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半邊腦袋微微凹陷,但他好像絲毫感覺不到疼痛,依舊是可怕地笑著。
“有些陳年爛谷子的事情,你不愿想起來,我也不愿想起來?!?p> “那你為何要?dú)⑽遥俊?p> “殺了你?哈哈哈哈,我怎么會想殺了你,執(zhí)筆?一個人要死,太容易了。我要讓你受盡這世間最疼痛的苦,但你還得活著,你知道嗎?你得活著,看著你自己的傷疤一次次腐爛,痊愈,再被抓破,感染,從里面流出膿來。執(zhí)筆,你死不了,我要你活?!?p> “哦,好?!蔽议L舒了一口氣,把青玉筆撐在地上,看著眼前這個男子,“說吧,我該怎么稱呼你?”
“執(zhí)筆,你不要和我玩這一套。你難道不害怕嗎?”
“怕什么?痛苦?”
刺耳地嘲笑聲又從四面八方傳來,剮蹭著我的耳膜,拍打著我心外側(cè)的城墻。
“執(zhí)筆,罷了吧!凡人終究是凡人,何苦來這地獄自討苦吃呢?”;“你和那些世人有何區(qū)別?貪嗔癡慢疑,在你身上全都有!你憑什么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你也會困惑呀執(zhí)筆,哈哈哈,我們的執(zhí)筆大人也真是可愛呢?!?;“執(zhí)筆,我知道你在人間是何樣,我知道你是個怎樣的凡人?!保弧爸辽俳^對不是個高尚的凡人,哈哈哈?!保弧把b模作樣,很爽嗎?”……
聲音此起彼伏,越是繁雜,我的后背兩個肩胛骨之間的疼痛感就越是強(qiáng)烈,好像也有什么東西要從皮膚下長出來似的。
“這是什么?你所謂的世間最疼痛的苦嗎?”我問道。
“不愧是執(zhí)筆大人呢,此時此刻都還能立在這里,換做別的凡人,怕是早就崩潰了吧?!?p> “這倒不一定,比我堅強(qiáng)的人多了去了?!奔珉喂侵g的疼痛還在繼續(xù),皮膚下異物的蠕動感越發(fā)明顯。
“這些聲音將伴你一生,無孔不入,無處可躲,你無處可藏!醒著,夢里,我即是你的夢魘?!?p> “好的夢魘,請問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真的很重要嗎?”
“如果你是我的夢魘,至少我得知道你的名字,以示尊重吧。”我強(qiáng)忍著肩胛骨之間的疼痛,盡量想要裝作不受影響的樣子。
“我的名字叫做……”男子只是瞬間,就移動到了我的耳邊,他一手掐住我的脖子把我抵到我身后的墻上,低聲在我耳邊輕語到:“芒陽。想起來了嗎?”
芒陽,芒陽……這個名字像回音一樣撞擊在我的腦殼上,腦中出現(xiàn)了這樣的畫面。
——兩個青藍(lán)衣服的小道士正在山上練劍。一個十五六歲的模樣,而另一個只有七歲。七歲的孩子抬起頭,問著正在舞劍的大孩子:“芒陽師兄,這一招我不會了。”
“你學(xué)的已經(jīng)很快了,之前的練練好,再學(xué)新的?!?p> “我已經(jīng)練好了。”
“你沒有,繼續(xù)練?!?p> “可是芒陽師兄,我真的已經(jīng)練好了。不信你看!”七歲的孩子揮舞起手中的長劍,劍幾乎有他半個身體那么長了。
“我不用看,練?!?p> 此時,一個白衣白袍老者自二人的身后出現(xiàn):“芒陽,為何不教?”
芒陽雙手恭敬端起:“回師傅,徒弟認(rèn)為,小師弟還應(yīng)當(dāng)再多多練習(xí)之前的幾式,就像師傅您說的那樣,練功一事,急不得?!?p> “急不得是對你說的,他可以練了,教他。”
芒陽咬了咬嘴唇,低著頭:“……是?!?p> 我看到此幕,吸了一口氣,芒陽的手還死死掐在我的脖子上,我呼吸有些困難了:“執(zhí)筆啊執(zhí)筆,你現(xiàn)在實在是太弱了,若我想要弄死你……”
“你現(xiàn)在就可以。”我已經(jīng)因為大腦缺氧而眼前冒出電視機(jī)壞掉時的那種雪花來,“殺了我,你多一條命債,多份業(yè),僅此而已。你殺我一次,就多一份業(yè)力,殺我千百次,就多千百份業(yè)力。而我……始終,都在輪回中……”
芒陽的手又用力了一些,他的另一只手頂在我的胸口,只要他稍稍用力,我就會和那只大鵬鳥一樣,被活活掏出心來。
我看著眼前的他,想到當(dāng)年他好像面容還不是此模樣,這么多年過去了,他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
“我已經(jīng)……已經(jīng)……嘗到你的苦了。”我上氣不接下氣,“還……還有……什么……別的苦嗎?”
芒陽突然手一松,我整個人從墻上癱倒在地上,劇痛從喉部傳來,我大口吸著氧氣。他笑了,又是咧著嘴笑了,眼珠瞪得幾乎要掉出眼眶。他低身靠近我,挑起我的下巴:“執(zhí)筆,為什么,哈哈哈哈,為什么,你總是這么,哈哈哈哈,好?”
“好?”我還在喘氣,眼前的雪花還沒消失。他又是一巴掌打了過來,我的左臉硬生生接下了這一巴掌,我倒在地上。
“你,不痛嗎?不害怕嗎?哈哈哈哈哈哈?!彼难壑芯谷涣鞒鰷I來,一邊笑著,眼淚一滴滴落在地上,猩紅的。
“痛,我也很痛?!蔽遗吭诘厣洗鴼猓吧眢w上痛,心里也痛。”
“那你為什么,你為什么,不反抗呢?”
剛剛那一巴掌讓我的左側(cè)口腔內(nèi)部狠狠撞在了牙上,牙又磕在舌頭上,滿嘴的血腥味。我吐了一口滿是鮮血的唾沫,繼續(xù)說:“反抗,抗什么?再說了,你怎么知道我就沒反抗過呢?芒陽,我至少比你輪回多了幾千幾萬次吧。”
又是一腳踹在了我的小腹上,我捂著肚子,蜷成一只蝦米。
芒陽猩紅的眼淚還在往下流,此起彼伏的嘲笑聲越發(fā)響亮。
我的腹部和我的后背肩胛骨之間都幾乎到了疼痛的極限。
“痛嗎!執(zhí)筆!痛嗎!”
我蜷在地上,不說話。
“痛,你就反抗啊!你反抗??!”
突然,肩胛骨之間的東西好像終于長出來了,就在芒陽要再次飛踢過來的時候,我?guī)缀跏潜灸艿赝案駬?,一把抓住了芒陽的腳。芒陽愣在原地,我也愣了,一股強(qiáng)大的力量正在從肩胛骨之間疼痛的位置涌現(xiàn)出來。
“這才對嘛,執(zhí)筆?!泵㈥柲税涯樕系难獪I,已經(jīng)擺好了進(jìn)攻的姿勢。
我把他的腳放在地上,晃晃悠悠地爬起來,捂著腹部靠在身后的墻上。
“來啊,執(zhí)筆,來??!”
“無論你做什么,嘲笑聲一直都在,質(zhì)疑聲也一直都在。”我把嘴里的血咽入胃中。
“你說什么?”
“人間是這樣的,地獄是這樣的,所有的事情都是這樣的??傆腥藧勰?,也總有人恨你,不是嗎?”
“你不要給我講這些大道理,執(zhí)筆,你這一套在我這里是沒用的?!?p> “芒陽,我沒想說服你,我在說給自己聽?!北澈蟮臇|西像是在推著我往前走,我步伐踉蹌,卻一步步靠近芒陽。芒陽在原地立著,看著我,“我怕,我當(dāng)然怕。痛嗎,真的很痛。但是只要活下去,就有希望,不是嗎?芒陽,你已經(jīng)太久不做人類了吧。我們?nèi)祟惥褪沁@樣的生物啊,我們是靠著希望在活著,在呼吸。就算死了,也只不過是之前沒過完的劫再來一遍,未盡的事總得告別,情思總得找到歸處,不是嗎?不止是我痛,芒陽,活在世間就是這樣的。大家都是這樣的,每一個人,每一個人,都是這樣的?!?p> 我終于足夠靠近芒陽,雙手重重地搭在他的肩上,我感覺膝蓋已經(jīng)要承受不住肩胛骨之間的力量,隨時可能會摔倒下去:“你看看這世間,不是你一個人在痛,芒陽,不是你一個人……”
我的雙膝終于支撐不住上半身的重量,徑直跪了下去。芒陽一把抓住我的雙肩,把我扶了起來。他的眼神迷茫,只是直直地看著我。我好像還想說些什么,但我好像已經(jīng)累到張不開口了。
我好像正在流淚,臉頰有些濕冷。
“執(zhí)筆?!?p> 我動了動嘴唇,想要回答他,但下一秒,我就已經(jīng)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