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冬季仿佛并不像之前那么漫長。
文華佇立而視望向前方,終于見到前方城墻上“開封”兩個鎏金大字。
可能是觸景生情,文華皺起鼻子瞇起眼睛緊緊地松了一口氣。因為這里有文華太多的回憶,所以他面對著這片城池獨自領(lǐng)略。
又是一年花開季,桂花飄香,彩蝶成雙,文華輕輕撫摸身后白馬,這一生的荒唐,何曾想過。
程府對文華有恩,所以無論怎樣,都是先要去程府拜訪。文華問候過程先堂與老夫人,得知易安現(xiàn)在‘當(dāng)歸草堂’教書,便告辭來尋易安。
離開封府不遠(yuǎn)處一座小山間,河水悠悠,青藍(lán)碧透;一片竹林圍城一座方圓小天地,竹葉蔥蔥,**瑯干。正中有一廬草堂,陰涼處十余名年少兒童席地而坐,聆聽前方那位白衣書生的雅言書詞。
拿著書卷的易安念到:“我亦飄零久,十年來,深恩負(fù)盡,死生師友……”讀到此處易安望向窗外,自是被書中之言打動。
其實他在意的不是碗中稀粥咸菜,不是寒家貧舍,而是家人團圓,親友安康。
他突然抬起頭,正看見站在林外的文華,兩人對視,皆是會心一笑。
易安起身,對幾名學(xué)生道:“老師有些事情,今天就到此”
學(xué)生們禮貌告辭,易安送他們出了竹林,柔和地囑咐道:“路上小心,不可嬉笑打鬧”
易安將文華帶到草堂內(nèi),忙叫程芯出來相見。
那日在玉池湖邊與文華分別之后,易安帶著昏迷不醒的程芯回到程府,不知配了多少方子,用了多少草藥,然而程芯始終醒不過來,易安心如碎玉,在程芯的病床前許下誓言,今生今世再不分離!
或許是上天被此情感動,過了一段時間,程芯竟?jié)u漸好轉(zhuǎn)起來,恢復(fù)如初。
程先堂夫婦早已經(jīng)認(rèn)可了易安這個年輕人。有情人終成眷屬,易安與程芯兩人擇良日舉行婚禮,自此成雙入對。
易安讀書路上遭受過許多坎坷,也經(jīng)歷過不少無能為力的時刻,既然理想無法實現(xiàn),他所幸退隱山林,建了這座“當(dāng)歸草堂”,作上了一個教書先生,只為過好踏實生活。
這時程芯已從后房出來,見到文華大方施禮:“多謝兄長救命之恩!”
文華深深回禮:“萬不可如此!”。說罷文華易安攜手而坐,程芯去準(zhǔn)備餐食。
文華見易安過的平淡,但是眼角愁色少了許多,心中便欣慰不少。
飯菜擺到桌子上,文華仔細(xì)聽著易安近些日子的狀況。兩人相見甚歡,促膝長談。
三人入座,易安不禁感慨:“如今咱們一家人團聚,只差大哥了”
話音剛落,外面笑聲傳來“哈哈,我就算不來看你小子,也得來看看咱家弟媳!”
易安驚慌起身,只見堂外一青衣男子氣宇軒昂,左手領(lǐng)著一個少年,身背一個幼年兒童,格外得意的笑著。
風(fēng)行也找到了這里!
綠竹林兄弟相聚,水長流情上心頭。三人很久沒有如此歡聲笑語過了。這一幕讓人想起當(dāng)年在百花村,三位情同手足的少年曾經(jīng)是那么的快樂。
歲月無情,它默默改變著一切,但有些東西它始終改變不了。
……
有相聚就有分別,雖然陳易安萬分不舍,但是文華與風(fēng)行卻都堅持離開,因為他們心中都知道,易安能夠過上他自己的生活不容易。
分別時的傷感又流露出來,每個人的心頭都涌上一股苦澀。
風(fēng)行拍了拍易安的肩膀率先開口:“行了!回去吧,來日方長,咱們兄弟還有相見之日!”
而文華只是輕輕抱住易安,道了一聲保重。
分別之時,三人不約而同的揮了揮手,露出了腕中那環(huán)金光耀眼的風(fēng)陳鐲。
文華風(fēng)行離開竹林并肩走著,剛才沒有來得及細(xì)問,但此時文華開口問道:“這倆孩子是…?”
風(fēng)行一邊走一邊回道:“哦,李松云老劍客的兩個兒子,母親前不久郁郁而終,家里也沒什么親人了……”風(fēng)行坦蕩,但在李松云之死這件事上他始終過不去,也常常自責(zé)。
風(fēng)行張口欲言又止,文華已知道怎么回事,他將那個嬰兒接過懷中?!胺判陌桑医恿擞曷?,便將她門帶回百花村。這孩子由我照顧”
風(fēng)行牽著少年李壯,“那這孩子我?guī)е?”風(fēng)行確實有意將李松云的幼子交與文華,他一個粗人行走江湖飄忽不定哪里能照料的好一個剛學(xué)會蹣跚的小孩?
“此子名叫李停杯,還望兄弟精心關(guān)照,以安其父在天之靈!”風(fēng)行說道此處長嘆一聲。
“這是自然!”文華對李松云的死也是心懷惋惜,他小心翼翼接過孩子。
文華突然開口問道:“你這胳膊怎么回事?”他早已發(fā)現(xiàn)風(fēng)行的左臂不對勁,尤其剛才抱孩子時風(fēng)行的臂膀不住顫抖。即使風(fēng)行沒有回答,但文華更加肯定他的猜測。
文華一時哽咽,看向他的兄長風(fēng)行。
風(fēng)行快步向前走去,但聲音依舊豪邁:“就算我風(fēng)行失去一只手臂,照樣縱橫江湖!”
何須五體縱江湖,自是人間第一流!
風(fēng)行哈哈大笑:“再會了,我的好兄弟!”
文華躺在草地上,一動不動,五味雜陳。
兩個人,一個青山孤影,獨步江湖;一個他鄉(xiāng)遠(yuǎn)客,長顧九天。
文華看著風(fēng)行遠(yuǎn)去的背影,熱淚盈眶:“所謂俠者,不就是你嗎?!”
……
清風(fēng)甚涼,仰天悵惘的文華低頭束緊了迎風(fēng)飄起的衣襟,他那一胸?zé)嵫缃裰皇O录帕?。收拾起行囊,啟程要往回走。一轉(zhuǎn)身,兩只身影已站在他身后。
韓春江手搖拂塵,“好一個文華,貧道果然沒有看錯!”文華見到韓春江身旁的雨露,一抹杏黃色長裙,雖然看不見什么,但聽到文華的名字,已笑的燦若夏花。文華見到雨露,一股溫柔同樣襲上心頭,或許如今只有她能夠再使文華動容。
文華接過雨露遞來的雙手,一邊跪倒在地向韓春江施禮“前輩大恩,文華永記!”
老道人笑的和藹:“這武林帖是時候交給你保管了”
誰知文華依舊搖了搖頭:“老人家,此物乃武林之物,文華并非江湖人士,也并無此想!”
文華轉(zhuǎn)而說道:“此貼由陳伯伯交給你,那么應(yīng)當(dāng)由前輩處置,文華絕非人選!”
歸塵居士聽后大笑“哈哈哈,好一個并無此想,好一個莫問江湖!”歸塵居士倒退身形,隨著陣陣的笑聲,消失在山林之中。
文華長輯在地,深深又施一禮。
而后他拉起雨露的手,將她扶到馬上。
“我們回百花村嗎?”雨露在馬上抱著李停杯問向文華。
“對,回家!”文華沉默許久后終于開口:“這世人分平凡與不平凡兩種,我年少時一直追求出人頭地,直到今日我深有體會。如果說像這樣…”文華抓起雨露的手深情說道:“如果說像這樣被稱為平凡的話,那么我甘愿一直這么平凡下去!”
長天之下,只見一匹白馬,兩襲淺衣,在余暉下盡顯無限柔情。
多年來,文華第一次笑的這么開心。
在回百花村的路上,文華雨露兩人登上恒山。站在山頂,放眼望去,恰好可以見到塞外關(guān)隘--盤石關(guān)。雨露停下身,微微攥緊了文華的手,輕聲說道:“我知道父親他們都已不在了吧……”
文華長嘆一聲安慰道:“所以我們要好好活著,才對得起他們”
上一次站在此處緬懷遠(yuǎn)方,還是多年前兩人剛剛走出盤石關(guān),那時冰雪還未消融。如今文華和雨露再次面朝西北,借著風(fēng)將思念送到塞外邊關(guān),此時萬物生機早已一片盎然。
文華一生之中有三件憾事:一,心底的一些話始終沒有對若煙說出口;二,沒有見到父親的最后一面;三,便是沒能夠陪伴西北邊軍戰(zhàn)死沙場、馬革裹尸!
回想起西北的三年行軍生活,其中有苦有樂。狂風(fēng)入懷,烈酒入喉,更讓他記憶尤深的還是那里的人間真情。
干風(fēng)殘雪,將文華磨礪成一個頂天立地的真正大丈夫!如果有機會再重來,文華絕對不會再離開。
……
春夏交際,天氣多變。距離百花村還有百里路程,文華雨露不得不去尋一處避雨之地。上午還驕陽似火,到了午間忽然烏云密布,路上行人匆匆,這雨一下便是滂沱。
天很暗,暗的使人感到壓抑;路很窄,窄的抬頭便能看見故人。
文華抬頭,前方一女子騎馬匆匆行來,那姑娘紫色衣袍,眼眸間含秋水,細(xì)眉下孕柔情,文華一眼便認(rèn)出是若煙。
若煙同樣看見一身墨黑衣裳、眉眼穩(wěn)重的文華。
兩人擦肩而過,幾乎同時轉(zhuǎn)頭看著對方,不過誰也沒有開口……。
若煙轉(zhuǎn)回頭繼續(xù)趕路,文華看著若煙最后的背影也轉(zhuǎn)過頭。雨前一片寂靜,天地間僅有空洞回響。
又是一場瓢潑大雨,文華站著外面大雨傾盆,風(fēng)夾著雨,偶有雨珠斜在臉上,同樣模糊了文華的回憶。
終有揮手散星河,再無將心向明月。
這一別,便是永別了,可能它日還會再見,但那時,兩顆心卻永遠(yuǎn)不會再見了。
文華拿起馬鞍上的那柄寶劍‘錦’,看了又看,摸了又摸。
忽然他飛身跑到一棵大樹之旁,這樹高不見頂、枝繁葉茂,仿佛已有百年之齡。文華縱身躍起,連連攀爬直到樹頂,他用力將寶劍連同劍鞘刺入樹干之中,嘭的一聲,寶劍‘錦’劍身連同劍柄瞬時沒入這棵參天大樹之中。
文華拍了拍手,跳將下來。
一陣風(fēng)吹過,文華抹了抹眼睛,自言自語道:“嘁,北方的雨還夾著這么大的風(fēng)……”
等到雨停,文華拉著雨露繼續(xù)趕路,再也沒有回首。
***
煙雨古樓中,青絲中已夾雜著些許白發(fā)的文華從夢中醒來。杯中酒已干,眼角卻是溫潤。走到窗前,推開兩扇窗,晨光灑進(jìn)屋內(nèi),也灑在文華心上,隔著清風(fēng),望向遠(yuǎn)方,四十多歲的文華喃喃道:“若只是一個夢就好了……”
忽然對面山中一道身影出現(xiàn),隔窗相望,一個白發(fā)紫衣女子同樣看到了文華,雖然相隔甚遠(yuǎn),文華還是能清楚地勾勒出女子顏容。
李停杯走上樓來:“師父,就是這女子,在莊院之外徘徊許久”
文華轉(zhuǎn)過身,低聲答應(yīng):“知道了”
李停杯皺著眉頭看去
女子背后一把琉璃劍鞘,銀刃閃閃,似乎在告訴著世人‘這只是開始,而不是告別!’
(本書完)
或人之等
謹(jǐn)以此文致懷心中的那座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