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道生萬象，萬象化魔

　　萬籟俱寂、冷月高懸。

　　清輝之下，寒露滋生，夜氣已是大涼，顯見得炎夏將終，已有幾分秋夜意象。

　　鄉(xiāng)間小路上，一輛裝飾質(zhì)樸、極不起眼的馬車緩緩而行。

　　駕車的是一個(gè)中年人，鶴背猿臂、身軀高大，額頭較常人而言略顯隆起，仿佛生了角，雙目炯炯有神，幾要放出光來。

　　他身穿一件極普通的褐色長衫，背了一柄長劍，材質(zhì)尋常的木頭劍鞘毫無雕飾，劍柄以尋常青色麻繩纏繞，褪色嚴(yán)重。

　　小路的盡頭，是一座被大片農(nóng)田桑林環(huán)繞的獨(dú)立莊園。遠(yuǎn)遠(yuǎn)望去黑壓壓一片，規(guī)模不小，卻不見燈火，亦無雞犬人聲傳來。

　　駕車人微微皺眉，抬臂抖動(dòng)韁繩，加快了速度。

　　馬車很快到達(dá)莊園正門前，大門洞開，門內(nèi)自門檻處直至影壁下，層層疊疊倒斃著大片尸體，地面紅得發(fā)黑，刺鼻的血腥氣撲面而來。

　　門檻之外的臺階上，一個(gè)白衣束發(fā)的少年盤膝而坐，身上纖塵不染，與門后景象格格不入。

　　聽到聲響，白衣少年抬起頭來，眸子中無悲無喜，只余令人遍體生寒的透骨冷漠。

　　他開口道：“公孫龍？”

　　駕車人勒馬停下車，沒有作答，而是沉沉嘆息一聲，傷感道：“此間主人與我為友，平素樂善好施、廣交豪杰，是江湖聞名的義士，不想禍從天降，闔家蒙此大難?！?p>　　白衣少年無動(dòng)于衷，自顧自道：“有人告訴我，此處是海東幫分舵，你定會來?！?p>　　他頓了頓，一字一句道：“你與謫仙帖的恩怨，吳二三接下了?！?p>　　公孫龍目光一凝，越發(fā)明亮不可逼視：“怪不得能在此守株待兔，我聽說過你，小小年紀(jì)，縱有血仇，已然報(bào)了，緣何動(dòng)輒屠族、嗜殺至此？你接下了？魯絕哀是你何人？”

　　吳二三決然起身，開聲如切冰斷雪：“我登門時(shí)已明言，出門者死。他們愿死，我又何惜一劍？公孫龍，拔劍罷！”

　　他這一起身，正好將被他身軀擋住的一具尸體露了出來。

　　這是離著門口最近的一具，差一點(diǎn)兒就能沖到門外，尸體披頭散發(fā)、雙膝俱斷，死前似是心有不甘，雖已匍匐在地，仍是拼命以左手撐住門檻，頭顱努力抬起，雙目瞪得滾圓，同時(shí)右臂奮力前伸，五指徒勞地抓向前方。

　　這是真正的死不瞑目。

　　死者的右臂其實(shí)已經(jīng)探出門外，卻也因此被一劍斬?cái)?，仍舊保持前伸姿態(tài)的右大臂留在了門內(nèi)，小臂連同手掌則落在門外，徒留下一道凄艷的血色界線。

　　公孫龍見狀面露悲色，卻又有些如釋重負(fù)：“自古艱難唯一死，你既這樣說，想來莊中人死得有限。嘿，英雄死盡，鼠輩偷生，如何不叫人憤懣郁結(jié)！只盼茍活者中能有一二人知恩圖報(bào)，使我這老友不致絕后?！?p>　　語聲隆隆，說到最后一句時(shí)，已是響徹全莊。

　　他的目光自死者身上移開，再次投注到吳二三年輕卻冷漠如冰的面容上。

　　眼前這少年不過十七八歲，被一個(gè)死人從背后逼視，尤其那只斷掌的指尖幾乎觸碰到他的身軀，竟能坦然而坐，毫無不適之意，心性之酷烈堅(jiān)忍，著實(shí)令人側(cè)目。

　　“可否將這一戰(zhàn)緩上幾日，地點(diǎn)放在京師？我勝了，宗門重立有望，你勝了，正好如那劉屠狗一般名滿天下。須知古來多少草莽豪杰，滿腹才情志向，卻至死不曾留下名姓，豈不令人扼腕悵惘！”

　　吳二三沉默不語。

　　不語劍魔今夜已說了太多的話。

　　公孫龍見狀再不猶豫，伸手向后一探，慨然拔劍道：“也罷，世間處處刀俎，眾生皆是魚肉。卻不知你我二人，誰又將暴尸在這片月光之下？”

　　長劍斑駁，明亮處欺霜賽雪，晦暗處竟又銹跡斑斑。

　　無論公孫龍言語中是以名利誘之，還是以決死之意恫嚇，吳二三似是打定主意不再開口。

　　他同樣拔劍在手，周身騰起一層不祥的赤光，頭頂虛空更是現(xiàn)出一朵形體變幻不定的妖異血云，仿佛其中孕育了什么兇戾之物。

　　一時(shí)間，殺戮寂滅之意大盛。

　　盛名之下無虛士，見吳二三甫一出手便動(dòng)用了宗師氣象，公孫龍的面色立刻凝重起來，死死盯住對方掌中鐵劍。

　　那柄鐵劍質(zhì)地平凡無奇，卻有兩條猩紅血線在蜿蜒游走，不語劍魔“劍上飛紅線、中著無幸理”的名聲雖還未遠(yuǎn)及北地，但作為北四州綠林盟主的公孫龍自然早有耳聞。

　　他雙手環(huán)握劍柄，豎劍指天，劍尖齊眉，猿臂向前伸出，行了抱拳一禮，兀地吐氣開聲：“殺！”

　　話音未落，公孫龍已換做單手握劍，手腕猛地一抖，劍尖前指，一劍刺向吳二三眉心。

　　行禮、出劍，整個(gè)動(dòng)作如行云流水。

　　這一刺并不如何迅猛，亦無劍意、無劍光、無劍氣、無氣象，卻于剛勁雄渾之中透出高古樸拙之意，韻味悠長，令人見之忘俗。

　　月光灑在斑駁長劍之上，不知何故竟是晦暗難明。

　　吳二三心有所感，抬頭望天，恰見烏云遮月，一片朦朧。

　　瑟瑟風(fēng)起，似有雨水將至。

　　電光火石之間，公孫龍見吳二三猶有余暇抬頭望月，非但不見欣喜，面色反而更加凝重幾分。

　　果不其然，下一個(gè)瞬間，不語劍魔仗之屠戮江湖的赤螭劍橫空出世，自下而上斜刺而出，劍尖準(zhǔn)確點(diǎn)在公孫龍斑駁長劍的劍尖處。

　　兩劍相交，寂寂無聲。

　　公孫龍后退一步，橫劍身前，斑駁長劍上鐵屑簌簌而落，已是多了一條細(xì)長的劍痕。

　　少年劍魔仍是站在原地，眉心處卻悄無聲息沁出一滴殷紅血珠，晶瑩剔透、赤光閃爍，圓滾滾地自他的額頭與臉頰滑落，卻詭異地沒有留下血線，盡數(shù)滴落在塵埃。

　　隨著血珠落地的，還有漫天的纏綿雨絲。

　　細(xì)雨中，土腥氣與血腥氣混雜升騰。

　　吳二三收回望月的視線，抬手按了按眉心，終于再次開口：“殺氣？”

　　公孫龍心中警兆大起，面上卻是不動(dòng)神色：“在下平素最喜《大將軍舞劍歌》，吟誦良久猶自不足，曾做劍舞應(yīng)和之，竟而有益于劍道，這一劍，便喚做‘殺氣如云降作雨’?！?p>　　他忽又搖搖頭，自嘲道：“公孫龍區(qū)區(qū)綠林匪首，與武成王功業(yè)相隔何止萬里，即便在你面前，亦有自取其辱之嫌，不語劍魔‘冤冤相報(bào)一劍了’的赫赫殺氣果然名不虛傳?！?p>　　吳二三搖搖頭，也不作評價(jià)，抬手便是一刺，同樣刺向公孫龍眉心。

　　這一劍迅猛絕倫，韻味與公孫龍方才一劍毫無相似之處，天地間的雨絲卻陡然密集了十倍，頭頂血云猛地崩散，亦化作無數(shù)血紅色的水滴融入雨絲，鋪天蓋地籠罩向公孫龍。

　　殺氣如云降作雨！

　　方才吳二三正眼都未瞧上一眼，只是接了公孫龍半劍，竟已得了其中神髓三味！

　　公孫龍不驚反喜，朗笑一聲：“好！”

　　他深深屈膝復(fù)又彈起，身軀欲拒還迎般一縮一放，同時(shí)反手斜劍前撩，劍鋒切開無窮雨幕，劃出一道道曲折往返的線條，劍尖直擊吳二三手腕。

　　繁雜劍路落入少年劍魔眼簾，似勾畫出種種圖案，如高山、如江河、如鳥獸、如人物，精細(xì)入微、極盡妍態(tài)。

　　“昂！”

　　雨幕中如聞龍嘯，一條水龍化形而出，其鱗如血，盡收吳二三血云為己用。

　　水龍血口之下，公孫龍高聲吟嘯：“劍外山河應(yīng)自許，匣內(nèi)蛟龍乘風(fēng)去！”

　　下一刻，兩柄劍再度交擊。

　　劍鳴聲震耳欲聾！

　　吳二三悶哼一聲，赤螭劍光華大作。

　　兩條紅線般的赤螭離劍體而出，迅速盤繞上水龍身軀，合力一絞，崩飛無數(shù)血色龍鱗。

　　血鱗亂舞，復(fù)又如歸鳥投林般融匯入兩條赤螭。

　　兩條赤螭的身軀迎風(fēng)就長、迅速膨脹，殺氣盈沸，全身血脈如江河奔流。

　　受此一激，水龍?jiān)僖簿S系不住形體，怒嘯一聲，轟然潰散。

　　漫天劍氣雨絲向四方激射，如鐵弓勁弩齊發(fā)，破空之聲讓人聽得頭皮發(fā)麻。

　　兩條血螭立刻千瘡百孔，被夜風(fēng)一吹，重又散成一團(tuán)血云飄回，大小比之最初時(shí)已是大有不如。

　　莊園的院墻早已崩塌，變作斷壁殘?jiān)?，被夜雨浸濕的地面坑坑洼洼、面目全非?p>　　良久，劍分。

　　兩人再度對面而立。

　　公孫龍衣襟染血，灑然一笑。

　　“吾少時(shí)家貧，流離市井中，每每見富貴人家所居長巷深宅、樓閣朱戶，高墻內(nèi)樹老花繁、四季皆美，常有絲竹管弦、鶯聲燕語傳出，心中便艷羨不已?！?p>　　“后學(xué)劍術(shù)，能吃苦、不畏死，終得小成而漸有薄名，奈何出身卑賤，不見容于世家，一怒殺人、倉皇亡命?！?p>　　“一路上艱辛歷盡、九死還生，幸大道至公、天不亡我，得以承道統(tǒng)、建幫會、稱盟主，終于橫行北地。”

　　“今寄跡青州海隅，漸漸喜靜厭動(dòng)，幾近于枯槁，雖未能棄一切聲利紛華之染，然終能見本心，方知功名利祿、俱如塵土，唯少年時(shí)一片赤誠意氣最是難得……”

　　公孫龍不厭其煩娓娓道來，身上漸漸騰起雄渾劍氣，覆壓天地，將風(fēng)雨盡數(shù)逼開。

　　若非其中并無神通之力，僅看其浩蕩連綿、洶涌猛烈之勢，幾不下于當(dāng)日魯絕哀的那道劍氣長河。

　　“吳二三，再接我一劍！”

　　雖無雨滴，而劍氣一卷、長龍復(fù)現(xiàn)，隨即散而為高山、為江河、為鳥獸、為人物，非但如此，但見高山上云氣凝成雨露降下，江河中水汽蒸為云霞騰起，鳥獸吞吐靈氣而成妖鬼之屬，男女習(xí)練劍術(shù)而劍氣盈霄……

　　一形發(fā)一聲，千形而千聲，天地乾坤俱全，一劍出而萬象生。

　　這絕不僅僅是將第二劍逆向使出，其繁復(fù)程度與威力高出第二劍何止十倍，且其中有未盡之意，顯然此劍遠(yuǎn)未完成。

　　少年劍魔在兩次針鋒相對的硬拼后同樣受創(chuàng)，周身被亂射的劍氣雨絲割出數(shù)道血口，雖都不深，卻血染白衣，瞧上去極為凄慘，唯獨(dú)面色依舊冷漠如冰。

　　他前兩劍或以攻為守、或悍然搶攻，此刻面對這化生萬物的一劍，終于破天荒采取了守勢。

　　他將赤螭劍在身前一橫，兩條赤螭環(huán)繞身軀，如封似閉，隔絕內(nèi)外。

　　公孫龍雙眸中光華更盛，飛彩凝輝，更露出決絕之意。

　　他心意既定，周身無匹劍氣便如龍騰九天，以無可阻擋之勢呼嘯著掠過吳二三頭頂，一頭鉆入那團(tuán)妖異血云之中！

　　妖異血云驟然膨脹了十倍百倍，將方圓數(shù)十丈盡數(shù)籠罩其中！

　　公孫龍收劍而立，見吳二三口鼻溢血，面露痛楚之色，雙目中卻滿是愕然迷惑，不由淡淡一笑：“天地相合，凝聚以降甘露。山河森列，蒸騰而作云霞。飛蟲鳥獸，皆化而為鬼魅精光，人道眾生，皆成而為神明英靈，此謂之練氣大道！吳二三，你記好了，我這一劍，名‘道生萬象’！”

　　他周身再無一絲劍氣，目中精芒亦是黯淡下來，再不做聲，抬頭看向血云。

　　此刻，妖異血云宛如吃撐了，正在不住翻滾，波濤如怒，有數(shù)次都膨脹到了崩散潰滅的邊緣，每每皆是極為驚險(xiǎn)地硬撐了過去，看上去駭人無比，讓人心中產(chǎn)生即將天地傾覆、萬物寂滅的兇險(xiǎn)警兆。

　　吳二三已是七竅流血，面容卻又復(fù)歸沉靜冷漠。

　　他寒聲問道：“這一劍，我接不下，何不直斬我頭？”

　　公孫龍此刻已是油盡燈枯，比之普通人都不如，站在那里卻是淵渟岳峙，宗師風(fēng)范更勝先前。

　　“無他，惜才而已。你以殺入道，未嘗不是練氣，未嘗不是直指大道。更何況我并非一味助你，若你撐不下，一身通神的殺氣殺意皆歸我有，我的萬象劍氣朝著神通境界更進(jìn)一步，這才有望挑戰(zhàn)魯絕哀。若你撐得下，我無非一死而已，你得我衣缽，日后繼承秉筆執(zhí)事之位，謫仙帖道統(tǒng)不絕，亦是快事一件?！?p>　　吳二三立刻搖頭：“我非謫仙帖傳人，更不知什么大道。世人皆可殺，我只一劍去，僅此而已?！?p>　　公孫龍愕然，隨即哈哈大笑，些許將死之人的悲涼之氣盡散：“不見道之人，一片粗鄙蒙塵之心，安能說出此快語？”

　　他面色一正，肅容道：“既是如此，若你今日得勝，便是得了我謫仙帖道統(tǒng)傳承，魯絕哀絕不能容你，你又當(dāng)如何自處？”

　　吳二三抬手抹去滿臉的血水，理所當(dāng)然道：“恩情已報(bào)，他若殺我，我自殺他?！?p>　　公孫龍笑容欣慰，才要說話，忽然面色驟變，深深看了吳二三一眼，沉沉嘆息道：“惜哉，道阻且長!”

　　轟隆一聲，他整個(gè)人猛地炸成了一團(tuán)血霧!

　　尸骨無存！

　　吳二三頭頂妖異血云驟然回縮，又恢復(fù)了先前大小，繼而仿佛受到了吸引，如活物般向下深深一吸，頃刻間便將公孫龍所化血霧攝取吸納一空。

　　天地之間，再無公孫龍其人痕跡。

　　經(jīng)此異變，妖異血云的赤色反倒淺淡了些，微微顯露其中影影綽綽的怪異形體，時(shí)而類似人身，時(shí)而又扭曲猙獰如鬼怪乃至種種不可名狀之物，時(shí)時(shí)變化、捉摸不定。

　　少年劍魔一屁股跌坐在地，氣息陡降如退潮，手臂劇烈顫抖，幾乎握不住赤螭劍。

　　他索性躺倒在地，頭顱恰好枕在那只斷掌之上。

　　少年劍魔定定地看著頭頂血云，喃喃道：“喂，你的‘道生萬象’太花哨，我不學(xué)。此刻我心中亦成了一劍，便叫它‘萬象化魔’罷，不知你喜不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