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鐵尺話音落下,院中忽就一片安靜。
鎮(zhèn)獄侯三千人親軍的都統(tǒng),背靠一位神通境界的武侯,手握緝拿審訊之權(quán),放在高官顯爵扎堆的京師,官位并不如何高,威勢權(quán)柄卻大得驚人,只怕尋常統(tǒng)領(lǐng)萬騎的禁軍將軍遇上了也要禮讓三分。
劉屠狗沉默半晌,驀然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細(xì)密的白牙:“侯爺隨手就丟下如此大的一塊肥肉,不知會引得多少豺狼垂涎,當(dāng)真是好手段、好氣魄、好心胸!”
他隨時夸人,卻有嘲諷譏誚之意,明顯對鎮(zhèn)獄侯的做法并不如何喜歡。
周鐵尺臉色微沉:“周天雖大,可著落到你我這等尚食人間煙火的凡夫身上,也不過是頭頂腳下這一方小天地,你既入了詔獄,又如何能對這塊肥肉視而不見?即便你不見,仍會有人嫌你擋路礙事。更何況你往日所言所行,雖有些胡鬧,但也稱得上胸懷壯志,這個都統(tǒng)之位豈不正和你意?”
劉屠狗搖搖頭:“我心中所求,大可以提刀自取,絕不稀罕他人施舍,被人百般算計擺布還要感恩戴德!”
這話就露了幾分病虎山二爺?shù)恼骖伾?,周鐵尺看了劉屠狗一眼,臉上的溝壑更加深刻,同樣搖頭道:“你這話就錯了,拿出如此重要的權(quán)位賦予你等草莽英雄,君侯所為,是堂堂正正的陽謀,豈是那些蠅營狗茍的小算計可比?”
“看來果如我那些北地同僚所言,劉校尉非是甘居人下之人,我方才所言,你是全然沒有放在心上!君侯爵顯位尊,深得天子信重,更是神通境界、天下有數(shù)的大宗師,年輕人還是不要太過好高騖遠(yuǎn)才好,否則在詔獄之中很難活得長久。”
這位北定府勾錄說話絲毫不留情面,頗有些怒其不爭的意味兒,話里話外的意思也很是清楚明白,畢竟周天中宗師說多不多,放在詔獄乃至整個大周朝廷的層面上卻何其多也,其中能成就神通者千百中不過二三,縱是半步神通又如何,邁不過那道坎兒,終究是一場一戳就破的幻夢罷了。
劉屠狗穩(wěn)臥青石,若不經(jīng)意地拎起腰上斜搭著的長刀,四周靈氣安穩(wěn)如常,便是他臉上神態(tài)都沒有絲毫改變,然而僅僅是這樣一個動作,落在周鐵尺眼中,卻驟覺著黑衣少年的氣息已迥然不同,變得淵深難測、極度危險起來。
“老周啊,前幾****剛到白馬寨時,陰差陽錯當(dāng)眾打翻了白馬堂前一根圓木,里面暗藏的銀錠撒了一地,弄得好不尷尬。后來才知,那些圓木本就是用來運(yùn)銀子的,銀子的來處么,都是北定府各座綠林大山頭給真定老王爺祝賀壽辰的孝敬,也就是江湖傳言中的生辰綱,你說……蕭玄旗故意讓我瞧見那些暗藏玄機(jī)的圓木和半黑不白的銀子,他是個什么意思?”
周鐵尺認(rèn)真聽完,不見半點(diǎn)不耐煩的樣子,笑道:“你小小年紀(jì)修為高絕,立大功在前、得君侯賞識在后,早晚會成為詔獄中的大人物,蕭玄旗這是在通過你,替王爺向天子表忠心,生辰綱的事情天子和君侯都是知道的,真定王府這么做,無非是小心謹(jǐn)慎、示之以誠?!?p> 劉屠狗哈哈一笑,拎著刀鞘往大腿上一拍,道:“著啊!那老周你,又是為了什么對劉屠狗和黑鴉衛(wèi)如此推心置腹、示之以誠?”
周鐵尺似乎早就料到這黑衣少年會有此一問,不慌不忙悠悠地道:“上下君臣相處,與男女情事差相仿佛,都講究一個強(qiáng)扭的瓜不甜,我身為你和黑鴉衛(wèi)的薦舉人,自然要來親眼看看,到底你這個新婦能不能得到君侯的寵愛。不求你能立刻回報娘家,別連累我這個半截身子入土的老頭子就成?!?p> 他微微瞇起眼睛,帶著似笑非笑的神情,目光落在劉屠狗那稍顯錯愕的臉上。
劉屠狗緩緩起身,雙足依次穩(wěn)穩(wěn)落在地上,全身猶如一張繃緊了的弓一般慢慢舒展開來,整個人彷佛都憑空高大了幾分,充塞了周鐵尺與小藥童瞳孔中的天地。
他盯著周鐵尺,一字一句問道:“不知周大人,想要什么樣的回報?”
這是劉屠狗第二次問周鐵尺要何報答,其中意味卻與上一次截然不同。
周鐵尺和小藥童都沒見過曾經(jīng)那個初入江湖學(xué)人刀口舔血的稚嫩少年,更沒見過蘭陵城中的那個狗屠子,也就無從知曉眼前這個少年身上經(jīng)歷了何種劇變,但在此刻,任誰都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劉屠狗身上彌散開來的跋扈氣焰是何等的煊赫逼人。
即便是周鐵尺,呼吸也禁不住急促了幾分。
然而畢竟不是等閑人物,他很快回過神來,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神色,嘴上卻是叫屈道:“你以為老頭子一把年紀(jì),愿意往自個兒身上攬這等前途未卜的破事兒?就如同地方官為天子選秀充斥后宮,轄地里有遠(yuǎn)近聞名的麗色誰敢隱瞞不報?可若是這麗色進(jìn)了宮,飛黃騰達(dá)了未必會感念昔日薦主的恩情,若是闖下什么禍?zhǔn)?,天子的雷霆之怒,卻注定要落在自家頭上,沒準(zhǔn)兒史冊之上還要留下一個蠱惑君王、奸佞幸進(jìn)的罵名?!?p> 周鐵尺所言乍聽風(fēng)趣,細(xì)細(xì)品味卻隱隱帶著許多唏噓與辛酸,非他這樣宦海沉浮大半輩子的人不能體會。
劉屠狗自然不能體會,卻從中聽出了某種情真意切,于是他松開右手,懸刀于腰際,輕笑道:“你很怕鎮(zhèn)獄侯爺?就因為他能如天子降罪于臣子一般,可以不分青紅皂白,一言決定你的生死禍福?”
周鐵尺悵然一笑,繼而理所當(dāng)然地點(diǎn)點(diǎn)頭:“這還不夠?”
只是緊接著他便話鋒一轉(zhuǎn),又搖搖頭道:“不過你還是猜錯了,這一任的君侯,與他的前任相比,乃至與任何一位當(dāng)朝武侯相比,都堪稱特立獨(dú)行,具體如何我不便亂嚼舌頭,等你見了便知道了?!?p> “哦?”
劉屠狗才要繼續(xù)追問幾句,忽然心有所感,扭頭一看,就見蕭玄旗的身影出現(xiàn)院門處。
爽朗的笑聲遠(yuǎn)遠(yuǎn)傳來:“劉兄弟,你怎么沒告訴老哥還有五百黑鴉今日才到打箭爐,也好讓我早做準(zhǔn)備?這可當(dāng)真有些措手不及,若是哪里慢待了,你可別怨老哥!”
“啥?另外的五百黑鴉?”
劉屠狗聞言,與周鐵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的眼睛里看到了茫然不解。
周鐵尺深深看了劉屠狗一眼:“你當(dāng)真還另有五百部屬?”
劉屠狗搖搖頭,沒有再做無謂的猜測,也沒有試著辯解,抬腳便迎著蕭玄旗朝院門走去。
“來的是哪路冒我黑鴉之名的神仙,出去一看便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