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雪下了一會就停了,乳白色的液體很快被土壤都吸進(jìn)了肚子里。
阿德勒不斷的奔跑,他感覺身體和意識都已經(jīng)模糊,眼前的景象已經(jīng)開始花起來,淚水和汗液打濕了他的衣衫,吸引一群蚊蠅圍著他亂飛。
部落里的長毛大狗有最敏銳的感官,它們最先吠叫起來,這讓好奇的衛(wèi)兵扶正腦袋,把目光從桌子上的飯菜離開。
凱斯部落的衛(wèi)兵站在哨塔上,望著遠(yuǎn)方山上不斷移動的小小黑點,他瞇起了眼睛,把有些油膩的手搭在了木欄上。
隨著距離逐漸靠近,那小黑點越來越大,讓衛(wèi)兵得以看清全貌——是首領(lǐng)的小兒子,但當(dāng)他剛松了一口氣時,首領(lǐng)的小兒子卻突然倒在了地上……
急促的哨聲被吹響,一隊騎兵繞過農(nóng)田和水渠,將阿德勒帶進(jìn)村里。
原本慢悠悠走在街上的山民看見狼狽的阿德勒,神情都變得緊張起來。
認(rèn)識他的人紛紛驚呼,這是族長的兒子,而更有眼尖的人推理出可怕的真相,族長上午和他的兒子一塊出來,如今卻不見了蹤影。
人們紛紛猜測著發(fā)生了什么,但當(dāng)族里的老人們嘟囔了幾句后,所有人的臉上都變了。
不一會,沉悶的鐘聲響起,各個家族的族老行色匆匆的走向議廳中。
這是預(yù)警的信號,代表可能有一場戰(zhàn)爭要出現(xiàn)了。
事情變得不太對勁了,山民自發(fā)動員起來,街上的男人回到家后打開了床下破舊的箱子;女人們加快腳步,將自家的米面炒熟,用小袋子裝著;飼養(yǎng)在集體馬廄中的老馬被牽出,吃上了許久沒吃上的豆餅。
上午的農(nóng)民成為下午的士兵,他們默默走出門外,點上一根旱煙,坐在門口的小板凳上,穿戴整齊,彼此之間討論著相互的看法。
議廳的客居中,族老們爭論不休,卻始終無法得到統(tǒng)一的意見。
“阿德勒,阿德勒,醒醒!”
阿德勒在恍惚中感覺有人在喊自己,他懵懵懂懂的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躺在了家里,幾名族老站在自己的床前。
族老是族長的左膀右臂,是部族內(nèi)有威望,有能力的老者,他們說的話被大部分族人認(rèn)可,也是主要的政策下達(dá)者。
他們也代表著族內(nèi)不同的家族派系,同時也是他們推舉出領(lǐng)導(dǎo)眾人的領(lǐng)袖,族長。
“阿德勒,你這是怎么了?你的父親呢?”
名為哈桑的族老一臉憂愁的看著茫然的阿德勒,如果按照血緣關(guān)系來算,他是阿德勒的二爺爺,族內(nèi)為數(shù)不多的學(xué)者。
“孩子,到底怎么了?”
阿德勒一臉苦澀道:“我和父親在回部落的路上被襲擊了,父親被他們打中了,從山上摔了下去,我繞小路回到了部落。”
哈桑皺起眉頭,來回踱步,問道:“你可看見是什么人襲擊了你們?”
“他們穿著黃衣服,步伐整齊,有一樣的武器,應(yīng)該是英國人?!?p> 哈桑的眉頭更深了,其他人的面色也都不太好看,他們圍在一起竊竊私語,最終好像商榷了什么,哈桑回過頭來說:
“孩子,我們出去商量一些事?!?p> 眾人紛紛離開房間,哈桑輕手輕腳地掛上房門。
阿德勒捂住額頭,突逢大變,他的思緒此刻如同一團(tuán)亂麻,根本無法思考。
他抹了把眼睛,呢喃發(fā)出只有自己才能聽見的聲音,“父親……”
雖然失去了親人,但阿德勒心中并沒有多難過,好像他早就失去過一樣。
真的很熟悉,但那是在什么時候呢?
阿德勒想不起來。
房門被輕輕推開,哈桑帶著族老們走了進(jìn)來,看見阿德勒平靜的表情,所有人心里都有些驚詫。
“阿德勒,你的父親已經(jīng)死了,但族人不能沒有族長。”哈桑盯著阿德勒,接著說:“孩子,按照以往的慣例,我們是不會做出這樣的選擇的?!?p> “但目前情況緊急?!?p> “薩巴赫將成為下一任族長,英國人已經(jīng)迫在眉睫,眼前只有他才能但起責(zé)任了?!?p> 深吸一口氣,哈桑繼續(xù)道:“那么,阿德勒,你愿意接受這個結(jié)果嗎?”
哈桑目光深邃,看著眼前一言不發(fā)的阿德勒,等待著他的回答。
族老們紛紛閉上嘴巴,集體沉默,他們將目光都聚集在了阿德勒身上。
被所有人都盯著的感覺是很難受的,尤其是在你要做出選擇的前提下。
阿德勒挪動干澀的嘴唇,雖然他覺得這沒什么,但總感覺不太好受,“族老們,為了部落,我接受?!?p> “這是我的回答。”
哈桑目光深邃,他看著眼前這個長得和自己有幾分相似的少年,嘴唇蠕動幾下,欲言又止,什么都沒說。
“你們都出去吧,我和阿德勒單獨談?wù)劇!?p> 哈桑瞥了眼幾位站立不動,用眼神和肢體動作不斷交流的個別族老。
待到所有族老都走出門口,哈桑提醒道:“薩巴赫,記得關(guān)門?!?p> 長著濃密胡子,一張鞋拔子臉的薩巴赫倒回門口,臉上略帶不滿,“kong!”門被重重砸到門框上,鐵片都變了形。
不去理會這些東西,哈桑搬來椅子,坐在阿德勒的旁邊,雙手交叉,低下頭來:“很抱歉,阿德勒,你的父親可能已經(jīng)死了,我們竭力避免的戰(zhàn)爭可能又要來了?!?p> “族老,您無需為此感到歉意,這并不是我們選擇的,而是敵人帶給我們的?!?p> “那你打算接下來怎么做?”哈桑抬起頭,道:“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p> 阿德勒抿了抿嘴:“英國人殺害了我的父親,身為他的兒子,我必須為他復(fù)仇?!?p> “你還太小了。”哈桑婉拒,歇了一會,他接著說:“你不了解英國人,他們的軍隊像地上奔跑的兔子一樣多,如果只是一點小摩擦,我們還可以應(yīng)對,但如果他們下定了決心?!?p> 哈桑吸了一口氣:“我們必敗無疑?!?p> 一股無名之火突然涌上心頭,阿德勒惡狠狠的說:“那就用血,用火,用生命去換!”
哈桑嘆了口氣,“族人們可以不了解這一切,他們心中只有仇恨,但你必須要明白?!?p> “為什么?”
“你是馬蘇德的兒子?!?p> 哈桑再度嘆了口氣:“阿德勒,我知道給你時間,你會明白這一切,能搞清這其中的比換,但我還是要告訴你,魯莽和勇氣不是一回事,一點羊油換來的子彈,和生命相比——太廉價了?!?p> “我不會讓你攪和這件事,如果你真的想替你父親報仇,那就去喀布爾吧,去我們的王都,讓國王來定奪這一切。”
哈桑拎著椅子走出門口,又倒著走回來,“記得起來吃中飯,晚飯你就不在村子里吃了?!?p> 阿德勒看向桌子,有一碗不是那么熱的干果濃湯。
他伸手捏住碗邊,喝了起來,嗯,味道怪怪的,突然他感覺吃到了什么異物,伸手一提,是幾根胡須。
等哈桑走到中堂時,幾名族老早已在這站著等候了
“哈桑,阿德勒的事情怎么說?”一名族老發(fā)問。
“他答應(yīng)了,會走的。”
“國王會同意嗎?”
“他會支持我們的。”
“好啊……”
阿德勒把馬甲穿上,是臟的,他之前一直穿的那件,帕坦人主要穿的衣服就是長袖大襯衫,如果天冷一點會換成羊毛長衫,或是加上一件馬甲。
走到中堂,族老們看見阿德勒,紛紛停止交談,站了起來。
“你來了。”
“走吧,該去會場了?!?p> 阿德勒跟在他們身后,穿過土黃色的院門,褐色的低矮磚石墻,映入眼簾的是人頭涌動的圓形廣場。
部落的普通民眾就坐在廣場上,板凳是自帶的,廣場對面是一塊平穩(wěn)的巖石,這就是族老們講話的高臺了。
“咳咳?!惫U镜脚_上,原本亂哄哄的廣場一下就安靜了下來。
“大家想必已經(jīng)都知道我們?yōu)楹卧谶@里了?!?p> 臺下人聲鼎沸,有人喊道:“該死的英國人又打過來了!”“卑鄙無恥的英國人殘忍殺害了我們的族長!”“把英國人趕出蘇萊曼山!”
聲音一重蓋過一重,有人甚至把鄰座的鄰居都拎了起來,上去就幾個大逼兜,給周圍的人去演示怎么痛毆英國人,場面一度非常混亂。
哈桑抬手,制止人群的躁動,待到所有人都安安靜靜的坐下,他從罩袍中掏出稿子,念了起來:“今天,英國人入侵了我們土地,殺死了我們的同胞兄弟……”
阿德勒和其他族老都坐在石臺十米開外遠(yuǎn)的地方,這有一堆形形色色的石頭凳子,都是傳承百年的老古董了。
一道聲音從不遠(yuǎn)處傳來。
“阿德勒,我的侄子。”
薩巴赫走來,坐在了阿德勒的身邊。
“你的心情好點了嗎,先前我看你躺在床上,很傷心?!?p> “嗯,好多了”
薩巴赫帶著憂傷的眼神看著他,“馬蘇德雖然死了,但他如果在地下看到你現(xiàn)在這樣,他也會很不開心的。”
“我們的親人死后,他們都會飄到天上,看著我們,白天他們是云,晚上則是星星?!?p> “他們一直陪著我們,直到永遠(yuǎn)?!?p> “嗯,謝謝你的安慰,叔叔?!卑⒌吕粘秳幽樈牵瑤С鲆荒ㄐθ?。
“但我想,如果是我的父親,他最希望的還是我親手去為他報仇。”
薩巴赫的目光一縮,神情嚴(yán)肅了幾分:“哈桑是不會讓你去跟英國人打仗的?!钡又?,他話鋒一轉(zhuǎn),“但你可以用另一種方式來為你的父親報仇?!?p> “是什么?”
薩巴赫笑了笑,他雖然比阿德勒的父親馬蘇德小上幾歲,但常年活躍在山林中的他外表已經(jīng)顯得和哈桑一樣蒼老了。
“是——?!彼_巴赫還沒說完,就被人打斷了。
這時臺上的哈桑突然叫到薩巴赫的名字,薩巴赫站起來,一路小跑走上石臺。
只聽到臺上傳來哈桑因年邁而顯的有些嘶啞的聲音:“薩巴赫長老會率領(lǐng)我們?nèi)ズ陀俗鲬?zhàn),我們讓他上來說幾句話……”
薩巴赫是族內(nèi)公認(rèn)的勇士,而且也是族內(nèi)的法索教教長——教會領(lǐng)袖,在如今帕坦人的巴拉克宰王朝中,他是被登記在冊的達(dá)伊——即為傳教士。
他成為教長的過程是挺有意外性的。
在他年輕的時候,曾經(jīng)處決了一伙四處游蕩,以吃人心肝為樂的錫克人,這伙武裝暴徒一度給生活在當(dāng)?shù)氐呐哉谄杖嗽斐闪松钪氐目嚯y。
錫克人和帕坦人之間有著不淺的矛盾,興高采烈的薩巴赫把他們抓住之后在部落里召開斬首大會,同時把他們的人頭給鹵了一遍,隔幾天就挨村挨戶的炫耀。
當(dāng)薩巴赫將暴徒們的頭掛在自己和手下的腰間,行走在旁遮普人的村落里時,他可能只是想要彰顯自己的武功高強,并沒有想要別的虛榮,但事情總超乎人們的預(yù)料。
這些旁遮普村落紛紛原地改信,同時奉薩巴赫為教長,那段日子里,是他人生的高光時刻,土邦王侯們親吻他的腳跟,以尋求武力庇護(hù),但這種好日子并沒有持續(xù)多久——英國人來了。
不服的被碾碎,反抗的被吊死,士兵們唱響船歌,拿活人當(dāng)靶子,把腐爛的尸體當(dāng)做榮譽的證明,綁在十字架上,給炫耀自己殺死了多少暴民,多少叛軍。
從那之后,印地河從南到北,都立滿了十字架,頭骨也成了孩子的玩具。
而薩巴赫的榮耀和驕傲似乎都消逝在了那段模糊不清的歷史里
他有九個兒子,都死在了英國人手里。
“想好了嗎?”薩巴赫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從臺上走下來了。
“嗯,不過你準(zhǔn)備讓我怎么做?”
薩巴赫撣了撣衣袖上無意中挨到的灰塵,“我要你去聯(lián)系阿普杜和希拉德部落,英國人來了,帕坦人應(yīng)該再度站在一起了?!?p> 他抬頭看向天邊隱約浮現(xiàn)的群山,淡淡道:“而且我也不相信我們的國王會放任英國人入侵我們,和哈桑說的一樣,你還得去喀布爾一趟,期望國王能在國內(nèi)重新給我們一片土地?!?p> “好!”阿德勒答應(yīng),站起身來。
薩巴赫點點頭,念出一段經(jīng)上的扉言:“真主知道這一切,他會根據(jù)他的方式來賜予我們指引?!?p> “那么,我的侄子,我在此任命你為我的傳令官,去通知我們的盟友,阿普杜和拉希德人,讓我們一起面對這場危機?!?p> “這之后,去王都喀布爾,為我們爭取國王的支持?!?p> 薩巴赫露出一抹笑意:“你是我看著長大的孩子,你的聰明與智慧我是認(rèn)可的?!?p> “會有一支10人的步槍隊與你同行,他們認(rèn)得路,也能護(hù)衛(wèi)你的安全,你可以指揮他們。”
阿德勒看著眼前熟悉的長者,他明白他的決定意味著什么,“我會走的,但他們會同意嗎?”
薩巴赫咧嘴一笑:“他們已經(jīng)同意了,只是缺少一個信號罷了?!?p> 【狗頭】
(都看到這了(狗頭)(狗頭),不意思意思嗎?(狗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