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知在舊木地板上睡了多久，一連做了好幾個夢。大部分夢的內(nèi)容都不記得了，只模模糊糊知道我夢到了師傅。
在夢中，師傅身著白袍，通體透著純凈的光，懸浮站立于星辰之中。我單膝跪拜在師傅面前，但已不是當(dāng)年那副孩童模樣。師傅讓我攤開手掌，在我右手手掌上畫了一個圈，隨后溫柔地笑著。
我醒了，右手手掌處好似還有圓圈的觸感。我舉起右手手掌在眼前查看，卻什么都沒有。腦袋有些昏昏沉沉，像是完全沒有醒來。
我走出事務(wù)所，在樹枝上步行了幾步，隨后盤腿坐在樹杈上。自從在此辦公之后，我已很久沒有查看地獄景象了。樹葉摩挲，我透過葉間縫隙看向地獄遠方。堅山凌石在末日之后更為凄涼，整個地獄又黯淡了一些，游魂們無神地逗留在遠處，像是想盡辦法生存的拾荒者。
風(fēng)中帶著煤屑塵土，大概是天劫之火灼燒后所留下的。我對著此幅景象發(fā)了一會兒呆，等待著自己的神識從深長的夢境中慢慢醒來。
沒有日夜，沒有鐘表，樹葉不落，四季不更。
唯一能讓我感到時間還在流動的是血海的潮汐聲。這潮汐聲有節(jié)奏的，有規(guī)律地重復(fù)著，像秒針分針時針，在周期反復(fù)中讓我感到某種木訥。
不知海浪沖刷了多少遍白骨灘，我漸漸醒來了。揮袖抹了把臉，重新回到事務(wù)所中。
門口的蓮花燈亮起來了，事務(wù)所迎來了第七十八位客人。
一股河水的味道飄進事務(wù)所內(nèi)，水氣混著魚腥味。事務(wù)所的大門被打開，一條碩大的魚走了進來。
是的，這條魚是用“走“的。
巨大無比的鯰魚身體下竟然長出了兩條人類的腿，這一雙詭異的人腿用極其外八字的步伐走到木桌前坐下。鯰魚一雙無神的眼睛盯著我，沒有眼皮，所以也不會眨眼，更加詭異了。
“你好，請問我該如何稱呼你？”
“鴨大連清仄八角神怪。”鯰魚說話嘴巴一張一合之間，還有泡泡吐出來。他的聲音也因此有些含糊不清，我不太確定他到底說了一串什么東西。
“這是你的全名？”
“全名?！?p> “鴨大連清仄八角神怪，對吧？”
“是?！?p> 我一字不差地在紙上寫下他的名字：“稱呼你為八角神怪，可好？”
“也可以?！?p> “八角神怪，你今日找我是為了何事？”
鯰魚的魚皮下突然傳出破裂的清脆聲，一雙人手突然從鯰魚兩側(cè)的身體破了出來。雙臂像是新生兒剛剛離開母體那樣，還帶著粘液和血跡。這一雙人手朝我一抱拳，看得我有點愣。
“啟稟大人，小的今日來找大人，是想來討個公道說法?！?p> “什么公道？什么說法？”
“小的本是一鯰魚精，修煉千年得此奇身。可有人足兩條，人臂三對共六只。阿修羅戰(zhàn)神不過雙足六臂，造化不過如此。唯獨是我這魚身子，怎么修都修不掉。也就落得了此幅尷尬模樣，無論在妖精界還是人界，都是算不上好看。我可是羨慕那虎精蛇妖，他們怎么就能修得俊男美女的樣貌。唯獨我這鯰魚精，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這可如何是好！”
“所以……你想修煉個人身？”
“至少別是現(xiàn)在這副模樣！這模樣確實是寒磣了點。”
“很是慚愧，我也沒什么辦法。我不了解妖術(shù)，也不知道要怎么從妖精修成人身。我倒是有一個妖精好友，在修人身方面頗有心得。”
“此妖可也是鯰魚精？”
“不，是貓妖。”
“那可不行。我們妖精種類五花八門，每個門派都有自己的修煉方法。它貓兒適用的方法，不一定適用于我們鯰魚。再說了，我們魚與貓也算是世仇！怎能去找世襲冤家?guī)兔?！?p> “那你有見過其他修煉成人形的鯰魚精嗎？”
“我是在還未成妖之前，被人宰殺食肉，魂魄來到地獄中后有了意識才開始修煉的。地獄之大，之廣，包含萬千鬼魅魍魎。其中亡后游魂突然開竅，修煉成妖精只是一小部分。要找到同伴談何容易，更別說有相同經(jīng)歷的鯰魚精了！”
“你的意思是說，在人間修妖和在地獄中修妖是不同的？”
“那自然是不同的！修妖一事講究吸收日月精華，萬物靈氣。您想想，這人間的日月精華和地獄中的，那能一樣嗎！我大概啊，就是在修煉的時候，吸了這地獄中的瘴氣，才導(dǎo)致變成了這幅形同喪尸般的模樣?！?p> “為啥變成游魂之后選擇開始修妖術(shù)了？”
“想有些道行，這樣再投胎的時候也許不用再成畜生，任人宰割?！?p> “那你變成此模樣之后，有去找過孟婆，詢問過投胎之事嗎？”
“沒有找過孟婆，倒是碰到過幾個閻王兵?！?p> “閻王兵怎么說？”
八角神怪生氣地錘了幾下自己的大腿：“這群沒有德性的骷髏兵取笑我！笑我生得丑陋！笑我胡亂修道，不正統(tǒng)！”
“那他們有和你說關(guān)于六道投胎之事嗎？”
“他們哪知道什么六道投胎之事！他們目光短淺，只知道為閻王主子效力罷了。”
“我對于地獄中的修妖之事并不了解，對于修妖之后的投胎原則就更不了解了。這些事情還是去問問孟婆比較好?！?p> “孟婆也不是說見就能見到的?。∷Φ煤?！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案子忙著處理，哪里輪得到我這種跑去咨詢問題的?！?p> “退一步來說，如果再投胎，還是進了畜生道，那該怎么辦？”
“不行！不行！我不接受！”
“非得做人不可？”
“我這么努力的修煉，就是為了做人啊！不做人，做阿修羅也可以，做天人也可以。如果讓我做畜生的話，我寧愿呆在這地獄中繼續(xù)為妖。丑就丑，怪就怪，總之比當(dāng)畜生要強?！?p> “為什么那么討厭做畜生？”
“若是生在荒野樹林中，到還好些。也頂多就是擔(dān)心受怕要被捕獵者吃掉，或是這頓吃了下頓就沒得吃。
但要是做了豬圈里豬，魚塘里的肉魚，那可就慘絕了。從生下來的那一刻就要擠在贓物的草料上，腿都伸不開！人喂什么就只能吃什么，長大長肥，最后等著被宰割。
我之前就是生在魚塘中的一條鯰魚，那水混沌不堪，我們吃垃圾，吃動物腐尸。我們的肉已經(jīng)夠臟的了，但還是逃不過被端上餐桌的命運。
我修妖啊，就是為了能把命運掌握在自己手里。對于那種臭水臭肉的生活，夠了，活夠了?！?p> “你生為鯰魚的時候，周圍的鯰魚也這么想嗎？”
“那些鯰魚都是木腦袋，每天能搶到一塊腐肉吃就不錯了。但我不一樣，我會思考，會觀察人們每日撈取我們的方位和時間。不瞞您說，我是主動鉆入漁網(wǎng)的。我就希望快點被一刀劃破肚子，砍下頭顱。死就死了唄，反正只要離開那里就好?！?p> “你在主動鉆入漁網(wǎng)之前，知道有前世來生的概念嗎？”
“不知道，我連死亡是什么都不知道，沒有考慮過這些事情。我只知道我不想要什么，就那么去做了。”
“也許在你思考了不想要什么東西之后，也可以思考一下，你究竟想要什么?！?p> “執(zhí)筆大人，您這是什么意思？”
“知道自己不想要什么，很好呀，是能夠認清現(xiàn)狀做出一定判斷的體現(xiàn)。但不想要，之后呢？你不想要呆在惡臭的水里，所以去自投羅網(wǎng)，主動被做成菜肴以求解脫。之后誤打誤撞來到地獄中，因為不想再進入畜生道，所以開始修妖。但你想想，修妖真的是你想做的事情嗎？還是你為了規(guī)避成為畜生而不得不做的事情？”
“我沒有明白?！?p> “你想修妖嗎？”
“還行，變成這副模樣也不是我能夠左右的?！?p> “但是修妖也不一定就能夠成人，對吧？”
“至少能有個人形?！?p> “有人形容易，有人心很難?！?p> “有人心很難？”
“修煉一個外表，終究還是在修法術(shù)。法術(shù)有他的局限，就如你所說的那樣。妖術(shù)在人間就是利用人間的資源，在地獄中只能利用地獄的資源，同一種妖術(shù)在不同環(huán)境的支持下，修出來的模樣也是不同的。也許你在地獄中修不出人形，因為地獄不像人間，萬物本不就是為人而設(shè)。
但也許，我是說也許，你可以在此處修心?！?p> “修心？大人請賜教！”
“地獄中雖沒有人類，但人類亡魂很多。這些人類亡魂大多承受著極苦極痛，所有的顯性都是極端的人類表達。你可以去觀察他們，思考他們，看到絕境中的善惡并從中學(xué)習(xí)?！?p> “大人，這是在學(xué)習(xí)什么？”
“做人之前，有一顆好的心，要比擁有一副好的形要更重要?！?p> “但這世間也有惡人啊，為何非要修心才能做人？”
“就像你在做畜生的時候希望能有一個好的生存環(huán)境一樣，每個人類都希望被善待?！?p> “他們就沒善待我！我憑什么善待他們！”
“因為你想做人，那就去好好做個人。”
八角神怪還想反駁些什么，我注視著他看了一會兒，他沒有再說。無神的魚眼盯著兩側(cè)的書架，他也許是在思考些什么。半晌，八角神怪的那雙怪異人類手臂抬起來，向我一拱。
“大人說的有些道理，我可以去試試?！?p> “好，那你去吧?！?p> “大人，請祝福我早日成人吧！”
“嗯，好好修心。”
八角神怪的人腿站起來，魚身子懸在空中。他很明顯想要沖我鞠躬，但他沒有腰，也就無法做出鞠躬的這個動作。糾結(jié)了一會兒，他最后還是拱手作揖。隨后，那雙腿帶著那條魚身蹣跚從門口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