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口的蓮花燈亮起來了,事務(wù)所迎來了第一百四十一號客人。
一位芭蕾舞演員穿著表演時的天鵝裙,墊著腳尖,輕巧地走進來。她的身形纖細,雙腿肌肉線條清晰,脖頸上有一道紫色的淤痕,臉上還畫著演出妝容。
“請問,請問這里是,這里是……”芭蕾舞演員拿起手中的一張小紙條,瞇著眼睛讀,“這里是執(zhí)筆的事務(wù)所嗎?”
“是的,請問你是?”
“是,是孟婆讓我來的?!?p> “這樣啊,那請坐吧。”
芭蕾舞演員用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裙子,向后坐在木椅上,看起來很拘謹(jǐn)。
“我該如何稱呼你呢?”
“楊智懷,你叫我小楊就可以了?!?p> 我在紙上寫下她的名字:“你今日找我來有什么事呢?”
“我剛剛來到這里,還不是很熟悉。孟婆說可以找你,你會幫我?!?p> “要幫你什么?”
“我是死了嗎,大人?”
“是的,你的肉身已經(jīng)消亡,靈魂現(xiàn)在在地獄中。”
“在地獄中,在地獄中……我下地獄了!”
“準(zhǔn)確的來說,是你的靈魂在死后來到了地獄這個維度里?!?p> “我一生什么壞事都沒做,怎么,怎么會下地獄呢!”
“反正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地獄中了,你接下來打算做什么?”
“我已經(jīng)死了……什么都沒有意義了……什么都沒有意義了……”
楊智懷突然哭了起來,她雙手緊緊捂著臉,肩膀上下抽動。很快從抽泣變成了大哭,哭的上氣不接下氣,演出妝容也花了,滿臉都是糊掉的黑色眼線。我給她倒上了一杯茶,置于木桌上,又放了一塊方帕。
“什么沒有意義了?”我問。
“演出……我愛的一切……我好不容易拿下來的角色……什么都沒有意義了……”
“為什么會沒有意義了?”
“你傻嗎!地獄里怎么會有芭蕾舞劇演出!”
“你之前為什么選擇跳舞?”
“為什么選擇跳舞?”楊智懷拿著方帕抹眼淚,方帕立刻變成了黑色,“小時候被藝術(shù)學(xué)院選走了,身材好,有天賦,就一直跳。跳了十多年了,好不容易拿到這個角色,真的……你都不知道我為了這個角色付出了什么!”
“如果你愿意具體說說的話,我愿意聽?!?p> “你為什么要聽!”
“這是我的工作,聽靈魂們的生前事,然后把它們記下來。孟婆之前沒有告訴你嗎?”
“我以為你是個指路的?!?p> “這樣啊,其實我是個文官,并不是地獄向?qū)А1救艘膊幌矚g外出,還是個路盲。在地獄許久了,也沒有熟悉到哪里去,實在是抱歉,指路這方面實在是幫不上忙了?!?p> “地獄為什么需要你這樣的工作?”
“你覺得呢?”
“可能是地獄閑人多,所以閑雜官職也多吧?!睏钪菓巡豢蘖?,她的語氣變得刻薄起來。
“什么樣的官職算是閑雜官職呢?”
“沒有什么實際用處的啊,不知道你這個官職有什么用處。寫下故事又有什么用呢?又不能變成錢,鬼怪的故事也沒有人看。故事的存在不就是為了讓人們看到嗎?你現(xiàn)在做的事情一點意義都沒有?!?p> “你生前也有很多這樣的時刻吧?!?p> “什么?”
“一個芭蕾舞者的成長經(jīng)歷一定是相當(dāng)痛苦的,開胯,一字馬,殘酷的基本功訓(xùn)練和淘汰機制。等到成為職業(yè)演員之后,還要忍受行業(yè)規(guī)則的不公和一些惡心的人際游戲。你感受到過這樣的時刻吧?曾經(jīng)所遭受過的苦難是沒有意義的,忍受了那么久卻得不到任何褒獎。
放眼望去,和自己相似的舞蹈演員比比皆是,可替代性太大了,該怎么辦才好呢?
去玩那些人際游戲嗎?還是繼續(xù)熬著,希望有一天就能熬出來了?”
“你沒有權(quán)利評價我!”
“我在猜測,就像你猜測我的工作性質(zhì)一樣?!?p> “我知道你們這種不是人的東西都會讀心術(shù),很可怕的。”
“我曾經(jīng)也是人,你曾經(jīng)也是人。如果我會的話,你應(yīng)該也會才是。”
“你不可能是人,一個好好的人怎么可能會來地獄里當(dāng)官?腦袋被門夾了吧!有什么想不開的!”
“說說你吧,你是怎么死的?”
“勒死的,這還用問嗎?”楊智懷抬起下巴,摸著自己脖子上的瘀痕。
“怎么會被勒死?”
“像你說的,我去玩了惡心的游戲?!?p> “你愿意具體說說嗎?”
“都是些男男女女的破事,有什么好說的?!?p> “你如果覺得不想說,也可以,我尊重你?!?p> “我不說的話,你的工作不就無法完成了嗎?”
“接受客人的拒絕和故事的不完整性,也是這份工作很大一部分。凡事不是都能隨我心意的,不是嗎?”
“你都不會爭取一下嗎?”
“那我再給你一個機會,你愿意說的話,可以說。不愿意說的話,那么今天的會面就到此結(jié)束了。之后的一切都祝你愉快。”
楊智懷看著我,她臉上的妝容已經(jīng)被眼淚和手帕擦掉了大半,還有一些黑色的痕跡留在臉上。她皺著眉頭,咬著下嘴唇。
“我是被勒死的,但是多半會被偽裝成自殺。”
“發(fā)生了什么?”
“我……我為了得到一個角色,和舞編發(fā)生了關(guān)系……舞編把那個角色給我了,但我覺得不舒服,我那個時候喝醉了,怎么想怎么都覺得惡心。我覺得是舞編趁我喝醉的時候?qū)ξ易隽诉@種事情,就威脅他說,以后他編排的所有劇中的女主,都要給我留位置?!?p> “然后呢?”
“舞編答應(yīng)了,但是我還想要更多……舞編有老婆和一個女兒,我就想把這件事情告訴他老婆……”
“然后呢?”
“我覺得一定是舞編找的人,我在劇場排練完,回家路上被人勒死的……”
“之后你就到地獄中來了?”
“對……我就到了一片都是紅色的花的地方。一個長得很漂亮的女人,說自己是孟婆。她遞給我一束花,和我說這束花里藏有著我所有的罪惡,問我要不要拿走它。
我不敢……甚至都不敢碰那朵花……就把它留在了那里。
孟婆接下來就讓我來找你了。”
“在離開這里之后,你還是需要把那朵花拿回來的。”
“為什么!”
“那是屬于你生前的最后一樣?xùn)|西,如果你不接受那朵花,不放下那朵花中的一些事情,你很難再次投胎?!?p> “但是我不想!我也不想放下!我都不想死!我是被人謀殺的,難道不無辜嗎!”
“這不是我能夠評判的事情,我只想告訴你那朵花對你的重要性?!?p> “為什么!為什么我這么不幸!”
楊智懷又開始大哭,已經(jīng)被染成灰黑色的手帕被她攥在手里,幾乎能擰出水。
“的確,挺不幸的?!蔽蚁胱屪约旱恼Z氣聽起來更加柔和,但實際上,卻聽起來相當(dāng)敷衍。
“我要在地獄里呆多久?”
“你去拿花的時候,可以去問問孟婆?!?p> “那一定要去拿花了。”
“嗯。”
“你覺得我很煩嗎?”
“有點,尤其是質(zhì)問我工作的時候,很煩。”
“對不起,我該走了?!?p> “其它時候我并不心煩,傾訴總比質(zhì)問要好,后者的攻擊性太強了?!?p> “這樣嗎?”
“去吧,歡迎你來到這個新的世界?!?p> 楊智懷起身,還把手帕攥在手里:“再見,我,我去拿花了。”
我點了點頭,沒再回應(yīng)。芭蕾舞者不甘地吸著鼻子,像一朵花瓣已經(jīng)焦黃的白色茉莉,散發(fā)著萎靡又遺憾的味道,離開了事務(wù)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