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在肆虐著。
七月的夜,風竟如嚴冬一般的寒冷。
一道閃電,撕裂了黑暗,照亮了離風谷中的一條泥濘的小路。一個身影,正頂著風雨在小路上疾奔。他渾身濕透了。腳下疾奔著,雙手卻抓著腰間的褲帶,胡亂的系好。跑出幾步,又倉惶回頭,好似被什么猛獸追趕。
緊接著,天際咔嚓嚓傳來一聲巨響。
雷聲在山谷中回蕩。
很快,那身影穿過了離風谷入口處的禁制屏障,引得周圍空氣中出現(xiàn)了一陣輕微的波動。
他沒有停留,依舊狂奔著。
他呼哧呼哧的喘著氣,滿臉的水,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汗水。
出了離風谷,又翻過兩座小山頭,再往前不遠,半山坡上的那一片稀稀落落的破舊屋子中,有一處,便是他的住處。
沖進屋里,反手帶上門。他背靠著門板,無力的癱坐在地上。
來不及喘一口氣,他又慌亂的回頭,透過門縫往外看。
夜,漆黑一片,更有暴雨遮擋了視線。
他什么也看不清。
呼呼的喘著氣,他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沒有太多的遲疑,又匆匆起身。來到床頭,將床腳下的一個陶罐搬開,又從陶罐下的淺洞里取出一個油紙包。
油紙包里有四十三顆下品晶石——這是他在銘劍宗二十年的所有積蓄。
將油紙包塞入懷里,他又迅速環(huán)顧了一眼屋中。
家徒四壁的屋里,只有一張床、一張桌,和幾件農(nóng)具。再也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了。
于是,他轉(zhuǎn)身走到門口,呼啦一下拉開了門。
風雨呼嘯著灌進來。
涼風一吹,他怔了一下。
雙手緊抓著門板,踟躇良久,卻又將門板合上,退回了屋中。
連夜出逃,無異于“此地無銀三百兩”。
畢竟,要是沒干什么壞事,為什么跑路呢?
銘劍宗中高手如云,擅長追蹤之術(shù)的人更是比比皆是。
早年間,銘劍宗中的一個金丹高手叛逃師門,不過七天時間,就被抓了回來。
自己一個煉氣一層的菜鳥……
莫說七天,七個時辰都夠嗆!
癱坐在床頭,他懊惱的抹了一把臉,狠狠的抓了一下頭發(fā),又忽然抬手,照著自己的臉上扇了一巴掌。
真是瘋了!
竟然能干出這等禽獸不如的事情!
活著不好嗎?!
為什么非要作死呢!
閑著沒事兒去離風谷干什么!
怎么就一時沒有忍住呢?
這下好了,萬一被人知道……
萬一……
他忽然怔住。
或許……
萬一不會有人知道呢?
這當然是心存僥幸。
可是……
又能怎么辦呢?
擺在自己面前的只有兩個選擇。
要么自亂陣腳,不打自招的跑路,然后隨時可能被抓回來。
要么就是冷靜下來,繼續(xù)留在銘劍宗“靜觀其變”。
胡思亂想了一陣兒,他決定賭一把“僥幸”。
于是,他又把懷里的油紙包取出來,放回了原處。
感覺很累,懶得換下濕漉漉的衣服,直接橫躺在床上,望著漆黑的屋頂,焦躁的抖著雙腿。
他的心情是矛盾的。
期待著天亮之后一切如常,沒有人知道這一晚發(fā)生的事情。更擔心天亮之后有人破門而入,一巴掌把自己拍死。
竟是一夜未眠。
次日一早,下了一夜的暴雨終于停了。
東方剛剛露出了魚肚白,一陣鐘聲傳來。
他從床上爬起來,發(fā)現(xiàn)身上的衣服已經(jīng)被自己的體溫暖干了。
打開門,感受著清涼的風,又遲疑了一下,好似鼓足了勇氣一般,邁步出屋。
心神不寧的循著那鐘聲看去,目之所及的是一片亭臺樓閣。
那里,是有著四千年悠久歷史的修真大派銘劍宗的內(nèi)山所在。
晨鐘之聲,便是從內(nèi)山最高的鐘鼓樓上傳來的。
有人遠遠的喊了一嗓子?!霸S放!”
許放哆嗦了一下,竟是被這喊聲嚇了一跳??聪蚰呛霸挼纳倌?,許放暗暗的松了一口氣。那少年不過十五六歲模樣,一邊朝著這邊走來,一邊說道:“許放,這鐘聲是咋回事???”
許放沉著氣,用盡量平緩的語氣說道:“晨鐘、暮鼓,你不知道?”
“知道還問你???”少年沒好氣的懟了一句,說話間已經(jīng)到了近前,“什么晨鐘暮鼓?從未聽說過,到底是什么情況?快與我說說?!?p> 許放解釋道:“晨鐘喜事來,暮鼓悲事催。晨鐘一響,說明宗門中遇到了大喜事?!庇只叵肓艘幌?,道,“我來宗門二十年了,聽到這晨鐘之聲,卻也只是第二次?!?p> 許放第一次聽到晨鐘之聲,是現(xiàn)任宗主接任宗主之位的那一天。
少年愣了一下,驚喜道:“大喜事?莫非是宗主成功涅槃了?”
聽少年提及宗主涅槃之事,許放心里咯噔了一下,擠出一絲笑容,說道:“可能吧?!?p> 少年又是一笑,看向那亭臺樓閣所在內(nèi)山方向,笑著說道:“希望如此吧。宗主閉關(guān)離風谷三年了,若是真的成功涅槃,我銘劍宗一等宗門的地位,就更穩(wěn)妥了?!鳖D了頓,又一臉神往的說道:“涅槃方得道,往生通極樂。不知道我什么時候才能達到涅槃境?!?p> 許放沒心情跟這少年廢話,卻還是生硬的笑著恭維道:“你資質(zhì)那么好,剛?cè)胱陂T五年,就已經(jīng)是煉氣八層了。涅槃境,指日可待?!?p> “哈哈,不好說不好說?!鄙倌曛t遜道,“我這資質(zhì),也就是一般。不過跟你這個‘天廢’比起來,也還算好,哈哈哈?!?p> 所謂“天廢”,即天生廢柴。
修真者將人的資質(zhì)分為十等。一等屬于天才,十等便是天廢了。
世人資質(zhì),三四五等如過江之鯽,六七八等亦常有之。二九等屈指可數(shù),一十等卻是難得一見。
作為十等天廢,許放早已習慣了同門的冷嘲熱諷,所以只是“呵呵”的笑兩聲,便不再言語。
少年斜了許放一眼,又哈哈一笑,說道:“都說天廢之資是無法貫通靈氣的,你卻能修煉到煉氣一層,也很厲害了。說不準哪天能創(chuàng)造奇跡,涅槃往生呢?!?p> 許放又呵呵了兩聲,不想再說什么。轉(zhuǎn)身回屋,拿了農(nóng)具,在屋前的靈田里忙活起來。昨夜下了一場大雨,靈田里有不少積水,需要挖開了田埂放水。
少年見許放對自己愛答不理的,暗暗撇嘴,沖著許放的背影無聲的“呸”了一口。
若非忌憚李飛星,他才不屑于搭理許放。
李飛星是許放的發(fā)小,還是宗主的親傳弟子。
當年銘劍宗宗主下山尋覓良才,一眼就相中了李飛星,要帶著李飛星修行。李飛星卻是非要讓宗主捎帶上許放,不然就不跟著宗主走。少年心性,固執(zhí)的緊。宗主又不舍得李飛星這個良才,沒辦法,只得把許放帶入了銘劍宗。
天廢,是根本無法修真的。許放能以天廢之資,在銘劍宗待了二十年,期間不僅沒有被趕走,也沒有被人欺負,就是因為李飛星。
二等資質(zhì)的李飛星,當真是驚才絕艷之輩。
短短二十年時間,李飛星就達到了靈寂境,距離金丹境,只有一步之遙。
有發(fā)小李飛星照應,莫說銘劍宗內(nèi),就算是外人,也沒人敢隨意的欺負許放。
人吶,不怕沒本事,就怕沒朋友——少年心底感慨了一句,跟許放打了個招呼,轉(zhuǎn)身走了。
許放心神不寧的站在地頭兒,恍惚間竟是沒有聽到那少年的話,只是看著流水從田埂缺口處里淌出來,怔怔出神。良久,他又回頭看了一眼鐘鼓樓處,回想著昨夜風雨,臉上的憂色難去。
他感覺頭上仿佛懸著一把刀,隨時可能落下來,把自己的腦袋給咔嚓了。
一旦東窗事發(fā),就是李飛星,也保不住自己的小命——而且,李飛星若是知道自己干了什么破事兒,怕是也會恨不得殺了自己。
可事已至此,跑路是不打自招,別無他法,也就只能祈禱上蒼了。
大概是做賊心虛,一整天里,但凡有點兒動靜,就能把許放嚇得心慌慌的。好不容易挨到傍晚時分,李飛星來了。
劍眉星目的李飛星,一進屋,還未開口,便笑了?!肮?!許放,我?guī)熥鸪晒δ鶚劻??!?p> 許放擠出一絲笑,說道:“恭喜恭喜?!?p> “哈哈,同喜同喜?!崩铒w星笑道:“這一整天可是把我忙壞了。許多高手前來道賀,師尊要親自作陪,我也難以脫身?!辈坏仍S放說話,李飛星又是一臉唏噓的說道:“涅槃境,當真神奇啊。師尊原本是個耄耋男子。成功涅槃之后,竟變成了傾國傾城的妙齡少女。”想到師尊的樣貌,李飛星臉上又露出一抹愧色?!斑@話只與你說。初見師尊的新模樣,我竟是有些心慌意亂呢?!?p> 許放嘴角抽搐了一下,回想著昨夜里見到的那張曠世容顏和那曼妙的身子,神色有些呆滯。
“你在想什么?”李飛星忽然問。
許放嚇了一跳,忙哈哈一笑,胡扯道:“我在想將來你涅槃之后,會變成什么樣子?!?p> 李飛星跟著笑笑,自信道:“那必然也是絕色之姿?!?p> 許放心中有事,卻還是強打起精神開玩笑道:“嘿嘿,到時候要不要考慮下肥水不流外人田???”
李飛星習慣了許放說這些渾話,并不介意,取笑道:“算了吧,為了下一代著想,也不能便宜了你這天廢……”話說一半,李飛星忙閉了嘴?!翱?,抱歉?!?p> “沒什么?!痹S放不以為意,訕笑道,“事實嘛。我這種廢物,被人嫌棄慣了?!?p> 李飛星嘆氣道:“前段時間比較忙,沒來看你,最近怎么樣?”
“老樣子?!痹S放笑道,“你呢?”
“我也還好?!崩铒w星道,“原本打算過些時間就閉關(guān),沖一沖金丹境。不過師尊說我進境太快,亦非好事,讓我緩一緩?!?p> 許放有些羨慕的說道:“進境太快,總比沒有進境好?!?p> 李飛星笑了笑,說道:“根基不穩(wěn),總是不好的。師尊說,涅槃是否能成功,關(guān)鍵就在于根基打的好不好。說起來……”李飛星忽又想起一事來,劍眉微蹙,道:“今日里我去離風谷見師尊,師尊好像……”
許放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盯著李飛星的眼睛,大氣都不敢出。
李飛星皺著眉,說道:“好像很是煩躁……不,不是煩躁,應該是憤怒。招待賓客的時候,似乎也是心事重重的樣子?!?p> “為何?”許放的聲音有些顫抖,說完了,嘴唇還在囁嚅著。
李飛星沒有注意到許放的神情異常,搖頭說道:“不清楚,我問了,師尊未答?;蚴悄鶚剷r候,出了什么意外?涅槃境界十分兇險,很多高手即便是成功涅槃了,也會出現(xiàn)諸多意外的。如咱們宗門中的那位長老一般,成功變身,卻修為盡廢。嘶……師尊既然避而不答,我卻是不該與你提及。此事你萬萬切莫外傳?!?p> 許放努力保持著鎮(zhèn)定,正要開口,卻見李飛星神情忽然一怔,呆了呆,許放問:“怎么了?”
李飛星微微一笑,道:“我?guī)熥饌饕粲谖?,喚我去離風別苑?!闭f著,李飛星起身告辭,“改日再來看你?!毖援?,轉(zhuǎn)身離去。
許放走出破屋,看著李飛星飛身下山的背影,眉頭皺成了疙瘩。
宗主找李飛星做什么?
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說嗎?
李飛星是宗主的心腹弟子,太過重要的事情,一定只會交給李飛星做的!
重要的事情……
難道是……
許放心中慌亂,額頭上滲出細汗來。
忽然,許放的肩膀被人從身后拍了一下。
許放嚇了一跳,正欲回頭,身子卻是一軟,昏死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