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紅甲（上）

　　金城關厚重城門緩緩開啟，當先探出一截雪亮槍尖，清澈如秋水。

　　長度驚人的槍刃寸寸前出，露出怒獅形狀的鎏金槍頭，獅口吞刃，極為華麗傳神，這桿名為獅頭湛金槍的鋒銳兇器，金城關上下無人不識。

　　一丈一尺三寸的烏黑槍桿相對內斂，幾乎與提槍人胯下那匹通體純黑的夜梟獅鬃駔融為一體。

　　“駔”字，意為健壯之馬。取了一個拗口名字的黑色駿馬身披漆黑重甲，極為高大雄健，胸膛處筋肉虬結，將胸甲高高頂起，馬腿粗壯，自頸甲縫隙鉆出的馬鬃奇長，披散如獅毛，美中不足之處是相貌委實太過猙獰，彷佛出生時被人以巨力給拍扁了馬臉，尤其一雙眼睛漆黑如墨、渾圓如珠，眸光殘忍冷漠，極為懾人。

　　獅頭湛金槍、夜梟獅鬃駔，哪怕看不到隱藏在赤獅熟銅面甲之后的那張臉，也絕不會有人懷疑馬背上那名身披獅心山紋赤鋼甲之人的身份。

　　屯騎校尉穆獅磐率領麾下一千紅甲重騎從容出城，氣焰熏天，視關外一萬王帳金狼親軍如無物。

　　正門兩翼距離最近的城門亦同時打開，金城邊軍精騎潮水般涌出，包抄向金狼軍側翼，先頭出城的精騎中除配備有數量驚人殺傷力更毋庸置疑的神臂弩，更混雜有五百驍騎白隼，由甘酒泉親自統領。

　　帶出了一只虎狼之師的驍騎校尉臉色陰沉，一言不發(fā)地率領麾下白隼掠向金狼軍陣列側后，同時默默估算著左營的折損。

　　與王帳大軍斥候爭高下，攔截令馬，盡可能遲滯黒狄大營援兵，這場仗打下來，左營區(qū)區(qū)五百騎不知能活下幾人？

　　戰(zhàn)場廝殺看上去固然令人熱血激蕩，為將統兵之人卻必須時刻保持冷靜縝密的心思去錙銖必較，要死多少人，要得到多少收益，一如商賈般小心權衡，生怕折了本錢。

　　他最后看了一眼戰(zhàn)場中央那排出密集陣列、蓄勢待發(fā)的一千驕橫紅甲，冷笑一聲，回頭揚鞭抽刀，一馬當先殺向翼護在金狼軍本陣邊緣的精銳游騎。

　　未及交鋒，已是箭雨如蝗。

　　穆獅磐其實并不看好這次孤注一擲的決戰(zhàn)，驟然發(fā)難有些不要臉面倒還在其次，反正跟黒狄也犯不著論什么和睦守禮，他只是覺得曹公這脾氣發(fā)得著實莫名其妙，臨機決斷也過于輕率隨性，除非是有他這個小小封號校尉不夠資格知曉的內情。

　　畢竟雖然王帳的貴人們有些托大，只帶了一萬金狼出營，可三名金刀領主在內的六七位黒狄宗師就是好相與的了？

　　黒狄的金刀領主人數極少，即便空懸，也從不輕易予人，至于到底以何種標準選拔任用，即便是狄人都極少有人知曉。

　　出身、修為、權謀這些東西自不待言，似乎還牽扯到元丹丘口中提及的民心氣運一類虛無縹緲的玩意兒。然而無論如何，出現于人前的金刀領主無一不是梟雄豪杰，個頂個地難對付就是了。

　　穆獅磐在一千紅甲組成的密集陣列前橫槍走馬，一一查看每名部下的具裝與戰(zhàn)馬狀況，不厭其煩，極為耐心細致。

　　他忽然心有靈犀地望向甘酒泉以及五百白隼所在的方向，赤獅熟銅面甲后的臉上掛滿嘲諷的笑容，心道曹公命屯騎衛(wèi)決死一戰(zhàn)，然而打完了仗一千紅甲終究能活下來不少，可驍騎衛(wèi)還能不能存在就只有天知曉了。

　　咚！咚！咚咚！

　　城頭響起隆隆鼓聲，鳴動四野，仿佛大地和城樓都在隨之震顫，瞬間壓下了戰(zhàn)場邊緣那微不足道的廝殺吶喊，又同時引發(fā)了無數戰(zhàn)馬的驚慌騷動。

　　不論是城下金城精騎，還是更遠處的狄人金狼軍陣，除去轉身不便的屯騎紅甲，數萬人同時下意識抬頭，望向金城關城頭。

　　金城關城樓內立有一面兩人高的巨大鐵鼓，一員金甲大將正立于鼓前，手持兩柄龍鱗紫金锏奮力敲擊，一靜一動之間盡顯剛勁肅穆的美感。

　　戰(zhàn)場之內，唯有一千紅甲巋然不動，連人帶馬，俱是如此。

　　穆獅磐揚起長槍，槍尖在日光下閃耀著璀璨光芒。

　　震天徹底的鐵鼓聲中，他驀地大吼道：“天子養(yǎng)汝等何用？”

　　一千紅甲重騎轟然應道：“入則拱衛(wèi)龍庭，出則鎮(zhèn)~壓天下！”

　　壯烈昂揚之氣焰，連雄渾鼓聲都黯然失色，淪為屯騎衛(wèi)的陪襯。

　　穆獅磐單手擎槍，狠狠一拉韁繩，胯下夜梟獅鬃駔人立而起，揚起的漆黑馬蹄正對金狼軍大旗。

　　“屯騎紅甲，隨我沖鋒！”

　　夜梟獅鬃駔發(fā)出如獅虎般的嘶吼，黑蹄在地上狠狠一刨，轟隆隆沖了出去，橫沖直闖、一往無前。

　　“沖鋒！”

　　最靠前一排的紅甲重騎怒吼一聲，緊隨其后。

　　“沖鋒！”

　　待前排袍澤跑出數丈，伴隨著一聲壓蓋一聲的咆哮嘶吼，第二排、第三排紅甲依次提速，嚴整若城池、沉重如山岳。

　　曹憲之立在城頭，頷首贊嘆道：“不愧是天子腹心，穆家后繼有人了?！?p>　　元丹丘遙望城下那威勢深重的赤獅紅甲，亦是深有感觸，抬手指著身旁復姓端木的紅衣神官笑道：“谷神殿的紅衣神官偶爾行走周天，泱泱五十四州藏龍臥虎，著實見多了飛揚跋扈目無朝廷的豪強大閥，亦見多了心意凌云唯我獨尊的江湖巨梟，若非朝廷養(yǎng)了幾十萬戰(zhàn)力驚人的精銳禁軍，一半守衛(wèi)中州龍庭，一半出鎮(zhèn)四方，不時調動輪戰(zhàn)，始終能威懾六合八荒，只怕這周天早就群雄并起、大戰(zhàn)連天了。這回幽州零陵孫氏被殺雞儆猴，固然下場凄涼，細究起來倒也不算太過冤枉。”

　　曹憲之驀地露出促狹笑意：“也不盡然，甘州的公西氏不就近乎造~反了么，到現在不仍舊是甘州的無冕之王？事到臨頭樞密院的酒囊飯袋們才后知后覺要給甘州派駐一位落霞將軍，早干什么吃去了！結果如何？鷸蚌相爭，倒讓敖莽坐收了漁利，平白得了數萬公西鐵騎做盟友?！?p>　　兩人都有宗師修為，明明距離敲鼓的申屠淵最近，卻能面不改色、談笑無礙。

　　元丹丘委實有些哭笑不得，說樞密院都是酒囊飯袋，這位坐樞密院頭幾把交椅的曹虎頭可是連自己都罵進去了，不過曹憲之只是總理平狄事，對西北四州平戎的事情確實不便多言，恐怕也只能跟自己這個不涉朝政的老家伙發(fā)發(fā)牢騷了。

　　他看向端木神官，話題一轉道：“端木賜，你前些日子去了西北一趟，不妨給我們兩個老家伙談談觀感?！?p>　　端木賜微微躬身，恭敬道：“前些日子大祭司傳下法諭，說九邊星動、殺劫將起，北方有一道逆氣上污青天，故而派出數名紅衣神官巡查北地，卑職前往西北，雖見到幾位應劫之人，卻并未遇上那逆氣的根源?！?p>　　曹憲之一怔，猛地抬起手臂指著金狼軍大旗方向失聲道：“那逆氣可是此人？”

　　元丹丘搖搖頭道：“我此來正是為此，觀望良久，并不是他。”

　　曹憲之才松了一口氣，就聽始終未發(fā)一言的紅衣護殿武士統領李秀蛟悶聲道：“交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