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口的蓮花燈亮起來了,事務(wù)所迎來了第三十八號客人。
“呀!呀呀!”幾聲分辨不出性別的驚呼聲從門口傳來,“這是什么破門啊,扎死我了!”
我聞聲揚了下眉毛,也許這木門真該換了:“請進?!?p> “執(zhí)筆大人,您這破門,瞧瞧,把我手指頭都給扎破了!”一個中世紀歐洲貴婦打扮模樣的年輕婦人扭動著束腰下蓬松的華麗裙擺,扭著胯走了進來。
一邊走一邊抱怨:“還有您這事務(wù)所,也太破了一點兒吧,也不種點花花草草什么的,一點情趣都沒有?!?p> 我倒了杯苦茶,耐心地等客人繼續(xù)抱怨。
客人從書架凌亂不堪一直抱怨道地板吱吱作響,最后竟把自己給說出汗了。她從胸間摸出一條蘭花白手帕,擦著自己太陽穴和脖間的汗。就在我剛想開口問她姓名之時,她竟然開始抱怨起事務(wù)所里太熱了:“執(zhí)筆大人,您這么大的官怎么就在這么個小破地方呆著呀!”
“請問我該如何稱呼你?”
“瑪麗安娜·喬斯特(Mariana Joster)。大人您還是叫我喬斯特夫人吧,我喜歡別人以姓氏來稱呼我?!?p> ”好的喬斯特夫人,”我在宣紙上寫下她的姓名,“請問今天找我來,是為了何事?”
“我要和您好好反應(yīng)一下,這地獄中啊,一到夏天就熱的不行,什么裙子都穿不住,可真是難為我們了?!?p> “地獄中并無四季,何來夏天?”
“現(xiàn)在就是夏天啊,我親愛的執(zhí)筆大人,您才來地獄不久吧?我可是在地獄住了有一段時間了。這地獄中不光有夏天,還有冬天。季節(jié)變換是跟著人間來的?!?p> “我不理解您在說什么?!?p> 喬斯特夫人又從胸口抽出一柄精致的小扇,對著自己扇起風(fēng)來。我有些驚訝地盯著她的胸部,不知接下來又能從其中拿出什么東西來。果不其然,喬斯特夫人一邊扇著扇子,一邊竟從乳縫里拿出了一個銀質(zhì)酒瓶,打開蓋子,撅著喝了一小口。
“這么熱的天啊,若是有冰塊就好啦。但是這該死的地獄里是沒有冰塊的。不介意我喝點吧,執(zhí)筆大人?”
“請隨意。我還是不太理解您說的,地獄中的季節(jié)是跟著人間的變化而變化,這到底是什么意思?”
“執(zhí)筆大人您對做生意了不了解?”
“生前有些了解?!?p> 喬斯特夫人放下酒瓶,又從胸口抽出了一根細長的香煙,正欲點燃,被我打斷了:“不好意思喬斯特夫人,這里不能抽煙?!?p> “能喝酒,卻不能抽煙?”
“正是?!?p> “哼,什么破規(guī)矩,”喬斯特夫人不滿地把煙重新塞回乳縫中,“這么說吧,地獄的季節(jié)啊,和人間有多少靈魂來到了地獄有關(guān)。如果有段時間來地獄的靈魂特別多,我們就稱為‘旺季’,地獄里的溫度也會升高,就像現(xiàn)在,熱得和盛夏一樣。如果有段時間,來地獄的靈魂少了,那就是‘淡季’,冷得像寒冬,連血海上都會結(jié)起薄冰?!?p> “那看來最近一直都在旺季,我沒有感覺到什么溫度的變化。”
“你們?nèi)碎g近兩年不太平啊,可不是么,地獄的溫度連連增高。我看再這樣下去,血海都得沸騰不可,”喬斯特夫人又小口嘬了一口酒,“上次血海沸騰還是我剛來的那段時間哦,真是可怕。整片大海和巖漿一樣冒著熱氣,岸上的鬼怪被席卷進海里,受盡煉獄燒燙之苦,又被潮汐吐回到白骨灘上。你看看白骨灘上那些骨渣,估計就是那時候剩下的。太慘烈了,太慘烈了?!?p> 喬斯特夫人一邊說,一邊搖頭。
“那請問您什么時候來到這地獄中的呢?”
喬斯特夫人又從胸前摸出了那根煙:“執(zhí)筆大人,我不點燃總行了吧。嘴里不抽點啥,連話都不會說?!?p> “嗯可以?!?p> 喬斯特夫人把煙夾在兩指之間,假裝點燃了煙草的樣子,深深吸了一口,又徐徐吐出,還撣了撣煙灰。
“我是南方莊園主的女兒,南北戰(zhàn)爭,您知道吧?”
“知道?!?p> 喬斯特夫人的嘴唇動了動,眼眶突然紅了:“執(zhí)筆大人,您還有沒有烈點的酒。我這酒瓶里的威士忌好幾百年了,早就淡的和水一樣?!?p> “嗯,有。”我轉(zhuǎn)過身去,拿出了云酒和陶碗,為喬斯特夫人斟上酒。
喬斯特夫人飲了一口,被嗆的連連咳嗽,咳出了眼淚,臉上卻是在笑的:“哈哈哈,這才是酒?。═hat’s what I called alcohol!)”
“請說吧,當(dāng)時發(fā)生了什么?”
喬斯特夫人又把未點燃的煙放在唇邊深深吸了一口:“我和我父親手下的一個黑人奴隸戀愛了,你知道在那個時候,對那個男孩兒來說,無疑是死罪?!?p> “然后呢?”
“我愛他,很愛他,每天深夜我都從臥房中溜出去偷偷和他幽會。我們在麥田里,在谷倉中,在大樹的遮掩下……”喬斯特夫人又喝了一口酒,一陣咳嗽,“那真是段瘋狂的日子,大概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日子?!?p> “后來發(fā)生了什么?”
“我父親早就給我安排好婚約了,可是我不喜歡那個小子。一個紅發(fā)看起來沒有什么腦子的莊園主家富兒子。這種男孩兒我見多了,本來就對你沒意思,只會聽家里人的安排。結(jié)婚后不管家里,只會拿著他爹的錢在妓院之間鬼混,就是這樣的男人。”
“然后呢?”
喬斯特夫人吸了下鼻子:“我懷孕了。我知道我不能把這個孩子生出來,因為這個孩子是那個奴隸的。如果一但生下個混血寶寶,我們都會死的,”喬斯特夫人重新從胸前摸出那塊之前用來擦汗的手帕,擦了擦眼角的淚,“我們年輕的時候總會做些蠢事,不是嗎?”
我沒有接話,給她的陶碗中重新斟上酒。喬斯特夫人猛喝了一大口,這次沒有咳嗽。
“我很害怕,很害怕。我想了很多,關(guān)于我和他,關(guān)于我的未來,他的未來……我做了我這一生中最后悔的一件事情……”
“你做了什么?”
喬斯特夫人的眼淚已經(jīng)奪眶而出,她將陶碗中的酒一干而盡,夾著香煙的雙指在不住地顫抖:“該死的,執(zhí)筆大人,就讓我點燃這根煙吧?!?p> “這真的不行?!蔽覠o奈地回答道。
“你這該死的規(guī)矩,連鬼都不能抽煙?!?p> “事務(wù)所外面有很多地方都可以抽煙,等我們結(jié)束了,你出去之后想抽幾根抽幾根。”
喬斯特夫人深深對著未燃燒的香煙吸了一口,勉強鎮(zhèn)定下了情緒:“死木頭?!彼R了我一聲。
“所以你做了什么?”我重新給她的陶碗中斟上酒。
“我和我父親說了?!?p> “說了什么?”
“我……我……說謊了?!?p> “你說了什么?”
喬斯特夫人大喝了好幾口酒,喉間發(fā)出咕咚咕咚的聲音。她再次干完這碗,把細煙重新叼回口中:“我說,那個男孩兒強奸了我。我懷上了他的孩子。”
“然后呢?”
“我在告訴我父親之前,安排那個男孩兒逃跑的。我那個時候已經(jīng)聽到了關(guān)于南北戰(zhàn)爭的事情,不久之后就要打到我們這里了。我知道他馬上就要自由了,只要他逃走,他就能獲得自由。之后就算是我把孩子生下來,一個人養(yǎng)大,也不要緊。我只想讓他自由。唉……但是他沒有走。他留下來了。他為了我,留下來了。而我就這樣,害死了他……”
我沒有回答,只是斟酒。
“我的父親把他吊死在了一棵巨大的無花果樹上,就像他吊死其它奴隸那樣……我好后悔,好后悔……”
“Joster是他的名字?”我問道。
喬斯特夫人愣了愣,看著我,隨后欣慰地笑了出來:“是的,喬斯特,我一生摯愛,我親手殺死了他?!?p> “然后呢,你是怎么來到這地獄中的?”
“我?guī)е亲永镂覀兌斯餐暮⒆樱幼詺⒘?。等我醒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被沖上了白骨灘上。血海正在沸騰,我看到我身邊被沖上來的殘肢斷臂,想要找到喬斯特的蹤影……我找了這么多年,這么多年過去了……他好像不在這地獄中?!?p> “這么多年過去了,他可能已經(jīng)重新回到人間去了。你有想過重新回到人間嗎?”
“人間?”喬斯特夫人笑了,“不不,執(zhí)筆大人,我寧愿在地獄里繼續(xù)呆下去,也不會愿意回到那個破地方去的?!?p> “為什么呢?”
“就是不想去,不愿意去。”
“嗯好?!蔽曳畔铝饲嘤窆P,“今天的時間差不多了,謝謝你和我分享這個故事。”
“執(zhí)筆大人,問個問題?!?p> “嗯,請問吧?!?p> “如果你遇到了一生摯愛,遇到了我這樣的情況,你會怎么辦?”
“我不知道,我很少假設(shè)自己去過沒有發(fā)生過的人生,更何況我的人生已經(jīng)是過去式了。”
“執(zhí)筆大人你會像我一樣說謊嗎?”
“不會。”
“您從不說謊嗎?”
“并不是從不說謊,這與謊言還是真話本身無關(guān)。我不會把本應(yīng)是雙方的責(zé)任完完全全推卸到另一方身上,更何況喬斯特當(dāng)時的情況涉及到生死?!?p> “所以您覺得我做錯了?”
“如果再來一次,你會做同樣的選擇嗎?”
“也許……也許我會的……我真是個膽小鬼……我會的?!?p> “為什么?”
“因為我太害怕了,太害怕了。”
“嗯,那既然做都做了,也就只能這樣了?!?p> 喬斯特夫人看起來有些沮喪:“是啊,現(xiàn)實的不可抗力比一切都要可怕?!?p> “就算現(xiàn)實再不可對抗,也可以有很多其它充滿創(chuàng)意的解決方法。所有活在世間的人都在承擔(dān)著地心引力的拉扯,如今在地獄里,也同樣如此?!?p> “什么是充滿創(chuàng)意的解決方法呢?”
“這個是我無法告訴你的,世間的隨機性太大了,我不希望我的想法會限制到你的?!?p> “我不喜歡隨機,所以我不喜歡人間。”
“那就繼續(xù)在地獄呆著吧,這里的一切都變的很慢,很慢很慢?!?p> “嗯,沒有改變,這是我所喜歡的。”喬斯特夫人站起身來,“我有些醉了,執(zhí)筆大人,您的酒非常過癮?!?p> “不客氣,希望你在地獄中玩得開心?!?p> 喬斯特夫人慢慢往門口走去:“我會的,大人,我會玩的,很開心。非常非常,開心?!?p> 我目送著喬斯特夫人緩緩關(guān)上大門,事務(wù)所重回安靜。
她的細煙留在了桌上,還未點燃的香煙歪歪扭扭地揉成了一個球。我拿起香煙湊近鼻前聞嗅,不知香煙中夾雜了什么,一股刺鼻的味道帶著暈眩感沖上腦瓜頂。
我走到書架前,拿出那本《南北戰(zhàn)爭史》夾在腋下。打開落地窗,血海的風(fēng)吹在臉上,的確比之前溫暖了許多。
我坐在窗口,把書墊在屁股底下。
血海浪聲滔天,在戰(zhàn)爭時期逝去的靈魂是否還在其中翻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