前這位客人,它好像在用力思考些什么。
“我……我不知道該怎么辦了……請!請執(zhí)筆大人指出一條明路!”亡查爾唰地站起來,它身后的椅子應(yīng)聲倒地。亡查爾雙膝一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個響頭,給我嚇了一跳。
“不必行如此大禮……請起?!?p> “大人請給指條明路吧!”
“這位將軍,是否也在事務(wù)所門外排隊?”
“他……他在。在一百號開外?!?p> “一百號開外,這么久啊,要不現(xiàn)在請他進來,我們就把這事兒給解決了?”
亡查爾跌坐在地上,又是“咚”一聲巨響:“我,這,使不得!使不得!”
“那你的故事說完了,可以走了?!蔽曳畔铝饲嘤窆P,準備送客。
“啊不不,大人,等等!”亡查爾在瞬間釋放出大量寒氣,竟把自己凍結(jié)在了地板上,“還……還有沒有其他……方法?”
“當下就只有兩個選擇,要么解決這個問題,要么拖著。如果你想要解決,我們就把將軍請進來,好好聊聊,看看他到底為什么如此執(zhí)著于要砍你。你也可以選擇繼續(xù)拖著,反正你已經(jīng)拖了這么久了,可以一直拖下去?!?p> “我要解決,我要解決!”亡查爾在地板上大喊。
“你確定?”
“我……我不想再被砍了……我確定。”
“好,如你所愿,”我翻開長長的名冊,找到了這位將軍的號碼。第128號:冬將軍。的確挺靠后的,“你在這里等我一下?!?p> 我收回金符,將屏障護在自己身體上,邁過還凍結(jié)在地上的亡查爾,走向事務(wù)所大門。在開門前,我看著亡查爾,又問了一遍:“我現(xiàn)在就要叫他進來了,你確定嗎?”
“我……確定?!蓖霾闋柕穆曇艨刂撇蛔〉仡澏丁?p> 我雙手推開大門,手持名冊大喊:“128號!128號冬將軍在嗎!”
一聲馬嘶從隊伍后方傳來,緊接著是馬蹄疾馳的聲音。
“末將在此!大人有何吩咐!”一匹銀白的高馬魂魄在我面前急急剎住,金甲將軍飛身下馬,單膝跪地。此將軍沒有肉身,白色的散魂像云霧那樣充斥在這具金甲之中,金甲的腰間別了把鮮紅的斬馬刀。
“免禮免禮,敢問冬將軍,可否認識亡查爾?”
“亡查爾?亡查爾乃是末將的生世仇人!”
“亡查爾今日就在我的事務(wù)所中,想要與你誠心聊聊。你是否愿意赴約?”
“回執(zhí)筆大人,一個鬼魂只能有一次踏入事務(wù)所的機會。若是我用了這次機會,豈不是日后就不能進來了?”
“規(guī)矩是死的,我是活的。我想你與亡查爾的恩怨跨越千百年,今日若能做個了斷,倒也好。不過全憑將軍您自己的意愿?!?p> 冬將軍思考了一下,右手下意識握住了腰間的斬馬刀:“若大人有此心,倒也好。讓我來會會這小子?!?p> 他說著就要往事務(wù)所里邁,被我伸袖攔?。骸岸瑢④?,話說在前面。在我的事務(wù)所中,不可動手,不可打斗。若是動刀了,那我也只能逐客了?!?p> 冬將軍上下打量了我一下,嘴角輕蔑地上揚:“執(zhí)筆大人都這么說了,可?!?p> “那就,請吧?!蔽曳畔率直郏瑢④姲菏淄π氐卮蟛竭~入事務(wù)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