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口的蓮花燈亮起來了,事務(wù)所迎來了第五十九號客人。
“喂?喂你聽得見嗎?哦我現(xiàn)在正在忙啊,有個會要開!我回頭和你說!”
門口傳來一個中年男子打電話的聲音,他的聲音很大,幾乎是扯著嗓子在喊。
“請進(jìn)吧?!蔽艺f。
一個穿著白T恤挺著大肚子的男人走進(jìn)事務(wù)所,他的小皮鞋在地上踢的噔噔響。
“誒,你就是執(zhí)筆吧?”
“嗯,請問我該怎么稱呼你?”
“姓王免貴,叫我王總就可以了?!?p> 男人跨開腿坐在木椅上,左腿上下抖著,雙手撐在膝蓋上,頭發(fā)油漬漬地貼在頭皮上也不知道多久沒有清洗了。他的身上不斷散發(fā)著一股動物油脂和汗臭的氣味,讓我有些反胃。
“好的王總,請問你今日找我是為了何事?”
王總張嘴一說話,一股酒臭混著煙草味直沖桌后。在氣味之后,他的口腔中有什么東西在發(fā)著啞光,是一顆大金門牙。
“我就是想找您理一理啊,我也不知道我自己怎么就到這里來了,莫名其妙?。 ?p> “你生前最后的記憶是什么?”
王總繼續(xù)抖著腿,手撐在膝蓋上摸著自己肥碩的下巴:“我記得我和我一幫好兄弟喝酒唱K去了,當(dāng)時還找了幾個小姐,但小姐姿色也就那樣吧,玩的不夠盡興。我有一兄弟啊,特別能喝,也特別能勸,每次和他喝都會喝多,根本攔不住。我跟他倆人啊,那一晚上干掉兩瓶黑方,然后就沒什么印象了。
等我醒來的時候,身體也不難受,就是冷的慌。這明明大夏天七八月份的,怎么會這么冷呢?我也正納悶兒,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身邊都是黑的,一片漆黑,然后一點(diǎn)一點(diǎn)亮了起來。我發(fā)現(xiàn),喲呵,我竟然在一片花海里面。
啊,這地兒我認(rèn)識,這不就是曼珠沙華花田嗎!之前在某篇說地獄的公眾號文章里看到過!但我還是不懂啊,我咋就到這兒了,我是死了嗎?”
“目前看來是的,你死了,然后來到了地獄中?!?p> “可是我不懂啊執(zhí)筆大人,我生前良人一個,什么偷雞摸狗的事情都沒做過,賺錢也是本本分分,只不過是有些好色而已。怎么就掉到地獄里來了?!?p> “你有拿到屬于你的曼珠沙華嗎?”
“有,一個美女給了我一朵小紅花,讓我來找執(zhí)筆,說你可以幫我的?!?p> “你想讓我?guī)湍銌???p> “想啊!我想搞清楚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我這死的也是不明不白的。”
我思考了一下,把手上的玉鐲摘下來放在桌面上,玉鐲化為一尊纖細(xì)的玉花瓶模樣。
“你把花插進(jìn)這只瓶子里?!?p> 王總照做,將妖艷的曼珠沙華置于瓶中。當(dāng)纖細(xì)花莖進(jìn)入玉鐲花瓶的瞬間,綠色玉石中冒出強(qiáng)烈的紅光。紅光隨著玉石中的冰狀裂紋透露出來,照亮了整間事務(wù)所。
“喲呵,地獄的稀奇玩意兒是不少!”
“王總,我們接下來要進(jìn)入的空間是獨(dú)屬于你的。在那個空間里,你會看到你生前無數(shù)個過去時空中的你。如果出現(xiàn)任何影像,都是幻象,不用恐懼,也不用過度留戀?!?p> 曼珠沙華在玉瓶中綻放到了極致,身邊的紅光暗了下來。事務(wù)所的輪廓逐漸消失,只剩下我和王總的呼吸聲。我的身體飛到這個空間的高處,從上面望著這一切。王總看不見我,但可以聽得到我的聲音。探照燈似的亮光突然大開,白光前站著無數(shù)的人影。這些人影有胖有瘦,一字排開在亮光前,每一雙眼睛都瞪著王總,瞪的讓人發(fā)毛。
“天吶!怎么這么多人!”
“不用害怕,他們都是你。你困惑的問題,可以問他們?!?p> 我聽到王總咽了一口口水,他的嘴唇動了動,但是沒有開口。眼睛直直地看著前方,雙腿在抖。
“不用害怕,他們是不會傷害你的,直接問就好了?!蔽以俅伟参康?。
“好……好……”王總擦了擦自己額頭上的汗,清了清嗓子,“諸位!我是怎么到地獄中的!怎么死的!”
一個酩酊大醉的醉漢從人群中踉踉蹌蹌地跑到王總面前,一下子跌倒在他身上,抱著他的大腿:“再喝一杯!再喝一杯!哎別走啊。我說的就是你!不許走!給我喝!不許走!不喝就是不給我面子!”
王總看著醉酒的自己還在不斷勸酒,傻在原地:“所以我是喝酒喝死的?”
醉漢推了王總一把,王總踉蹌幾步,往后跌坐在地上:“咱們海量??!怎么會是喝酒喝死的!”
另一個醉醺醺的王總也跑了上來,這個男人和王總比起來要年輕很多,身材還沒有發(fā)福:“應(yīng)酬嘛,總是要喝酒的,大家都可以理解。您喝,我陪!”
年輕人對著空氣做出敬酒的動作,一口將手中的空氣酒杯飲盡。空間中傳來嘈雜酒桌的聲音:“小王啊,酒量可以??!再來一杯,這業(yè)務(wù)就給你了!”
年輕人已經(jīng)神智不清,但他笑了,笑的興奮又貪婪,他再次干完了一杯酒,隨后大頭朝地摔了下去。王總連忙跑過去把年輕人扶起來,年輕人摔了一口血,他瞇著眼睛看著王總樂:“你是誰?”
一樂,一張口,一咳嗽,半顆門牙飛了出來。
王總看著年輕人,摸了摸自己的金牙,一下子把年輕人扔在地上,對著空間中大喊。
“所以我到底是怎么死的??!為什么會來地獄的??!”
一個沉穩(wěn)的聲音傳來,一個穿著黑掛衫的老者從人群中走了出來,老者的年齡比王總要大很多。他頭發(fā)花白,留著道士那樣的發(fā)髻,胡子一直垂到胸口,拄著拐杖一言不發(fā)地走到王總面前,揚(yáng)起手就打。
老者邊掄著拐杖邊罵:“連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你不下地獄,誰下地獄!”
王總抬起手阻擋老人的暴打:“你誰??!我認(rèn)識你嗎!”
老人被氣的聲音顫抖,他咳嗽了兩聲,把拐杖重新杵在地上:“如果你沒死的話,老子就是三十年之后的你!”
話音剛落,老人的身影如風(fēng)那樣淡去了,消失在這個空間中。王總愣在原地,傻傻地站著,不知所措。醉倒的醉倒,昏睡的昏睡,剩下的每個人影都瞪著他,同樣是集體式瘆人的目光,像是某種無言的審判。
“你問出答案了嗎?”我的聲音傳進(jìn)空間中。
“執(zhí)筆大人……沒有……我不知道該怎么問?!?p> “如果你問出來了,然后呢?”
“我……我不知道,但我真的很想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我都死了,這點(diǎn)權(quán)利總該有吧……”
我從高空處看向那些憤怒的人影,大聲問道:“你們愿意告訴王總他是怎么死的嗎?”
“王德懷,你他媽是被車撞死的!”一個聲音從人影中穿出來,隨后是大哭般的狂笑,“你他媽奮斗了一輩子都沒想到自己是這么死的吧!”
一個長得和現(xiàn)在的王總一模一樣的人形走向王總,抬手就抽了他兩個耳光:“我他媽叫你喝,叫你喝!”
王總出了一身的冷汗,也不還手,就這樣任由這個和自己一模一樣的男人瘋狂地扇著自己,腦袋一左一右地晃。
“王德懷!你知道我們他媽的有多辛苦嗎!”
王總沒有回答。
“你造的那些事情,我們都替你擔(dān)著,你明白嗎!”
“我造了什么事情了?”王總反駁道。
“一包包抽煙,一斤斤喝酒,酒后做了多少失態(tài)的事情,都不算數(shù)?”人影厲聲質(zhì)問道。
“我都不記得了!酒喝多了誰還會記得做了些什么??!”
“好啊王德懷,你不記得這些,所以也不會記得自己是怎么死的!”
人影打了個響指,一聲車笛長嘯從大燈后傳來。大燈化為一輛重型卡車,向王德懷極速碾壓過來。王德懷看著刺眼的車前燈,發(fā)出一聲慘叫。又是一聲響指,卡車消失了。
“你喝了個爛醉,半夜倒在馬路上,就是這么沒的!”
“不……不可能……不可能!”
王總驚恐地往后退,往后退,跑了起來。他奮力地跑著,往黑暗處狂奔,身上的肥肉蕩起一陣陣波浪。
“你們都是騙我的!讓我離開這個地方!”
我開口了:“王德懷,停下,這樣跑是沒有意義的,只會迷失方向?!?p> “執(zhí)筆!執(zhí)筆!你帶我離開這里!帶我離開這里!”
“我是沒有辦法帶你離開這里的,只有你自己能夠離開這個獨(dú)屬于你的自我空間?!?p> “我不知道怎么離開!我要怎么做!”
“先停下,問他們?!?p> 王德懷跑不動了,他雙手撐在膝蓋上,弓著背大口喘氣。喘著喘著就跪在了地上,幾乎是哭喊著的:“求求你們了,告訴我該怎么離開這里吧,求求你們了?!?p> 人影們還在原地,沒有反應(yīng)。
“他們可能聽不見,你要離得近一點(diǎn)?!蔽艺f。
王德懷非常不樂意地挪步回亮光前,像是不愿意接受裁判結(jié)果的罪犯。
“我要怎么離開,告訴我吧,求求你們了!”王德懷又大聲說了一遍。
“為什么要離開?離開了你打算去哪里?”醉漢問道。
“哪里都好,我不要呆在這里了?!?p> “這里有什么不好?我們都是你啊,有什么好怕的!”那個年輕人說道。
“正是因為我,你們都是我……才可怕……才可怕……好可怕……”王德懷好像已經(jīng)接近崩潰的邊緣。
“你要知道,我們并不是想要找你麻煩,”那個長得和王德懷一模一樣的人說,“我們的出發(fā)點(diǎn)是善意的,你如果離開了這里,就要徹底和你的人生說再見了。你一旦離開這里,就會徹底進(jìn)入地獄中,沒有回頭路,沒有再次重溫人生的機(jī)會。就算這樣,你也要離開嗎?”
王德懷又愣住了,他跪在地上看著眼前的一切,汗水已經(jīng)浸濕了整片后背。
“但是……我已經(jīng)死了……”
“對,你死了,我們只是你人生的記錄影像,也是你?!比擞罢f道。
“死了……就死了吧……就死了吧……我死了……我死了……”
王德懷跪在那里不斷地重復(fù)著這些話,丟了魂,幾乎要放棄思考。
我一直都在空中觀察著:“王德懷,你現(xiàn)在決定要怎么做?如果要接受已經(jīng)死亡的事實(shí),就和他們道別,隨我回地獄中。如果舍不得,就留在此處,你自己選擇?!?p> “我要什么時候給你答復(fù)?”王德懷問我。
“你不是需要給我答復(fù),你需要給自己答復(fù)。地獄中的時間是無限的,你可以永遠(yuǎn)思考下去。但是我的時間有限,再給你半柱香的時間?!?p> 王德懷沉默了一會兒:“執(zhí)筆大人,我們?nèi)サ鬲z吧?!?p> “你確定?你想好了?”
“死都死了,執(zhí)筆大人,沒什么好留戀的了?!?p> “那謝謝他們吧,他們曾經(jīng)陪伴了你一生,又替你承擔(dān)了那么多。”
“謝謝……謝謝你們?!蓖醯聭训穆曇纛澏吨?p> 那些人影互相看了看,沒有回答。
“是我……我生前不是東西……沒有好好對待你們,沒有好好對待我自己……”王德懷說著說著,哭了出來。
人影嘆了口氣,走到王德懷身邊拍了拍他的肩:“準(zhǔn)備好就走吧,別讓大人等急了?!?p> 王德懷抬起頭,看著那個和自己一模一樣的人影,抓緊他的手:“謝謝你。”
“來生好好照顧自己。”
“喂!是啊!喝醉被車撞死,太傻叉了!”一個醉漢沖著王德懷喊道。
“我會……我會好好照顧自己的……謝謝,謝謝你們……”
人影的手離開了王德懷的肩膀,亮光漸漸暗了下去,空間又陷入了全黑中。我重新回到木桌之后的椅子上,等空間轉(zhuǎn)換回事務(wù)所的時候,王德懷正坐在木椅上擼鼻涕抹著眼淚。玉鐲瓶中的曼珠沙華已經(jīng)凋謝了,花瓣散落了一桌,一地,像一片片足印。
“王德懷,你接下來打算去做什么?”
“黑白無常和我說,在您這里聊完之后,去找他們……估計是有……懲罰吧。畢竟這里是地獄……”王德懷的身體顫抖起來。
“你還有什么想問我的嗎?”
“我想知道我的來生是什么樣子的。我……我還能做人嗎?”
“這個我并不知道,我并不主管投胎的事情。你可以一會兒去問問黑白無常。”
王德懷失了神似地站起來,他身上的氣味因為出汗變得更加濃郁了。
“走了,執(zhí)筆大人?!?p> “嗯好,再見了。”
王德懷沒有再回答我,他垂著頭,走出了事務(wù)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