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征事大、諸事繁雜,非是一場大朝會便能議定,能給這項注定要讓周天烽火重燃的國家大政定下調(diào)子,已稱得上功德圓滿。
在一連串令人眼花繚亂、穿插了諸多派系乃至奪嫡爭斗的人事和兵員調(diào)動之后,天子欣喜于大周臣子忠忱、宗室和睦的盛世氣象,終是給出了“子孝臣賢,朕心甚慰”的八字評語。
今日朝會上波詭云譎,說不盡的刀光劍影,諸位王公大臣們心里難免要七上八下、諸般權(quán)衡謀算,著實耗費(fèi)了不少心力,此時大多都下意識松了口氣,心道這場看似倉促實則是天子處心積慮舉行的大朝會終于要散場了。
天子不再說話,司禮太監(jiān)察言觀色,今日第一次有機(jī)會喊出那句:“有事啟奏,無本退朝!”
這原本就是走個形式,殿中哪個位高權(quán)重的王公大臣手頭沒有幾件需要天子決斷的大事,只不過沒人會在這時候站出來招人厭煩罷了。
誰料司禮太監(jiān)尾音未落,竟就有人高聲應(yīng)答:“末將有本啟奏!”
這一聲如洪鐘大呂,將一些個已開始神游天外的大臣瞬間驚醒,循聲望去,心中皆是一動。
發(fā)聲者赫然是落霞公西氏的少主——公西小白!
大伙兒這才猛然記起,天子先后跟李北海、東方持國這兩位邊鎮(zhèn)之中的重要人物聊了幾句,無論各自心里怎么想,面上都是相談甚歡的模樣,卻獨(dú)獨(dú)冷落了這位落霞公西氏的少主,這種無聲的敲打,說不是刻意為之都沒有人信。
在無數(shù)人復(fù)雜的目光注視之下,只見一身狼裘白袍的公西小白不緊不慢地走到大殿中央,伏地頓首:“末將落霞將軍麾下,白狼校尉公西小白拜見陛下!”
天子沒有回應(yīng),只是盯著公西小白不說話。
這種目光,無論是誰都難免有芒刺在背之感。
太和殿中的氣氛驟然凝固,諸人身上有修行的,氣息俱都盡量收斂,沒有修為在身的,也是屏氣凝神。
公西小白始終保持著頓首的姿勢不變,如一塊山巖般巋然不動,連一絲一毫的顫抖也無,沒有人能看見他的表情。
仿佛只是一瞬,又似是過了許久,天子終于在一片寂靜之中開口道:“卿有何事上奏?”
公西小白這才一動,直起上半身,微微低著頭,朗聲道:“啟稟陛下,公西氏蒙天子不棄,以落霞一郡許之,雖無郡王之名,而有裂土之實,自家父得授將軍之位,闔族上下,無不感激涕零,非鞠躬盡瘁死而后已,不能報陛下隆恩于萬一?!?p> 天子聞言,淡淡一笑:“你公西氏的忠心,朕向來是知道的?!?p> 公西小白連忙再次頓首,復(fù)又直起身道:“前者西戎猖狂,蔑視天子、屢屢進(jìn)犯,我族上下凡有忠義血性者無不激憤,未及請旨,不得已北上迎敵,全賴陛下洪福,僥幸得勝,自落霞向北至于曲水河谷,拓土三百余里。末將此來京師,一是請罪,二是愿將此三百里獻(xiàn)予陛下,懇請陛下于該地設(shè)郡縣軍鎮(zhèn)、派駐官吏邊軍,使此戎人之野永為周土!”
嗡的一聲,大殿里竊竊私語之聲不絕。
公西氏在中原百姓乃至廟堂諸公眼中,乃是比戎狄之輩強(qiáng)不到哪里去的野蠻人,本身血統(tǒng)就可疑,習(xí)俗衣冠雖偏向大周,卻又不盡相同,甚至聽說戎人也是這么認(rèn)為的,草原上都稱呼公西狼騎為“公西人”,而非周人。
是以公西小白所言實在太過出人意料,如狼似虎的公西氏,竟愿意把吃到嘴里的肥肉再吐出來?
天子同樣有些錯愕,笑道:“哦?這倒新鮮,朕聽說曲水河谷是難得的水草豐美之所,與落霞郡之間的草場更是最好的養(yǎng)馬地,你公西氏當(dāng)真舍得?”
公西小白抬起頭來,臉上的神情極是真誠:“末將雖是邊鄙粗野之人,卻也心慕圣人教誨,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道理,公西氏既是天子之臣,打下的土地自然是天子的,我族能得一郡之地,已然心滿意足,萬不敢再有非分之想!”
天子笑容一窒,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這公西少主表現(xiàn)得如此恭順,有些話反倒不好出口了,畢竟拓土獻(xiàn)地的功勞當(dāng)真是不小,哪怕明知實現(xiàn)的可能性極小,面上也必須有所表示,否則無以安撫天下邊鎮(zhèn)豪閥。
他拿眼一掃曹憲之,既然事關(guān)西北四鎮(zhèn),這個惡人自然是要曹虎頭來當(dāng)?shù)摹?p> 才被敲打過的曹憲之心領(lǐng)神會,當(dāng)下出班,向公西小白厲聲道:“公西少主,據(jù)我所知,公西氏的狼騎無詔南下,非但占據(jù)了天水郡,更縱兵殺人放火、搶奪財物糧食,至今兀自賴著不走,甘州總兵梁騰多次上表彈劾,你竟親自帶兵跑到青陽城下,耀武揚(yáng)威一番方才撤走,這些事你又怎么解釋?”
公西小白扭頭看向曹憲之,拱手一禮,不卑不亢道:“末將還要恭喜大人開府建牙,公西氏身為西北四鎮(zhèn)之一,日后定然尊奉曹帥幕府軍令,絕不敢有絲毫違抗!”
他回身同樣向著天子行了一禮:“陛下容稟,青陽雖為甘州首府,卻地處甘南,與甘中隔著一座青屏山,信息往來不便,即便是同為青陽郡的青屏山北麓出了事,青陽城得到消息都未必有天水甚至落霞郡快。”
“末將之所以領(lǐng)兵南下,全因天水郡郡守之子弒父謀逆,非但誣陷截殺于末將,還命手下匪類趁著青屏山鹿莊主外出,占據(jù)大片山林立下匪寨、侵?jǐn)_地方。末將僥幸逃得性命之后,因為軍情如火,來不及稟報州府,更不及上達(dá)天聽,只得硬著頭皮無詔南下,經(jīng)數(shù)場血戰(zhàn)方才于天水郡削平叛逆大軍。”
“然而終究有不少落網(wǎng)之魚,為了避免這些匪類荼毒甘州,才不得不分兵駐守左近郡縣,協(xié)助當(dāng)?shù)毓俦朔?。至于青陽城,乃是州府,干系重大,末將也是去青屏山迎娶拙荊路上,聽聞有亂軍越過青屏山南下、意欲偷襲青陽城,恐梁總兵一時不察著了道,這才不避嫌疑,僅帶一隊親衛(wèi)便趕去協(xié)防助剿,不想竟讓梁總兵生出誤會,這卻是末將的不是了!”
公西小白又看向曹憲之:“至于曹帥所言殺人放火、搶奪財物,那皆是逆匪所為,末將萬不敢認(rèn),頂多是麾下士卒采辦軍糧時與地方百姓有些無傷大雅的沖突口角,更是萬萬說不到搶奪二字?!?p> 曹憲之氣極而笑,指著公西小白道:“好一張顛倒黑白的利嘴!”
他朝著天子一拱手:“那梁總兵乃是天子親自拔擢的大將,哪里用得著你公西氏保護(hù)?你既叫我一聲曹帥,本帥只問你一句,你公西氏何時退兵?”
公西小白微微一笑,不緊不慢地道:“只須曹帥一聲令下,公西氏立刻退兵!只是有一事,末將不敢不奏于陛下駕前?!?p> 聽到此處,許久不發(fā)話的天子開口問道:“何事?”
“方才末將提及青陽城的地理,可知此城雖有州府之名,卻無州府之實,一旦有事,無法控扼全州,放在平日也還罷了,如今陛下決意西征,就多有不便之處,懇請陛下將甘州州府移至天水,如此一旦州府有警,我公西狼騎旦夕可至,方是萬全之策。加之天水遭遇大亂,民心不定,正需梁總兵此等大將坐鎮(zhèn)以安民心。是以末將斗膽,為甘州生民黎庶請命,懇請陛下恩準(zhǔn)!”
“好一句請命!卿所言不無道理,天水郡守及郡軍都統(tǒng)皆歿于大亂之中,不知卿心中可有能安天水民心的人選?”
公西小白微微沉吟,答道:“封疆大吏之人選,自是天子乾綱獨(dú)斷,只是今日竟勞動陛下垂詢,末將若不據(jù)實以奏,亦屬欺君,還請陛下赦臣妄言之罪!”
天子肅穆的神情中泛著一絲冷意,擺擺手:“卿但說無妨?!?p> “既然是改換州府,原本青陽郡守烏肅慎及青陽郡都統(tǒng)袁弘烈自是最合適的人選!”
“那青陽郡兩個位置又屬何人?”
“郡守之職么,青屏山鹿元神于郡中威望不做第二人想,當(dāng)可安定百姓。至于都統(tǒng),青陽郡軍精銳皆屬袁氏,怕是都要跟去天水,短時間內(nèi)要補(bǔ)上空缺,非鹿氏家將不可。”
這就更加露骨了,天子聞言反倒輕笑一聲,不置可否。
曹憲之卻是大怒:“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誰人不知那袁弘烈與你大戰(zhàn)了一場,兩家已然結(jié)怨,鹿元神則是你的岳父!你公西氏真將偌大甘州視為盤中餐了嗎?”
公西小白錯愕道:“我公西氏方才向天子獻(xiàn)上三百里之地,耿耿忠心,可昭日月!曹帥何出此言?”
他想了想,才道:“末將正是與袁都統(tǒng)起過沖突,這才不打不相識,知道袁都統(tǒng)是員不可多得的猛將,既然曹帥覺得末將的建議不妥,那不如請袁都統(tǒng)駐兵曲水河谷,則我公西氏一舉一動,俱在眼中,想必曹帥足可放心?至于鹿莊主,乃是名門之后,威名素著,末將為國舉才,自當(dāng)內(nèi)舉不避親,還望曹帥明察!”
好么,這位公西少主想把袁弘烈放在爪子底下以方便泄私憤不成,順勢又想要其去北邊替公西氏擋戎人的刀,如此不要臉皮,偏偏還說得如此冠冕堂皇、義正言辭。
幾句對答之間,殿上之人無不對公西小白側(cè)目而視,這位據(jù)說是殺戮成性的狼騎少主,非但長得極為俊俏文弱,還有如此辯才,臉皮更是厚的出奇,實在是個異數(shù)。
當(dāng)然了,公西小白之所以有恃無恐,除了有戰(zhàn)力驚人的公西狼騎和妻子的祖父,也就是那位不知死活的神通大能鹿公作為底氣,執(zhí)政敖莽則是其在朝中最大的依仗。
就見敖莽哈哈一笑,出班打圓場道:“曹帥息怒!公西氏桀驁已非一日,只因其忠心一片,先皇和今上歷來都是示之以寬,今次雖然出格了些,可公西少主親自入京請罪獻(xiàn)地,足見恭順,更何況西征在即,正是用人之際,令其戴罪立功也就是了。若是曹帥仍有怒氣,敖莽在此替公西氏向你陪個不是!”
他說著就要向曹憲之作揖,曹憲之連忙避開,搖頭道:“罷了罷了,既是敖執(zhí)政說項,本帥就饒他一回!只不過長公主那邊,嘿!”
這最后一句,曹憲之是暗里傳音,并未宣之于口。
公西氏與敖莽結(jié)盟是不假,但烏肅慎和袁弘烈都是長公主的門人,公西小白如此擺布人家,哪怕只是嘴上說說,陛下絕不會聽,但畢竟是在大朝會這等場合說出口的,必定會惡了長公主那尊大佛,給敖莽惹來不大不小的麻煩,天水郡一事背后站著的汝南王殿下就更別提了。
不過話又說回來,汝南王在南方對佛門多有壓制,雙方關(guān)系絕不融洽,如今敖莽配合天子扶持佛門,與那三殿下本就尿不到一個壺里。
敖莽聽到曹憲之傳音,面上不動聲色,心中卻是冷笑,那烏肅慎與袁弘烈雖然都是靠著長公主的舉薦起家,但袁弘烈出身青陽本地士族,與鹿家向來親厚,如今私下里與公西氏之間不說化敵為友也差不多了,反倒是之前被梁騰借刀殺人,雙方已勢如水火。這些內(nèi)情,剛剛接掌西北四鎮(zhèn)的曹虎頭怕是還不清楚。
他不再理會曹憲之,退回班次的途中順勢瞥了一眼汝南王,見這位三殿下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模樣,心中不由暗嘆一聲:“這才是咬人的狗不叫啊。”
天子的目光在殿中轉(zhuǎn)了一圈,對眼前公西氏服軟與試探皆有的所謂獻(xiàn)地之舉,心中已然有了決斷。
他口含天憲,一言而決:“公西氏獻(xiàn)地,足以將功抵罪,無詔興兵之事從此揭過不提。至于那三百里草原,就依卿所言,于落霞郡之北設(shè)養(yǎng)馬地,命袁弘烈為馬監(jiān)都統(tǒng),駐兵曲水河谷,受大內(nèi)御馬監(jiān)節(jié)制!”
這項任命實在是匪夷所思,諸王公大臣一時失聲,便連敖莽、曹虎頭并提出這一荒唐建議的公西小白自己都是錯愕不已。
幾人錯愕之后很快就反應(yīng)過來,天子這是寧肯將還算聽話但立場不甚明朗的袁弘烈當(dāng)做棄子,也絕不允許公西氏舒舒服服獲得那片養(yǎng)馬場作為霸業(yè)之基,為此還不惜投入御馬監(jiān)這個嫡系力量。
就聽天子繼續(xù)道:“青屏山北麓并入天水郡,甘州牧鄭夔疏于治政,致使叛逆盜賊蜂起,本擬嚴(yán)懲,念其辛勞有年,著貶為天水郡守,許其戴罪立功。當(dāng)此非常之時,必行非常之事,朕特旨拔擢青屏山布衣鹿元神為天水郡軍都統(tǒng)?!?p> 這個任命同樣出人意料,等于默許天水郡成為公西氏的勢力范圍。
然而天子似乎打定主意語不驚人死不休:“改青陽郡為軍鎮(zhèn),梁騰為青陽將軍,總理一切軍政。原青陽郡守烏肅慎為青陽水師提督,于二龍峽以東籌辦河防水師,直接受青陽將軍節(jié)制!”
至此,天子終于圖窮匕見!
大周腹地,唯有東平、西~安、南~寧、北定四府有禁軍駐扎,可以稱為軍鎮(zhèn),其余皆是封國郡縣,除此之外,只有邊地才有軍政合一的軍鎮(zhèn),將青陽郡改為軍鎮(zhèn),和御馬監(jiān)下轄的養(yǎng)馬地一起把公西氏夾在當(dāng)中,這是要防備誰不言自明。
烏、袁二人一個受重用,一個做了被重用的棄子,長公主那里當(dāng)可說得過去,哪怕是袁弘烈,在坐困天水愁城與去曲水河谷擋刀之間,哪個更兇險不好說,但后者無疑有更大的回旋余地,更別提有御馬監(jiān)攙和其中、宗族又被捏在梁騰手里,即便袁弘烈想倒向鹿氏和公西氏,恐怕也不容易。
至于鹿元神,雖做了天水都統(tǒng),與自家女婿連成一片,但青屏山老巢卻時時被梁騰威脅,也算不得太舒服。
鄭夔被貶,無疑是天子對敖莽的敲打,然而新的天水郡幾乎占去甘州的一半,勉強(qiáng)也能接受。
唯一損失慘重的,只有偷雞不成蝕把米的汝南王姬天養(yǎng)了。
幾乎未在西北落子的太子不露聲色,只在心中冷笑連連。
新晉親王之位的姬天行則對此時只有個名號的所謂青陽水師心生警惕,這支水師控扼二龍峽,對北面的甘州,南面的河間、清河,乃至西面自家的云州,都有著威脅。
他暗自沉吟:“烏肅慎?看來等皇姐回來,定要去拜會一二,打好關(guān)系才是了……唉,父皇不動聲色間翻云覆雨的手段,當(dāng)真是神鬼莫測!”
他又看向公西小白:“以一隅而與坐擁大周的父皇周旋,猶能游刃有余,縱然被打擊得沒了脾氣,也是非戰(zhàn)之罪,傳聞他與劉屠狗交情匪淺?若能以之為援手……”
不管如何,作為本朝第一個成功突破了一郡之地限制的大名,公西氏在朝堂上諸多勢力眼中的分量,已是截然不同。
天子笑容溫和:“卿方才說要為甘州黎庶請命,朕的安排可還妥當(dāng)?”
“圣明無過陛下!末將斗膽,代甘州百姓叩謝陛下隆恩!”
當(dāng)公西小白第三次向天子頓首時,心中已是多了幾分真正的畏懼尊敬。
至此這場意料之外的詭異奏對算是結(jié)束,這回司禮太監(jiān)沒有再問詢,而是直接喊道:“退……朝!”
終于是曲終人散,待天子并百官都離開太和殿,公西小白這才緩緩起身。
他低著頭沉默半晌,忽地輕笑一聲,這才抬頭轉(zhuǎn)身,邁步向殿外走去。
這一日,太和殿外的廣場上,許多人都記住了這個狼裘白袍年輕人的身影。
能在天子面前做到這個地步的年輕人,遍數(shù)周天又有幾人?
是以那身影雖有些落寞狼狽,落在眾人眼中,卻是說不盡的寫意風(fēng)流。
屠龍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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