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口的蓮花燈亮起來了，事務(wù)所迎來了第八十七號客人。
我靜坐在木椅上，只感覺一陣風從椅子腿下升騰而起。風呈白色，帶著旋兒，在我周圍如同形成一枚蠶繭將我包裹在其中。
“等了那么久，至于見到您了，真是不容易?！币晃慌缘穆曇魪男L中傳來，聲音富有磁性。
包裹著我蠶繭似的風四散而去，化作萬千風絲匯聚在木桌前的客人椅子上。風兒層層疊起，行成人形，一位身著白裙的女人身影呈現(xiàn)在木椅上。
女人一頭長白發(fā)，發(fā)質(zhì)輕盈地搭在肩上，一直順到腰后。她有一對紅藍異色瞳，紅色的眼珠鮮艷如赤兔，藍色眼睛透徹如晴天的波羅的海。她的面色煞白，不像人類的膚色。雙眼只是睜了一下，看了我一眼，隨后便閉上了，唯剩下眉心的一只眼睛睜著。這只眼睛并無眼珠，是一顆紫色的球體，球體中有閃爍似有星辰。
“我是雷神的子嗣，風之女，伊利諾斯。閣下看起來比我想象中的要普通一些?！?p> 伊利諾斯的言語溫和，但溫和中透露著獨屬于神明的傲氣。
我在宣紙上寫下她的名字：“伊利諾斯，請問你今日找我是為何事呢？”
“我的父親雷神即將將我許配給大地之神蓋亞，而我對這樁婚事很是遲疑。我也問了身邊很多人的意見，得到的回復(fù)雜七雜八，根本無法讓我做出決定。所以我也想來問問大人，看看您怎么想?！?p> “雷神為何要把你許配給蓋亞？蓋亞不是上古原始神，希臘眾神之母嗎？”
“看來您所了解的蓋亞是通過閱讀希臘神話所了解的。如果把蓋亞放在希臘神話這個分支中，她的確是眾神之母，孕育出了很多其他神明。在其他神話中，她有其它的名字，也有其它的存在方式。
雖然蓋亞的母性能量很強，但她也不是總以女性形象示人的。就如我雖然示人的形象為女兒身，但若想利用陽剛之力化身為男子形象，也不是做不到的事情。
我們神明也會隨著人類的變化而進化，蓋亞從人類誕生在這片土地上幾千年以來，也在不斷調(diào)整自己與人類的相處方式。在上古時代，我們神明對人間事插手甚多。而自工業(yè)革命之后，人類選擇了發(fā)展科技，相信唯物主義，我們神明也就在人們的生活中淡去了。
至于許配一事，怕是我的父親喝醉酒之后一時興起的胡話，卻被其他神明聽了去。父親酒醒之后干脆想要將計就計把我許配出去。
我對蓋亞一直充滿了敬畏之心。她是上古元神，而我不過是個新生代的小神。論見識，相差萬年；論資歷，我更是毫無信心。然而我知道如果是我父親雷神所提的要求，蓋亞是不會拒絕的。”
“為什么蓋亞不會拒絕？”
“對于蓋亞來說，婚姻也許只是神明之間示好的一種形式，這種形式她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千遍萬遍。但對于我來說，這還是我從誕生以來的第一次。
說白了，閣下。我不知道對此事應(yīng)該表現(xiàn)出什么樣的態(tài)度，甚至連具體的想法都沒有。我很緊張，只是很緊張。”
“的確啊，這樣的婚姻結(jié)合是會讓人很緊張。你又不了解對方，又是被父親強行定下的婚事。你自己怎么想的？想與大地結(jié)合嗎？”
“風與大地結(jié)合，我并不知道會有什么樣的結(jié)果。也許我是知道結(jié)果的，但因為過于害怕了，所以任何可能會出現(xiàn)的結(jié)果我都不愿意去設(shè)想。
神明的結(jié)合關(guān)乎到自然走向，風云雷雨，水火林霧。這樣的責任太過于重大了，我光是想一想就已經(jīng)渾身顫抖，根本不想繼續(xù)想下去?！?p> “那你可有跟你父親說過你的真實想法？”
“當然，當然。但我父親極愛面子。唉，他們這些上古的神明都是這個樣子的。就算是酒后胡話，也因為極愛面子而不會輕易收回。尤其是關(guān)于嫁女兒這件事情，如果讓他堂堂雷神收回許嫁之事，那他的臉面何在？”
“那你對你的父親這么愛面子是怎么想的？”
“這也許是我們神明的職責。神明既然身為神明，也就當遵守承諾，無戲言。如果總是出爾反爾，那神明的信譽也將不保?！?p> “拋開神明職責不談，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我？我自己？閣下此為何意？作為神明豈能拋開神明的職責不談？”
“神明也是可以充滿私欲的，這也是希臘神話告訴我的?！?p> “希臘眾神之所追求并非我等所追求的。我等的存在就是為了天地風調(diào)雨順，若是不能達到此目的，那我也愧對自己神明的身份了?！?p> “所以你對這個結(jié)合最擔心的事情是是否能給世間帶來風調(diào)雨順？”
“是的?！?p> “何為風調(diào)雨順呢？現(xiàn)在人間正在備受末日困擾，絕對稱不上是風調(diào)雨順啊?！?p> 伊利諾斯緩緩睜開了那雙紅藍眼睛，而眉心的紫色眼睛閉上了。
“閣下認為何為風調(diào)雨順呢？”
“這可以說到很多不同的方面，可以說自然氣候，可以說朝野剛政，可以說農(nóng)作物的生長，也可以講講人心所向。不知你說的是哪一種？”
“我說的，都有?！?p> “那具體一點？”
伊利諾斯深深嘆了一口氣。
“正是因為我也不知道，不想去設(shè)想結(jié)合后的結(jié)果，所以暫時也無可奉告?！?p> “你的父親有告訴過你風與大地所結(jié)合的樣子嗎？”
“我的父親說，之前也有其它風之神與蓋亞結(jié)合，但因為每一位風神的特質(zhì)和本性都不同，這是一件無法預(yù)計的事情，讓我不要再多問了?！?p> “聽起來這真是一件充滿風險，并有些違背你初衷的事情。也許你糾結(jié)的不應(yīng)該是是否結(jié)合這件事情?！?p> “閣下此話是什么意思？”
“如果你作為神明的初衷是剔除所有私欲，萬事皆以服務(wù)于人間為主，那么無需考慮你父親的面子之事。
好面子也是一種私欲。
你所需要考慮的只是你們的結(jié)合是否能給人間帶來正向的影響，如果能，就做。不能，就不做。
真正剔除私欲之后，做與不做之間的決定可以完全根據(jù)利益價值來決定。是否簡單明了一些？”
伊利諾斯思考了幾秒，隨后低沉地說道。
“大人是在嘲笑我們神明嗎？”
“我沒有啊，我豈敢嘲笑神明！”
“這與私欲或否毫無關(guān)系。結(jié)合一事所帶來的影響很重要，我父親的臉面也重要?！?p> “好吧，那么當下看起來，無論如何你都會遵循雷神的指令，嫁給大地的，是嗎？”
“除非我可以說服我的父親，列舉出風與大地所結(jié)合的種種不好。如果弊端遠遠大于利的話，作為神明的父親也不得不考量如此結(jié)合帶來的影響。也許會收回酒后胡話，讓我重新自由飄在人世間?！?p> “你所能想到的弊端有哪些呢？”
“我走訪了許多其它神明，其中也包括其它風神。他們說風與大地結(jié)合最直觀的影響就是極重沉在地下千萬年的元素受到風的影響，開始慢慢往地表呈現(xiàn)。”
“這會有什么弊端嗎？”
“如果極重之物無法呆在原來的地方，極輕之物如風又受到引力的牽制，無法自由來去，那么人間會形成濁氣沙塵。濁氣沙塵都會使人致病，也會糟蹋莊稼谷物?！?p> “那聽起來已經(jīng)很嚴重了，還有嗎？”
“如果一個人的精神無法落地，又無法上升，會怎么樣？”
“就是人們常說的心情不上不下的處境嗎？感覺心總是懸在那邊，不得安寧?！?p> “是的，如果風與土結(jié)合不好，那么人們的精神即無法接地，也不能通天。從人類心理學(xué)角度來說，就是很容易出現(xiàn)不安全感，焦慮和不穩(wěn)定的感覺?！?p> “好糟糕，還有別的嗎？”
“當然也是有好處的，這完全取決于結(jié)合的默契程度。如果默契并調(diào)整的好的話，那么重物質(zhì)既可以落地也可以上升，輕物質(zhì)既可以自由也可以扎根。”
“聽起來完全取決于你和蓋亞要怎么做啊?！?p> “關(guān)鍵就是這個怎么做，怎么做呢！難??！”
我和伊利諾斯陷入了短暫的沉默中。為了使這沉默不顯得尷尬，我起身沏茶，端于她的面前。伊利諾斯抿了一小口茶，并無開口說話的意圖。于是我緩緩說道：“你還沒準備好，如果還沒準備好也許可以再等等。”
“準備這件事情，無論設(shè)想了多少種可能的后果，永遠都準備不齊全的。”
“也許你需要做的不是準備到百分之百，至少再收集一些能夠供你權(quán)衡的訊息。”
“閣下……”伊利諾斯的語氣放緩了，她那雙紅藍異瞳有些憂慮地看著我，“如果訊息越多我反而越無法做出決定，如果越是準備，我就覺得自己越?jīng)]有準備呢？”
“有一點啊，無論是人還是神，我覺得都是相同的?！?p> “閣下請說?！?p> “做你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不要為了他人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這不是私欲，這涉及到之后一系列的原動力。如果從一開始的動機就是為了保住你爸的面子，完全是為了你父親在做，你覺得這件事情你能做多久，又能做多好呢？”
“我也是為了人間的風調(diào)雨順，這點并不違反我的初衷。”
“好，那你萬萬不可忘記這一點，無論行任何事情，做任何決定，都必須謹記你是為了人間在做。”
“那是自然的?！?p> “如此一來，你是不會被訊息所迷惑的。訊息看似多而雜亂，但只要以初衷為錨點進行篩選，就很容易過濾掉無用的部分，選擇出有用的部分加以參考。”
伊利諾斯頓了幾秒，突然笑出聲來：“真是太好了?！?p> “我這么說，你的困惑會不會少一些？”
“若是我父輩那樣的神明，他們肯定會硬著脖子說，我本就沒什么困惑！閣下，我是新生代的神，我與我的父輩不同。是的閣下，你雖然不是神明，等級在我之下，但今日與你的一番對話的確對我有很大的啟發(fā)?！?p> “甚好?！?p> 伊利諾斯猶豫著好像要說什么：“閣下……”
“嗯？你說?！?p> “多，謝了?！?p> “不客氣的?！?p> 伊利諾斯道完謝之后長舒一口氣，好像卸下了某種重擔：“我接下來還有幾位地府官員想去拜訪。”
“那我也不久留你了?！?p> 事務(wù)所中央再次舉起白色旋風，伊利諾斯的身影化為絲線漾入風中。
“再見，閣下?！?p> “再見?！蔽艺f。
蠶絲般的風四散開去，從窗縫，門縫中鉆了出去，流入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