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口的蓮花燈亮起來了,事務所迎來了第三十五號客人。
“執(zhí)筆大人,執(zhí)筆大人在嗎?”怪里怪氣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像是故意捏著鼻子說話似的。
“在,請進。”
一個長得像分了岔似的白蘿卜一樣的生物,邁著奇怪的步伐扭動了進來。它走路時,上半身與下半身像是完全脫節(jié)的,只靠兩根蘿卜尖似的腿,在地上飄忽著往前扭。蘿卜最肥碩的中段和綠葉的部分完全沒有發(fā)力,被拖著雙腿拖著往前扭。整片地板也配合著這位客人奇怪的走姿吱吱呀呀地打著節(jié)奏。
“你好,請問我該如何稱呼你?”待客人坐定,我開口問道。
“都嘟得。”客人發(fā)出了一串奇怪的聲音,聽起來像是這三個字。
“都嘟得是你的名字嗎?”
“是,都嘟得,都嘟得?!?p> 我在宣紙上寫下了它的名字:“好的,都嘟得,請問你今天找我是為了何事?”
“都嘟得。”
“嗯,我知道你叫都嘟得了。”
都嘟得點了點頭:“嗯,都嘟得?!?p> “你得用我能聽得懂的語言和我交流,你只說都嘟得,我什么都聽不懂?!?p> “都嘟得?”蘿卜腦袋一歪,好像在裝傻。
我看了這根蘿卜幾秒,給自己倒了杯苦茶,慢慢飲了一口,緩緩放下茶杯,點上了一根細香。
“你有一柱香的時間?!?p> 隨后我不再說話,看著眼前這位都嘟得。
都嘟得深吸了一口氣,兩條腿很短,坐在青石凳上的時候只能懸在空中。都嘟得沒有五官,只有像蘿卜皮一樣的皮膚表面,但此時我卻覺得它笑了:“好啦好啦,執(zhí)筆大人,不和你鬧著玩了?!?p> “我們的時間都是有限的?!?p> “我以為你沒了人身之后,再也不用擔心時間的問題嘞,就想和你多玩一會兒嘛?!?p> “就算沒有死亡的節(jié)點作為衡量標準,我的時間依舊寶貴,”我看了眼已經(jīng)冒著徐徐青煙的香線,“現(xiàn)在你的也是?!?p> “不好玩,不好玩。執(zhí)筆大人太嚴肅了?!?p> “今天找我是為了何事?”我又重新問了一遍。
“就是找你來玩呀,別的鬼都說你好玩?!?p> “玩什么?”
“我們來玩游戲吧!”
“玩游戲不在我的工作范圍之內(nèi)?!?p> “那什么是你的工作范圍?”
“聽你講述你的故事,把故事記錄下來,并帶回人間。這是我的工作?!?p> “可是我不想講故事,講故事不好玩。你講故事給我聽吧!”
“講故事不在我的工作范圍之內(nèi)?!?p> “為什么大家會覺得講故事很好玩呢?”
“每位客人的感覺不一樣吧。”
“不好玩,不好玩?!倍监降玫碾p腿在空中來回晃動,想要踹到我的木桌。
“不管好不好玩,這就是這個事務所存在的原因。選擇服務之前,也得看看這個地點提供的服務與你的需求是否相符吧?!?p> “執(zhí)筆大人你兇我?!?p> “你誤會了?!?p> “你就是兇我?!?p> “我不會兇你,我只會逐客。”
都嘟得愣了一下,把想要踹桌子的腿老老實實地收回到青石凳上,換了個姿勢,抱著自己的膝蓋坐在凳上。
“好吧好吧,那我們就玩講故事的游戲吧?!?p> “都嘟得,你是怎么到這地獄中來的?”
“咦,對哦,我是怎么來的呢?”
都嘟得陷入了回憶中,不說話了。
“你想到什么就說什么,你不說,我無法為你記錄?!?p> “我好像之前在一張很大的床上,被單很柔軟……媽媽把我放到床上轉身走了,然后我看到了……?。 倍监降猛蝗淮蠼辛艘宦?。
“看到了什么?”
“一個好兇的男人!一個好兇的男人想要殺了我!”
“那個時候你幾歲?”
“我不知道,我好害怕,我不會坐起來,也不會跑。我只會哭。”都嘟得說著,沒有五官的蘿卜皮表面皺成一團,看起來十分緊張。
“別害怕,你現(xiàn)在是安全的,那些事情都已經(jīng)過去了。”
“那個男人拿枕頭壓在了我頭上,好悶,好悶……我漸漸不哭了……”
“然后呢?”
“我醒來之后,在一座石橋邊,看到了好大一片的紅色的花,有一個漂亮大姐姐正在種花……橋上排著好多鬼哦,一個接一個,好像要去辦什么事情?!?p> “然后呢?”
“大姐姐看到我啦,招呼我過去,還和我說不要踩壞她的花?!?p> “大姐姐叫什么?”
“什么,什么婆?”
“孟婆?”
“對對,好像是這個名字!”
“孟婆招呼你過去干什么?”
“我好喜歡那個大姐姐呀,她好漂亮呀!我忘記不能踩她種的花了。等我跑到她面前的時候,身后的紅花已經(jīng)被踩癟了,姐姐很傷心。她和我說怎么能踩她種的花呢,這些花被踩癟了,有什么東西,什么東西……就回不來了。我也不知道什么就回不來了?!?p> “嗯,然后呢?”
“姐姐抱了抱我,然后等她松手的時候,我的身體就開始變大啦!越長越大,越長越大!就慢慢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啦?!?p> “嗯,然后呢?”
“執(zhí)筆大人,你猜我剛剛說的有多少是真的,多少是假的?”
“你說謊了嗎?”
都嘟得伸出手,食指中指和拇指捏在一起:“一點點,一點點謊?!?p> “你現(xiàn)在還有時間可以澄清?!?p> “嘿嘿,我不要,你來澄清?!?p> 我放下青玉筆,看著面前這位客人:“這么說吧都嘟得,我不在意你說了多少真話或多少假話。我的工作是記錄下你們所說的故事,不是判別你們所講述事件的真假。若是你愿意讓屬于你的故事充滿謊言,用你自己編造的謊言去面對世人,我也無所謂。你的故事本身的真假是和我完完全全無關的事情,只和你自己有關。你想要如何面對世人,也和我無關,完全是你自己的事情。你明白了嗎?”
“執(zhí)筆大人你又兇我。”
“還剩下半柱香,你想好要怎么講述你的故事了嗎?”
都嘟得突然站起來,不存在的眼睛里卻好像飽含淚水:“我不和你玩了!不和你玩了!”
“嗯好,不送了?!?p> “哼!執(zhí)筆大人實在是太壞了!”都嘟得哭唧唧地轉身往門口走去。就在它即將邁出事務所大門的時候,突然轉身,“我還有半柱香的時間,對嗎?”
我瞄了眼香線:“現(xiàn)在不到半柱香了?!?p> “可以保存時間,下次繼續(xù)嗎?”
“不可以,每位客人都只有一次機會?!?p> 都嘟得在門口猶豫了一下,突然大喊了一句:“我討厭你!”
“好?!?p> “我說!我討厭你!”
“嗯,好?!?p> “我再也不要回到這個地方破地方了!”
“請便。”
都嘟得氣得猛砸了幾下墻壁,灰塵從天花板上抖落下來。
“哼!討厭你!太討厭你了!”都嘟得最后喊了幾句,重重地摔上大門。
待客人走后,我走到門口細細查看這扇木門。木門上雖然是斑斑駁駁,到好像也還算是能繼續(xù)使用。在數(shù)不清的修復后,木門在一次次意外中,竟形成了花朵一樣的紋理。
曼珠沙華,曼珠沙華……
嬌嫩的莖葉在茫?;êV虚_得艷麗。
我披上斗篷,決定前去拜訪孟婆的花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