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璃君飲酒暢聊甚歡，不知不覺間也喝了足足三碗。云酒后勁很大，待璃君走后，我才感到渾身發(fā)熱，臉上溫溫麻麻。本想就地躺一會兒，借此休息。但只是剛閉上眼睛，就感到身體一陣輕盈。像是被一根細線系在腰部，從高空處把我提起。
身邊的空氣也變了味道，耳畔孤魂野鬼的哭喪聲已絕。我并未睜開眼睛，卻能透過眼皮將此處看得一清二楚。
此時，我身處于曼妙銀河之中，腳下是流動的星帶，遠處是虹光晨曦。星帶如河水流動，流水旁有很多透明的靈魂蹲在溪邊，不知在做什么。
我正欲上前察看，耳邊響起人聲。這聲音空靈卻又厚實，擊打在我的某根腦弦上，蕩出聲聲回響。
“執(zhí)筆，我們又見面了?！?p> “即涳？”
聲音笑了，卻任未見其身：“執(zhí)筆大人好記性?！?p> “此處是哪里？為何帶我來到此處？”
一個藍色的半透明人形在我身邊出現(xiàn)，它的手臂環(huán)過我的肩膀，與我輕步走在溪水河畔邊。
“你看這水，即在順流，也在逆流?！?p> 隨著即涳的話，一個半蹲著的透明靈魂用木瓢舀起一碗水。而當這星光流溢的水被盛在木碗中時，則瞬間凝固了，變成了一塊固琉璃水晶。水晶中的星光也被凝固在其中，不再流動，也不再一明一暗地閃爍。
“這是什么河？竟如此神奇？”
即涳笑著捧起一把水，水在他指尖化為碎鉆，碎鉆落入水中又融化開來，重新流動。
“這不是河水，這是時間?！?p> “時間？”
“這是時間在這個維度所存在的形態(tài)，就如水一樣，看得見摸得著。即可以順流，也可以逆流而上。而如果你想要定點某處時間，只需要舀起一瓢。這瓢中的時間一旦與星河本身失去鏈接，變會即刻凝固起來。像琥珀，將那分秒中的事件永遠凝結(jié)?！?p> “為什么需要凝結(jié)時間呢？”
“因為需要記憶，而我們又是那么的善忘。無論是災(zāi)難苦痛，還是慶祝歡愉，只要被凝結(jié)成水晶，隨時帶在身邊，也就能時時想起。”
即涳蹲下身，半透明的手掌化為木瓢狀，從星河中舀出一碗水。這水本是星光熠熠，凝固下來后卻變?yōu)樯钏{，內(nèi)部像是有某種瘴氣在流動。我從即涳的手中取出這塊水晶，放在眼前細看。
這水晶中凝結(jié)著的畫面，是我的胸口被青玉筆穿透的瞬間。水晶中的我看起來驚恐又不甘，青筋臌脹在太陽穴處。也只是瞬時的，那天發(fā)生的事情一一重現(xiàn)在我面前，像電影一樣重放著。
我把水晶交還到即涳的手中。
“你不想帶個紀念品走？”
“暫時不用。我好奇的是你為何把我?guī)У酱颂?？?p> 即涳遞給我一張寫著081的號碼牌：“末日之中，地獄大亂。很多鬼怪都借此機會離開了地獄，或重返人間，或去了其它維度。你的客人名單也亂了，號碼牌也輾轉(zhuǎn)多手，最終這81號到了我的手中。再次見你也算是種緣分?！?p> “只是因為得到了號碼牌，所以想要來見我？就沒有其他用意了？”
“為何是此處呢，執(zhí)筆？你覺得呢？”
“我并不知。”
“我想讓你看到時間的多種形態(tài)，讓你理解時間存在的意義。我們想要借你之手，記錄下這些，再帶回人間去。”
我掏出隨身攜帶的筆紙：“你說吧，我當如實記錄。”
即涳半跪在河流邊，將手伸進水中輕輕攪動著：“你說，這河水為何可以順流，也可以逆流呢？”
“因為時間的走向不是單一的?！?p> “不完全是。水之所以既能順流，也能逆流，是因為引力的不穩(wěn)定性?！?p> “引力的不穩(wěn)定性？”
“水流也會被引力所吸引流向一處。瀑布飛流直下三千尺，正是被地球中心的引力吸引，才會逾越峭壁從高空沖刷而下。此處的時間也是同理，時間被引力所吸引流向不同的方向?！?p> “此處的引力是什么呢？肯定不是地球的地心引力了?！?p> “一念，一思，一塵，一星。萬事萬物，有形的無形的，皆有引力。”
“所以這河中所包羅的是萬事萬物嗎？”
“這河水只是時間而已，萬事萬物存在于虛空中。時間受到虛空中引力的影響，被拉長或縮短，并流向引力強的那一方?！?p> “我還是不理解，可以舉個例子嗎？”
即涳看起來有些無奈，它好像覺得自己已經(jīng)解釋的很清楚了，而面前的我還是一臉困惑。
“有形的例子我已經(jīng)舉過了，瀑布，水的上游和下游，都是這樣。如果用人間的事情來舉例的話，你可聽過‘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這句話？”
“嗯，出自《孟子》，指站在仁義大道的人會得到更多的幫助，背棄道義的人則會失去人心?！?p> “你口中的仁義和道義即是某種思想，這思想越強大，引力也就越強大。這河水會受到這種思想引力的牽制，改變方向?！?p> “我可否理解為，在時間改變流向的時候，人類歷史進程也在改變？”
“自然是的，人類歷史進程無時不刻不在受到這些微小引力的影響。時間除非與星河斷開鏈接，不然總是在流動中的?！?p> “也就是說沒有什么東西是固定的，人們常說的‘命運’其實是多方引力的影響。在河流水向的變動中，命運本身可能會因為一念一思，隨時發(fā)生重大的變化?！?p> “如果那一念一思的力量足夠強大，便是如此。”
“但就算引力再強大，水流本身也是帶有互相牽制的引力的。想要改變一條水流的流向，恐怕不僅僅是需要力量的事情，還需要大量的耐心，等待力的滲透和轉(zhuǎn)變?！?p> “正是，時間在自我摩擦中也產(chǎn)生了巨大的慣性。這種慣性在我們看來，也許只是流向而已。但對于活在三維空間的人類來說，則牽扯到了他們實際生活的方方面面。生活中的糾紛，羈絆，關(guān)于一個人的所有聯(lián)系都在時刻影響著這個人的靈魂狀態(tài)。我接下來想說的一切，是我今日帶你來到此處的主要原因?！?p> “請說吧，我正在記錄?！?p> “正如你看到的這樣，時間的存在如同流水，可快可慢，可順可逆，是一件十分主觀的事情。對于在歲月中沉浮的個人來說，時間是可以變得主觀的。你們?nèi)祟愑嫊r所用的分秒只是一種定向參考值，所謂參考，也就是一個以便于測量的恒定值。如果人類能夠接受這個觀念，并探索自己在時間中的主觀，那么人類就離自由又更近了一步?！?p> “我來理解一下，比如說我今年如果八十歲了，但我還可以有二十八歲那樣的心態(tài)？”
“當然可以，二十八歲未必有八十歲的閱歷，但完全可以擁有八十歲的思想，甚至擁有八十歲的生活節(jié)奏都可以。話說回來，連幾歲幾歲，年齡這個概念都是根據(jù)分秒日月年的參考值而設(shè)定的?！?p> “也就是說，年齡本身當作一個參考就好，不比成為自身的限制?！?p> “這個限制包括思想上的，也包括身體上的。因為思想作為一種引力，也時刻都在影響著身體。換言之，身體才無所謂你今年十八還是八十，身體只想要吃得香睡得好，健健康康無病害?！?p> “如果人類接受了主觀性時間這個概念，又如何會離自由更近呢？你所說的自由是哪種自由？”
“真正的自由只有一種啊，哪里有很多種？”
“那是什么樣的？”
“就目前的人類社會來說，因為時間所造成的威脅會減小很多。一旦‘衰老’的概念與年齡本身分離開來，人們之間會減少消耗精力的競爭，抑郁焦躁等壓力所造成的精神疾病會減少很多，自殺率也會有所下降。
人文方面，會有越來越多的人去欣賞跨年齡層的多元化美麗，不再只是盲目崇拜年輕和堅守根深蒂固的處女情結(jié)。閱歷更多的人會有耐心去接納新生代的觀念，新生代會更有耐心去閱讀曾經(jīng)的歷史。
科技方面，很多對疾病的研究方向會有所變化。疾病的治療將會以一種更為人性化，更多包容度的角度出發(fā)。
還有很多很多，都和對時間的觀念有關(guān)?！?p> “我之前看到過一條新聞，一個大學(xué)生在某個新生演講上說如果自己到了三十五歲還是一事無成，他就要去自殺。演講嘉賓很驚訝，問大學(xué)生什么是一事無成。大學(xué)生說，如果掙不到一千萬，就是一事無成。你剛剛所說的時間主觀性讓我想到這個學(xué)生對時間的認知，他認為人生到了三十五歲必須擁有一千萬，不然自己的生命是不值得存在于這個世界上的。對此你有什么看法？”
“我認為這不僅僅和時間的主觀性有關(guān)了，也和這位學(xué)生本身的觀念有很大關(guān)系。講真，如果這學(xué)生真的自我了斷了，他會是你的一位很有意思的客人。”
“即涳你說笑了，我是希望這位學(xué)生只是年輕氣盛說說而已，可千萬別這么做?！?p> “不過就此案例看來，時間所帶來的泛焦慮感普遍存在。如果能正確認識時間，也許也不用那么焦慮了。”
“因為焦慮也沒有用。”
“焦慮也有引力，而這種引力十分發(fā)散。當這種引力存在于一個人的身體中時，會從內(nèi)而外撕扯每一處器官。有些人就會因此而頭痛啊，失眠啊，這都是思緒所產(chǎn)生的引力實際作用在肉體上的顯象?！?p> “為什么時間會帶來焦慮感呢？”
“你想，如果水被壓縮在一起，會怎么樣？”
“密度變大。”
“密度變大，向外的張力也會變大。壓迫到某種程度的時候，水會想方設(shè)法地沖破它的包裹物?！?p> “好焦慮，想想我已經(jīng)要焦慮了?！?p> “是，所以在感受到焦慮的時候，最好的方法就是讓你的主觀時間重新恢復(fù)到正常流速。不要去壓縮它，順著它流淌就好?！?p> “但時間在人間中看不到又摸不到，要怎么讓它自然流動呢？”
“如果本身就置身于河水之中，那么不要反抗。讓自己靜下來，飄著，飄在水面上不是一件很放松的事情嗎？”
“如果水性好的話，應(yīng)該是一件很放松的事情。”
“可惜大部分人都擔心會嗆水，所以飄著這件事情本身也需要多多練習的啊。”
“是，需要練習?！?p> 說完此話之后，我與即涳坐在河邊靜靜地看了一會兒星辰，彼此沒有再多言語。水中星光閃爍，不知是星辰化在水中，還是水面上倒映著四周的銀河。這里很安靜，剛剛除了我與即涳的談天，并無其他聲音。
時間本身是無聲的，它縹緲在此真空中，被一片片靈魂撈起，又放入。那些靈魂也許在找尋它們喜愛的時間節(jié)點，讓此節(jié)點化為水晶以便貼身保存。
我又看了一會兒，感到眼睛酸澀了。下意識揉了下眼睛，這才發(fā)現(xiàn)我的眼皮一直都還是閉著的。我猛地睜開雙眼，發(fā)現(xiàn)此時正躺在事務(wù)所的地板上。像是大夢初醒，心臟跳得厲害。我深深地吸了幾口氣，只感覺到右手還握著筆。
低頭看去，只見右手之下的地板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字，不知何時在睡夢中，我已記下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