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樹枝葉之間發(fā)出擠壓摩擦的響聲,這聲響中帶著樹枝的斷裂聲,不像是風聲所致。
我正想走出門查看時,一根粗壯的樹枝從大門口探進事務所內(nèi)。樹皮上的紋路在迅速變換著,每一道褶皺溝壑像流質(zhì)那樣攢動。這流動慢慢沉靜下來,在最前沿的樹枝端上形成一張人臉的模樣。因為樹皮本身粗糙,這張臉布滿皺紋,分不出具體性別,甚至有些抽象。
“我是您的下一位客人,這般入場并不是想要表示什么,只是我的身體被困在了表層之后,我只能在那里游走,還請大人見諒。”
“表層之后?是什么意思?”
這張布滿皺紋的臉重新化成某種流質(zhì),再次游走起來。樹枝往門外退去。流質(zhì)順著樹枝流向樹皮與墻面的相交處,墻面上原本的紋理瞬間也流動了起來。流質(zhì)又經(jīng)過地板,攀上木椅的椅腿,椅面,最后停在椅背的表面。
紋理再次慢慢凝固,形成一張人臉。這張人臉與之前的那張很相似,但因為木椅椅背的質(zhì)地比樹皮要細膩很多,這張臉看上去也柔和了一些,不像之前那么猙獰。
“就像這樣,大人。我只能在表層之后的世界中游走,成為我所附著的物質(zhì)的一部分?!?p> “好吧,那你別游走了,就呆在椅子里,這樣也方便我們交談?!?p> “我一開始以為樹枝會是個好主意。樹是活的,當我依附在植物中時,我可以使植物生長,從而到一些我自身無法去的地方?!?p> “關(guān)于自己的事情說了這么多了,我該如何稱呼你呢?”
椅子上的人臉神情在不斷變換著,但因為木紋的極具抽象,我有點難以觀察它的表情:“我附著在什么東西上面,就是什么。比如我現(xiàn)在在這把椅子上,我的名字就應該是椅子。”
“你原本的名字呢?在還沒有附著在任何東西上之前?你有名字嗎?”
“那個名字已經(jīng)與我無關(guān)了,現(xiàn)在請稱呼我為椅子!”這位客人說得理直氣壯。
我思考了一下,用羽毛筆寫下“困在表層后的客人”:“好的椅子,說說你是怎么被困在表層之后的?在那里待了多久了?”
“待了多久……”椅子陷入了某種思考中,但它突然大聲說:“我現(xiàn)在不是萬年歷!如果我在一部萬年歷里,我就能回答你的問題!我現(xiàn)在不是日歷,只是椅子!所以我沒有辦法回答你和椅子毫無關(guān)系的問題!”
“你和椅子完全融為一體了嗎?”
“我就是椅子。如果我愿意的話,我也可以做地板,做一本書,甚至做你手中的羽毛筆。”
“做椅子是什么感覺呢?”
“沒什么特別的感覺,我會很期待每一個坐在我身上的重量和體溫。如果是最為舒服的重量和體溫,就像是擁抱著我的愛人。如果過重的話,我會比較吃力。只是吃力而已,做為椅子我是沒有半點怨言的?!?p> “你平時最喜歡做什么?”
“執(zhí)筆大人,我都說了,我現(xiàn)在只是椅子。所以我不知道除了椅子之外其他物品的感受?!?p> “你只是附著在椅子上不是嗎?你并不是椅子,你也無法代替椅子。你是某種可以選擇的流動性存在。好了,不要和我玩角色扮演了。我在乎的是采訪你的存在,不是采訪椅子。如果我對椅子感興趣的話,也不用你來代為傳話?!?p> 這位客人進行了長長的一段沉默,椅子上的紋理突然再次流動起來。流質(zhì)順著椅子腿流到地面上,向我桌子的方向前進。我連忙啟動金符屏障,屏障自我桌前張開,將木桌和椅子擋在后面。
流質(zhì)順著地板與屏障的交界處攀上金符表面,金符上的符文開始變化,逐漸形成了那張熟悉的人臉。這張人臉自屏障上微微凸起,雙目瞪著我。
“好熱,我好熱。”客人的眼中露出了狂喜,“好強大的能量!這股能量能讓我獲得實體嗎!”
“如果你是金符的話,就做好金符屏障的工作。”
“但執(zhí)筆大人您說的哦,不要再和你玩角色扮演的游戲了!”
金符屏障表面開始彎曲向內(nèi)收縮,像是一層鋁箔紙,慢慢吸附在了某個表面上,某個完整的人身表面。是個男人,赤裸著身體,被金符屏障完全包裹住,最后在后背脊椎封邊。
“哈哈哈!這個載體!我真喜歡啊!”
男人的眼神更加瘋狂,他無比愛惜地雙手交叉,撫摸著自己的大臂,小臂,腹部,胸口。符文在他渾身游走,金光熠熠。
我看著眼前這個男人,低聲說道:“收?!?p> 金光屏障瞬間化為一張金符,那個男人還沒來得及抽身,屏障已經(jīng)重新化為符紙一張。我用玉鐲能量將符咒懸在空中,四周都碰不到任何實體的表面。符紙上的咒文好似在掙扎,但無法聚焦成人臉。男人略帶痛苦的聲音從符紙中傳來。
“執(zhí)筆大人我錯了,我錯了。求求你,放了我,放了我。我再也不敢了!”
“錯在哪里?不敢什么?”
“我!我不應該玩弄您的金符!我錯了!”
“我不信任你,所以我們接下來的談話會這樣進行?!?p> “可是執(zhí)筆大人!符紙!符紙里面好熱!好熱啊……我要受不了了……”
“這不是你想要的力量嗎?好好享用?!?p> “我……要不行了……大人,放我出來吧……”
“我們已經(jīng)在地獄里了,你是死不掉的。最多喪失意識,但喪失意識可能意味著你接下來也不知道我會對這張符紙做什么,不是嗎?所以你最好醒著,不要和我玩角色扮演,不要和我裝昏迷?!?p> “大人難道想把我永遠在符紙中困住嗎?”
“現(xiàn)在我問你答,你原來叫什么,為什么會被困在表層之后?”
“大人……我其實并未說謊……我真的沒有名字。自我有意識開始,就在表層后的世界里了。我總覺得……這是某位神明對我的懲罰……我不是沒有想過這種可能,不然我怎么可能既沒有記憶,也沒有名字,還要在這個灰暗的世界里永遠生存下去呢?”
“表層后的世界是什么樣的?”
金符中的男人沉默了一下,慢慢說:“在這里,我能體會到每件物品存在的意義……椅子就是給人做的……金光屏障很強大,很熱,很致密……門外的樹很老很老了,老到有自己存在的一套智慧體系,作為某種橋梁卻又與世無爭……我能知道萬事萬物的意義,我就是萬事萬物。
但我……我又是誰呢?”
“是啊,你是誰?”
金符在空中抖動了幾下:“我不知道,執(zhí)筆大人。我的存在真的有意義嗎?”
“那你覺得你去感受萬事萬物的意義是什么?”
“成為它們?!?p> “成為它們有什么意義?”
“只要它們的存在有意義,那么我就有意義?!?p> “哦,你覺得你存在的意義是別的物質(zhì)所給予你的,對吧?或者說,你附著在那件物品上,那件物品就讓你繼承了它存在的意義,是不是這樣?”
“我覺得是的,如果我是椅子,那我就做一把椅子。如果我是金符,我就做一張金符?!?p> “可惜你不是,你不是它們,除非你永遠變成那把椅子,這張金符,這棵樹。不然你只是存在于表層下的某種流質(zhì)性靈體,你在體驗做不同物質(zhì)時的感受?!?p> “我也可以永遠變成一把椅子的!只要有人需要!我就可以!”
“讓椅子去做椅子的工作吧,你應該做你自己的?!?p> 金符中的男人又是長長一段沉默。
“可是我不知道自己的工作是什么?”
“能夠感知到萬事萬物存在的意義,你的能力相當了不起啊!就看你想要怎么用它了?!?p> “我該……怎么用呢?”
“你覺得可以怎么使用?”
“我……我不知道。”
“還不知道之前就繼續(xù)體驗吧,繼續(xù)體驗不同物質(zhì)給你帶來的感覺好了?!?p> “我已經(jīng)體驗了很多了,可是我還是不知道。”
“你是第一次附著在金符里嗎?”
“回大人,是的?!?p> “第一次附在金符里,有什么感覺?”
“感覺……很強大……這股力量,我很喜歡。這股力量甚至可以幫我化成人形,我好期待有自己的身體?!?p> “那從成為金符這件事情來看,除了你感受到金符存在本身的意義以外,你也知道了自己想要同等強大的力量和一個人形的身體。你不是沒有自我意識的,你知道自己喜歡什么,想要什么。”
“執(zhí)筆大人的意思是……是?”
“通過成為別的物質(zhì)來探索自我意識,從中得知你自己想要什么,害怕什么,執(zhí)著于什么。這些就是你,你為你自己存在的原因?!?p> 金符紙上的符咒不再掙扎了,男子也沒有再抱怨熱。
“這個過程好需要很久?!蹦凶勇f道。
“你有很多時間。”
我揮手撤走包裹著金符的懸浮能量,金符緩緩從空中飄落在地板上。男子順勢從金符中流動到地板上,接著往事務所的大門方向流去。地板上的木頭紋理被擠開,男子一直流動到門上,門上的紋路重新形成男子的臉。他的雙眼看了我一會兒。
“不知道做執(zhí)筆大人的羽毛筆是什么樣的感覺?”
“會很辛苦。”我回答道。
紋路臉看起來像是無奈地搖了搖腦袋,從門縫中流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