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夸父
睡了不過四個小時,李慎腦袋里昏沉的感覺已經(jīng)如潮水般退去。一醒來,就聽見外面狂風大作,雨點橫飛著,拉出一個凌厲的側(cè)鋒。
披上見衣服走到窗邊,卻發(fā)現(xiàn)隔壁姜杉的房間還在影影綽綽透著光亮。
此刻的姜杉也是剛睡醒,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就是再也睡不著。
索性從床上爬起身,打開日記本,上面還零零碎碎寫著些隨筆,細細翻看,不禁雙手遮住眼睛,又偷偷開了條縫,品味著自己高中的幼稚記憶。
“3個A,看到他高興,不知道為什么。我也很高興。他居然還抱我了,那時候心跳的好快?!?p> “我這么優(yōu)秀的人,跟他表白他不會拒絕吧?“
“他不會不喜歡我吧,我都這么主動了。”
她真的要羞恥死了,自己以前怎么一點都不矜持,但說起來,她現(xiàn)在也太主動了。
世界上,是不會發(fā)生,一個動漫式優(yōu)等生女主看上自己的廢柴同桌這種事情的。
李慎成績沒她好,家境也沒她好,放在人群里,就是普普通通一路人。但他們不知道,在她眼里李慎從來不是廢柴。
在出學考成績的那天晚上,同學不停走上講臺,用教室的電腦查詢自己的成績。
黑板中間的電腦屏幕亮著幽幽的光,不停顯示著他們的成績,4個A,3個A……在一片歡呼聲中,政治,歷史,地理,技術(shù)的各種試卷,資料被扔上半空。洋洋灑灑地飄落。
最后,輪到了李慎,每個人都很看好他,李慎的在文科三門上很有天分,每次模擬考都是A,只有技術(shù)不太穩(wěn)。
眾人已經(jīng)幫他把試卷扔上天空,而在成績跳出來的一刻,漫天飛舞的白蝶中,李慎原本平靜的面容扯出一絲笑意。
三B一A。
教室里安靜了,試卷嘩啦嘩啦聒噪著,最后在地上鋪成白毯。李慎走了下來,一步一步踏在他曾經(jīng)細心裝訂的資料上,面帶本該屬于勝利者的微笑。
每個人都被這笑感染了,又不是選考,過了就行,又不是每個人都要三位一體。
而她作為同桌,她看到了,李慎走坐到座位上,笑容消失了。疲倦的冰冷海潮里裹挾著悲傷的浮冰,洶涌而來。
竹籃打水一場空。
她以為這個同桌要放棄了,畢竟補考是多么累,有一個A也不差了。
但第二天,李慎問她要了她的所有,歷史,地理,技術(shù)筆記,課本。規(guī)規(guī)矩矩地摞在了桌子上。在別人看小說的課間,他在找回曾經(jīng)的記憶。
她問李慎為什么要這樣不放棄,李慎只給了她一個爛大街的回答:“夢想,我想去哥本哈根,看一看我的夢想。”
但后來她才明白,不僅僅是夢想。父母是人和死亡之間的一層屏障,但李慎沒有了。他只有像夸父一樣,追著太陽,他才能感覺到生命里為數(shù)不多的溫暖。
這是她第一次了解李慎,她想幫他。許多年后,當她在病床上回憶過去,她發(fā)現(xiàn)在做李慎老師的短短幾個月里,李慎的勇氣,堅決,溫柔讓她的心一次一次跳動。
最后在第二次補考出成績的晚上,3個A。李慎第一次抱住了自己,但又怯怯地放開,她的所有心動匯聚成澎湃的鼓點。
也許是命運覺得和她開的玩笑過于惡劣,給了她一個意中人,這個人會在自己落入深淵之后,依然堅定地向她伸出手來。
她不停在日記上寫著,把這幾天的經(jīng)歷刻在上面。
以后這本日記就不給李慎看了,在出國的夜里,她自己慢慢看。
手指細細地摸著嘴唇和牙齒,她真的是貪得無厭。每一次親吻和擁抱,她都就覺得是以后漫漫長夜里可以細細品味的片段。
這一世的青澀與上一世的熱烈雜糅在一起,也能彌補她未曾與李慎細水長流的缺憾。
手機突然嗡鳴一聲,上面是李慎發(fā)來的短信:“在干嘛?!?p> 她在日記上寫下:“在想你啊。”
但她不停編著理由,又不停刪了。最后發(fā)過去一條:“剛剛在睡覺,被你的短信吵醒了!發(fā)怒!”
真的被吵醒了,明天一定要罵罵他。
“睡覺還開燈?”
她躡手躡腳關(guān)上燈,回了一句:“剛剛忘了關(guān)?!?p> 李慎將信將疑,以前晚上睡覺,燈開著姜杉就睡不著的。但看隔壁燈關(guān)掉之后,他也不打擾了。
姜杉關(guān)掉燈之后,隔壁又亮起燈來。
他怎么還不睡了?大半夜的。
時間過了很久,隔壁的燈還是沒有熄滅,她不禁心焦急起來。以前李慎熬夜整理實驗數(shù)據(jù)的時候,她就躺在床上,不停擔心李慎有一天猝死了怎么辦。
現(xiàn)在,那種心情又蔓延在她心上。
終于,她忍不住了,直接打了個電話給李慎。
電話通了,姜杉直接問道:“怎么還不睡啊?!?p> 李慎這時候也知道了,姜杉之前肯定沒睡,騙騙他罷了,之前肯定在干些見不得人的事。
“我寫日記呢。”
姜杉聽到回答,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心中浮現(xiàn)出小小期待,她很想看。
那邊的聲音到直接遂了她的意,直接開始朗讀:“離高考354天,好感動……”
姜杉豎起耳朵,但下面的東西讓她太羞恥了。
“李慎怕我一個人抓不住傘……他身上都被淋濕了……但他居然…….”
這明明就是她在日記本上寫的,反倒被李慎給猜中了,行文也大差不差。
她真的很想一把把電話掛了,但那個聲音又一直吸引著她,以后可能就聽不到了。
她的臉越來越紅,最后支支吾吾開口:“不要說了啦。你要弄得我睡不著了。”
李慎聞言也不再調(diào)弄她。窗外雨聲急促,但在兩個人耳中,只有對方綿綿的呼吸聲。
氣息從鼻竅中催發(fā),雖然隔著一堵墻,還是如躺在春風里,讓人眷戀。
姜杉覺得還不夠:“給我講個故事吧,我睡不著?!?p> 姜杉默默打開錄音鍵,以后她要讓李慎多說幾個故事,珍藏起來,不然自己在異國他鄉(xiāng)怎么睡得著。
“可是我不會講故事啊?!?p> “那就講夸父逐日吧。”
李慎一愣,沉默一會,語氣溫柔,緩緩開口。
“夸父誕生在一座叫“成都載天”但山原上,這里是無比的黑暗,他是多希望每天升起的太陽永不落下,但……”
隔著一堵墻壁,兩個人的被窩里亮起手機屏幕瑩瑩的光芒,這股光似乎和小太陽一樣,被聲音吹著,溫暖和平靜慢慢席卷了姜杉的全身。
“最后,夸父死了,他化作桃林,為每一個后來者……”
聽到這,姜杉困意不停翻涌,露出了滿意的微笑,她不能成功,總有后來者會成功的。
他們會不再受這個病的困擾,她的廝守會以另外一種形式,在其他相愛的人那里傳承。
李慎聽到了姜杉細細的呼吸,但他還在講述著那個故事。
“但其實那個逐日的夸父沒有死,他在無盡的時空里活著,不停重復這失敗的苦行。”
“他走著,應龍告訴他,這一切都沒有意義,太陽照常落下,他又會不停回到起點?!?p> “但夸父告訴應龍,世界的一切都會衰朽,就算有一天他追到了太陽,太陽也會熄滅,但就是在這注定失敗的旅程里,他才不停確信了生命的意義?!?p> “應龍不敢相信這荒誕的說法,他不停殺死夸父,但每當太陽再次升起的時候,那片桃林里,一個一個夸父邁出腳步,揚起煙塵,向太陽奔馳而去?!?p> 手機的錄音還開著,不停收錄著李慎的故事,以及最后的一聲。
“晚安,我的太陽。”
風雨依舊,但太陽已經(jīng)在云層后升起。
……
……
姜聰很早就醒了,本想叫女兒起床,但推開門,就是女兒熟睡的面容。手機還在女兒枕邊。
他給姜杉掖了掖被子,免得她著涼。
把手機放到床頭柜,里面卻傳來另一個人低低的鼾聲。
他掛了電話,無奈苦笑,自己以前往老婆窗戶里塞明信片,現(xiàn)在李慎打電話,還真是一個巨大的輪回。
錄音已經(jīng)收錄到文件里,李慎和女兒的交談自動播放著。
“李慎怕我一個人抓不住傘……他身上都被淋濕了……但他居然…….”
聽到最開始的日記內(nèi)容,姜聰哼哼兩聲,看來這小子還可以。
聽到最后的夸父逐日,他的心神也漸漸凝聚在上面。
“但夸父告訴應龍,世界的一切都會衰朽,就算有一天他追到了太陽,太陽也會熄滅,但就是在這注定失敗的旅程里,他才不停確信了生命的意義?!?p> 姜聰坐在一旁,默默地聽完了一整個故事,他其實本來是不想聽女兒隱私的,但那個后面的故事吸引了他。
“不錯的故事?!彼闹羞@樣想著。但為什么一個未成年人,說話總是這么滄桑?
他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接了電話。那邊傳來老婆疲倦的聲音:“杉杉發(fā)燒怎么了?!?p> 姜聰手放到女兒額頭上,燒已經(jīng)大致退了,年輕人果然體質(zhì)好。
他說道:“好多了,秋華,夜班值完了快點睡吧?!?p> “哪來的夜班哦,現(xiàn)在是全天,醫(yī)院人太多了,最近幾天我可能都回不去了?!?p> 姜聰不禁擔心起來,這幾天傷者肯定特別多,老婆肯定忙得團團轉(zhuǎn)。
“家里的事情我會照顧好的?!?p> 那邊沉默了一會,但還是開口說道:“老姜,其實我是想問問你,你愿意回醫(yī)院嗎,最近被蛇咬傷的人太多了,無毒有毒都有,醫(yī)院人手和血清都不夠了,我知道你對醫(yī)院有意見,但……”
還沒等齊秋華說完,姜聰就爽快的說了一個“好”字。
他那時候心高氣傲,主動辭職,去了個制藥企業(yè)當顧問,錢是多了,但每次看到忙得連飯都沒得吃的老婆,他總是一陣懊惱。
電話那頭沉默許久,說道:“老姜,杉杉如果燒還沒退,你還是……”
“不用擔心,杉杉會有人照顧的?!苯斂粗畠好鎺⑿Φ拿嫒荩旖且膊唤麚P起來。
“誰啊?”
“隔壁那小子?!?p> ……
……
當李慎出門,就看見姜聰坐在門口。
李慎一時間摸不清頭腦,不知道姜聰要做什么。
“如果你真的喜歡杉杉,你要尊重她,為她的未來考慮,明白嗎?不準進她臥室,不準把她帶到你那,不準對她動手動腳!”
說到一半,姜聰突然停下來,好像是女兒更加主動一些,所以他又咬著牙說道:“你要把持??!”
李慎連忙點頭,他當然不會做那種事,現(xiàn)在還是太早了,而且審核也不讓寫。
“這幾天,你要照顧好她,杉杉喜歡吃山竹,蛋炒飯,她不喜歡吃香菇,肥肉。”
絮絮叨叨一大堆注意事項說完,姜聰才安心下樓。
他倒是不擔心李慎胡作非為,家里還有監(jiān)控呢。
當家里就剩下李慎和姜杉二人,一種名叫責任的東西突然擔在他肩膀上。
換上圍裙,他開始準備早飯。
而姜聰正在沖鋒舟上通過手機看著李慎。
原本給女性穿的花邊圍裙穿在李慎身上,到有種滑稽的感覺,姜聰不經(jīng)笑出了聲,但馬上他就不笑了,他穿這個好像也是這個模樣。
李慎其實不太會做飯,做出來的東西僅限于能吃,現(xiàn)在倒是難為他了。
但再這么樣,他的水平總比作為一個高中生的姜杉要好吧。
也就在他準備打勻雞蛋的時候,后面?zhèn)鱽硪宦暯辜钡摹白∈帧!?p> 李慎回頭,看見的就是剛剛起床的姜杉,鞋子反著穿,頭發(fā)亂蓬蓬的,下面的眼睛半開半合。
“你先把臉洗了吧,臉洗好,就能吃了?!?p> 說著,李慎就要開始打蛋,但姜杉馬上跑了過來,一只鞋子還落在了地上。
也不能怪姜杉小題大做,她是吃過李慎的蛋炒飯的,油淋淋的,那油還能再炒一盤菜。而且總是水分過多,把鍋底糊成一塊。
姜杉已經(jīng)搶走了碗,把李慎趕出廚房。
李慎無奈,這還是和從前一樣,他洗碗,姜杉做飯,分工明確。
他只能把姜杉半路跑掉的拖鞋拿到廚房,放到姜杉的赤足旁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