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寶釵選繡之二
上回說到這甄元春于鳳藻宮待選之中脫穎而出,受到皇上垂愛,一舉封為賢淑妃。甄家聚族上下登時倍感風光無限,上至老祖宗,自然是終日笑臉盈盈合不攏嘴的,就連那些底下跑腿的,見了外人也越發(fā)的牛氣沖天,脊背挺得像根旗桿似的,說話大聲大氣,見了一般人眼睛都懶得抬,直接鼻孔沖人,得意的緊。
而促成家人們?nèi)绱松駳獾年P(guān)鍵人物兒——甄元春,此時卻并不見得如眾所說的那般得意,皇上也并未如甄家所言的那般,對其集萬千寵愛于一身。
事實上,皇帝此時過了對于初來乍到新進宮人的新鮮勁兒,而且當初封賜甄元春為貴妃,本來也是出于穩(wěn)定包衣一方勢力的政治立場考慮,加之甄家在朝中各方所花費心思銀錢一樣不少,自然有不少的勢力向著甄家,于是皇帝順水推舟,便封賜這個賢淑妃。
而元春這邊剛剛得著了幾日的皇恩盛寵,本來喜不自禁,未曾想沒幾日,皇上卻好像將她忘記了一般,不怎么朝這邊來了。這邊正在苦苦思索改如何是好,卻見抱琴神色匆匆走進來,支走了身邊的宮女丫鬟們,方才在她耳畔耳語了幾句,并敏捷的從懷中抽出一封紅印泥,快快交到了元春手上。
元春一看之下,也是大大吃了一驚,看完信箋立馬放到蠟燭上面,給燒的灰兒也不見。接著她眉頭緊鎖,困在窗前來回踱步,躊躇了許久,終于打定主意,讓抱琴賄賂了大太監(jiān)夏冬青,請皇帝當晚前來就寢。
其實皇帝對于賢淑妃元春的疏遠,除了之前所言的幾點緣由,最為要緊的一點,卻是眾人最不敢提及的。就是朝中以甄家為首的包衣勢力,多半是家中祖上的先人自先祖入關(guān)之時就追隨左右,一道馬背上打下天下,故而對于先帝,乃至被先帝兩廢兩立的太子,大都忠心耿耿,難以動搖,不過迫于如今皇帝的威嚴,表面里都依照著漢人包衣世家的本分,是極為恭敬的。
皇帝登基之初的幾年,各派系挑起的爭端乃是兵亂都是有的,而這個甄元春乃是甄氏一族之長女,是否曾經(jīng)染指其中,無人可知。所以皇帝每思及此,便心生厭惡嫌隙,唯恐這個元春是追隨著前朝太子勢力的人,防之又防,亦不為過。
這日在御書房批閱奏章完畢,由著夏冬青引導著,不知怎么的,就走到了賢淑妃的寢宮近處,卻聽到這個宮內(nèi)鶯聲燕語、古琴悠悠,一時心中興起,便臨時改為移駕淑妃處。
元春等一眾宮人,忙迎了皇帝進來,二人閑話一番,似乎也沒什么趣味,元春又應皇帝之請,奏了古琴名曲《廣陵散》與《十面埋伏》,皇帝聽了只是一味的贊好,卻并沒什么過多的寵愛親昵之舉,似乎也并無留宿此處的意思。
元春一見此狀,知道寶釵信中所言的“若非行此下策,恐難再得恩寵”不是虛妄之言,遂一曲演奏完畢,退了身邊的一眾太監(jiān)宮女,俯身跪在皇帝面前,垂淚說道:“皇上,臣妾有一樁極大的過失,還望吾皇恕罪??!”
皇帝聽聞此言,倒也不過于驚訝,穩(wěn)了穩(wěn)神色,朗聲答道:“你先起身,且慢慢道來,朕聽完你所言之事,再與定奪罪過與否也不遲。”
元春并不起身,仍舊跪著,含淚說道:“臣妾近日剛剛接到家中可靠親人的家信,說是有一件極為要緊的事情,要告知臣妾,”元春偷偷抬起眼睛望了一眼皇帝,卻見他半閉著雙目,似在聽,又似乎神游不在此處,心中雖然猶豫了半晌,思緒最終還是落回到謀得皇帝青睞,成敗在此一舉的關(guān)鍵之處,于是一狠心,接著滔滔不絕將寶釵信中所言之事,統(tǒng)統(tǒng)說了。
“啟稟皇上,臣妾家東府珍大哥哥的兒媳,秦氏名可卿的,竟是個來路不明的人物。往年間,居于閨中之時,臣妾也曾懷疑,那秦可卿以一個養(yǎng)生堂棄嬰的身份,如何入得了我們甄府的家門,這還不算奇怪,我那想來最是看中門第的表哥嫂,又是出于何種考慮,將這個秦可卿給捧得如同星星月亮一般,簡直廟里面供起來的菩薩,也沒有像她那樣嬌貴的!”
見皇帝依舊半閉著眼睛,屏氣凝神聽著,元春便繼續(xù)說道:“直到我薛家姨母家有一個妹妹,名為寶釵的,自幼便是極為聰明伶俐的,長輩都說這個女子才智過人,不是一般的女子能夠企及的,”
元春稍微抬了抬頭,“這位妹妹來了府里之后,沒幾天便覺得這位秦氏來歷實在蹊蹺,便托了她的哥哥叫薛蟠的,不是皇上是否記得,就是管著咱們宮里買辦事宜的薛家,他們找人暗地里各處打探了一番,結(jié)果卻真真是嚇死了人!”
皇帝的眼睛睜開一些,低著頭,瞟了一眼甄元春,示意她繼續(xù)說下去,元春便聽命接著說道:“她們多方托人,花費多少周折,才查到了這個秦氏的底細,竟然壓根就不是什么養(yǎng)生堂的棄嬰,而是有父有母的一個人,而她的父親,不是別人,正是咱們宗人府中前幾日死去的義忠親王老太爺,也就是前朝的太子爺?shù)倪z孤啊!”
甄元春的哭腔此時更為濃重,“皇上,臣妾對天發(fā)誓,此事全仗著我這個妹妹冰雪聰明,給查到了根系,我也是剛剛方才知道的,當年收留這個秦氏的時候,我也是年歲尚小,尚還不懂世事,此事當時必然是我們東府的甄敬老爺?shù)臎Q斷。
自打收養(yǎng)了這個秦氏之后,幾乎同時,我們敬大爺便出家去修煉去了,所以,雖然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出自我們甄家同族,但是此事,確實與臣妾毫無關(guān)系??!”
皇帝聽罷賢淑妃此番言辭,心中自然有一番驚濤駭浪翻滾而過,然后表面卻還是一如既往的平和淡然,只見他沉吟了半晌,仍是微微笑著,起身將那跪在地上多事的賢淑妃給扶起了身。
又稍微頓了一頓,方才開口說道:“愛妃此言差矣,這番舊事都是前朝遺事,當年主事的人物也都隱遁佛門了,想來亦是知曉此中的利害關(guān)系,唯恐連累了族人,”
皇帝將賢淑妃讓至身側(cè)的椅子坐下,接著言道:“愛妃盡可放心,朕聽你此番說來,便知曉你當年尚是個不更事的幼女,此事與你自然是無半點瓜葛也無的。”
元春聽罷心頭一緩,暗自贊嘆寶釵妹妹的妙計果然湊效,如此順著此番設計的路數(shù)說下去,讓圣上恢復對自己的關(guān)愛應當不是難事,若是再順利些,那么離向皇帝親自推薦薛寶釵,也就不遠了。
“只是,”元春未曾想皇帝話鋒一轉(zhuǎn),忽然厲色說道,“朕如今已經(jīng)登臨大寶數(shù)年,然而雖然忠義王爺已經(jīng)駕鶴西去,可是朝野上下竟然還有些許小人結(jié)黨營私,心中仍然惦記這個被先帝罷黜兩次的太子,常年暗中集結(jié)勢力,圖謀叛亂,擾我太平盛世,令朕不勝其煩。不知,愛妃可否有心幫朕分擔呢?”
元春見問,忙點頭稱是,萬死不辭。
于是,皇帝接著說道:“若愛妃所言甄家東府秦氏的身世屬實,那么一旦這樣的消息流露了出去,朝中上下那些居心叵測之人,必然對此善加利用,對朕大大不利,不知愛妃可愿意為朕解除這個煩惱呢?”
元春聽至此處,已經(jīng)知道秦氏大限已至,卻也實在情非得已,若在此時拒絕,不僅當初設想的皇上的恩寵必然化為烏有,看著當今圣上對待一些老臣的手段,抄家乃至滿門抄斬,都是有的。
于是,元春立馬起身,撲通一聲跪在皇帝面前,發(fā)誓:“我甄元春備受皇上恩寵,如若有人膽敢置圣上于危難之中,元春必然誓死護衛(wèi)圣上,誓死方休?!?p> 皇帝依舊不徐不緩的將她扶了起來,冷笑著說道:“愛妃不必如此急于立誓,方才你屢次說道你那妹妹聰穎過人,又在此次參選繡女之列,那么不如讓她將此事想出一個完全之策,一來了卻朕心頭一樁顧慮,二來也好讓朕看看她的聰慧是否名副其實,而后,也好在選繡之日,有所定奪?!?p> 元春聽罷,又是跪下一一應下來。
皇帝這一回倒是并沒有將她扶起來,而是徑直走出門去,夏冬春等太監(jiān)們便都跟在身后,烏壓壓一大群人,全都去了。賢淑妃的寢宮頓時又一下子安靜起來。
元春的母親王夫人,與寶釵的母親薛姨媽本就是同父同母的血親姐妹,因故元春寶釵二人自幼便是相處的極好的。雖說二人的年紀相差了幾歲,卻都幾乎是一樣的端莊大方的好脾氣,極為說得來話的,二人自幼,便是無話不談。
如今元春雖然貴為皇妃,對于寶釵,卻是將宮中遭遇種種、喜樂悲歡,私下里鴻雁傳書一絲不漏的說給她聽,寶釵對她亦然。
所以寶釵深知此番元春封妃之后的尷尬處境,而又偏值寶釵自己正是參與選繡女之際,從寶玉口中聽得秦氏身世的一些端倪之后,寶釵便順藤摸到了如此一個驚天的巨大秘密。
精明如寶釵,自然希望憑借自番向皇帝主動高密之事,幫助她向來敬愛有加的元春大姐姐重新獲得寵信,再者,既然與皇帝提及此事,自然免不了說道她的聰慧賢良,如此一來,使皇帝尚未開始選繡之前,便對寶釵她青眼有加,便更是一石二鳥了。
所以,當寶釵聽聞抱琴從宮中傳來話,轉(zhuǎn)達了皇帝的意思和元春的顧慮之后,寶釵倒也淡然。
她談笑若定的讓鶯兒給跑的氣喘吁吁的抱琴姐姐斟茶,巧笑著答道:“抱琴姐姐且慢用茶,待回到宮中,請姐姐轉(zhuǎn)告賢淑妃娘娘放心,就說娘娘玉體金貴,萬萬不必為此等小事勞神,此番我自幼定奪,待事成,不必專人通報,娘娘自然知曉?!?p> 卻說寶釵欲行何計,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