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的面團中摻入了素吉利亞特產的,一種名為雪椰菜的青菜,這種能夠生活在厚厚白雪中的頑強生命,為經過炙烤后的酥軟油餅平添了了幾分猶如冰雪的清新感。
這正是這份油餅中的清新,平衡了蘇易剛剛喝下的,由肥碩兔腿肉熬成肉湯的油膩感,二者混合形成了一種悠長的醇厚和柔和。
溫暖的肉湯滑入喉嚨,一同驅散由了外界終年冰雪帶來的,發(fā)自內心的冰冷感,蘇易緩緩深吸一口氣,原本因為一人執(zhí)行任務的些許負面情緒全然消散。
“看來您覺得很美味?!?p> 蘇易對面坐著的是一名白發(fā)蒼蒼的老者,淺藍色的眼睛并沒有因為蒼老而變得渾濁,反而充滿了由歲月沉淀的睿智和寧靜。
他是哈維的祖父,里昂·佩卡。
先去給蘇易帶路的哈維,則是和他的父母站在不遠處的廚房中,有些緊張的看向蘇易品嘗各式食品。
“是的,非常美味?!?p> 蘇易嘗了一口透明如同果凍般的奇特糕點,入口滑嫩微涼,一經過口腔的加熱,瞬間化作一股微甜帶酸的清爽汁液,順著食道沁入心脾之中。
“非常美味?!碧K易又吃了一口,作了強調。
“它叫紫冰凍,是用素吉利亞特產紫冰花提取的花液,加上圣城清晨落雪化成的冰水制作的?!?p> “這是我年輕時的一時奇思妙想,成為了我們小店的一種特色?!?p> 里昂也嘗了一口紫冰凍,神色略帶懷念,說道:“年齡大了后我就再也嘗不出它的味道了,似乎只有年輕人才能夠品嘗出它的滋味?!?p> “我一直擔心我的兒子哈利,不能很好繼承它的制作方法和訣竅,常客也是看在我的面子上從未提出過差評?!?p> “不過看您的評價,以前是我多慮了?!?p> “美食是不會讓人說出謊言的?!碧K易說道,又品嘗了一口紫冰凍旁邊的潔白湯團。
雪白湯團中是雪椰菜和其他蔬菜做的餡,餡中又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塞入了一小團紫冰凍。
“它也同樣美味,不遜于紫冰凍?!?p> “那就好。”里昂露出一個開懷的笑容,看向廚房中那年輕一代的三人:“這是哈利和小哈維共同研究出的湯團,我記得這種隨意雜合式的食物,當初讓我生氣了許久?!?p> “現(xiàn)在則是小店里必點的菜品之一?!?p> “年輕人總會推陳出新,站在前人的肩膀上?!碧K易又嘗了一個湯團,然后喝了口溫暖的肉湯。
“如此,我便放心了?!崩锇赫酒鹕恚蛱K易微微欠身行禮,釋然地說道:“我要去做最后的準備了,接下來勞煩您做最后的見證者了?!?p> “嗯?!?p> 蘇易直視著里昂那淺藍色的雙眼,微微皺眉,說道:“您看起來還很有活力,死亡應該還未在您身上蔓延?!?p> “為何您會主動求死?”
“這是素吉利亞的傳統(tǒng),屬于塞魯斯子民的最后選擇?!崩锇嚎聪蛲饨绲谋?,然后收回目光對蘇易微微一笑:“您的不解,就像我們也同樣不理解遠東的火葬一般?!?p> 蘇易張了張嘴,卻看見里昂那蒼老的臉上,眼神中帶著的堅定,最后還是把勸阻的話咽了下去,輕輕點了點頭。
“謝謝您,有您作為我最后的見證者,我已經再無遺憾。”
里昂轉身,身影消失在樓梯之中,哈維父母子三人則是帶著感激的眼神,遙遙向蘇易行禮,各自回到房間,為了即將舉行的葬禮換裝。
即將舉行的葬禮叫做冰葬。
里昂即將在外界的冰雪中主動擁抱死亡,而擁有劍與郁金香標志的蘇易是最好的見證者之一。
這也是哈維主動邀請?zhí)K易的理由之一,也是哈維父母見到蘇易后露出笑容的原因之一。
素吉利亞的文化中,有一種外人不理解的自我犧牲精神,他們不懼怕死亡,反而會在最后時刻去主動擁抱死亡。
原本蘇易也并不理解,在飯前和里昂的交談時,他才明白這是素吉利亞的一項歷史悠久的歷史習俗。
但在蘇易看來,這是歷史中未被淘汰的糟粕。
在這片苦寒大地上發(fā)展文明,是屬于塞魯斯子民的一種奇跡壯舉,從塞魯斯部族到素吉利亞國家,每一分資源都彌足可貴,都必須用在最必要的地方。
每一個人都要為文明的發(fā)展盡自身全力,這樣才能保證在這片寒風呼嘯的凍土之上,使得屬于文明的火焰不熄。
所以在那段薪火開闊的時代,失去勞動力的老人在傳授完自身的知識和經驗后,便會主動選擇死亡,減輕部族的負擔,節(jié)省資源,將希望更多的集中在代表未來的孩童身上。
新界之光的教士是這些鞠躬盡瘁的塞魯斯子民的最后見證者,為他們的逝去進行祝福。
雖然蘇易是遠東異邦人,但他身上的劍與郁金香,是素吉利亞榮耀與圣潔的象征,代表著圣女認可了蘇易作為素吉利亞的最好朋友。
在里昂眼中,讓蘇易,讓劍與郁金香見證他的冰葬,是他一生最高的幸運和榮譽。
蘇易喝下最后一口肉湯,將桌上所有食物吞入腹中,這是對美食的尊重,也是對里昂和其繼承者哈利的尊重。
里昂下樓,身上穿著單薄的白色的長袍,長袍上繡著耕犁與火炬,這是象征著素吉利亞平民階級的標志,象征著塞魯斯子民建立文明的原初奇跡。
小哈維也換上了以前念念不忘的合身新衣,但臉上卻沒有任何欣喜,紅著眼眶,吸著鼻子,努力不讓眼中凝聚的淚珠落下。
這本應該是歡度新年時的新衣,他以為并不會用在祖父的葬禮上。
但哈維并不后悔攔下蘇易,因為這是他懂事以來就知道將要面對的一天,也知道一位平民能有劍與郁金香見證最后時刻,是怎樣的一種榮耀。
他只是想自己的最后,會有新界之光的哪一位大人見證屬于他的冰葬。
里昂的兒子,已被世事磨礪的哈利,則是能夠很好的控制住內心的不舍和悲痛,只是鼻子發(fā)酸的向站起身的蘇易深深行禮。
哈維的母親則是站在閣樓之中,她要隔著一層保溫玻璃見證冰葬,因為她的體內已經有了新的生命,先前出門迎接蘇易已經是冒了極大的風險。
“我們走吧?!?p> 里昂灑脫一笑,大步走向緊緊閉合的大門,似乎擁抱死亡是一件平常之事,是一件不值得恐懼的注定之事。
蘇易和里昂并肩前進,共同推開了厚重的實心大門。
門外天氣正好,呼嘯寒風已經停止,陽光下的雪地和房屋折射著閃耀的光芒,將一切染上了一層夢幻之色。
就像上天也想見證這赴死的蒼老者。
無數聞訊趕來的行人站滿了不遠處街道兩旁,雖然是摩肩接踵的擁擠人群,卻寂然無聲。
人群在看見推門而出的蘇易和里昂后,像是心有靈犀,齊齊向白袍覆身的里昂,向劍與郁金香的標志行禮,除了衣服摩擦的聲音外,并無他聲。
“怎么樣,比遠東的火葬要壯觀多了吧?”
體溫快速喪失的里昂一步一步走向道路中央的冰棺,還帶著調侃的語氣和蘇易開玩笑。
“在我看來,沒有葬禮才是最好的?!碧K易如實回答。
在管理會中,超凡者死了就是死了,反正可以復活,并沒有什么葬禮可言。
里昂躺入冰棺,人群中有人唱起了遠古的葬歌,不斷有人加入歌唱,最終匯聚成了一股蒼茫的大合唱。
里昂淺藍色的雙眼看著澄澈的天空,眼神中閃過些許遺憾,隨后化作釋然,輕輕用顫抖的聲音開口。
“其實我年輕時,是個叛逆的年輕人,最大的夢想就是走出素吉利亞,離開這片絕望的凍土。”
“不過現(xiàn)在我感覺,葬身故鄉(xiāng)才是最好的結局?!?p> “我感覺……很溫暖。”
里昂死了,帶著滿足的微笑,蘇易輕輕替他合上了失光的雙眼。
“逝去之人,沉睡在冰雪之中,卻活在所有人的心中,塞魯斯的子民永遠都會繼續(xù)生存……”
大合唱并沒有因為里昂的死亡結束,反而形成了一股直沖天際的巨大合音,就連控制不住情緒的哈維,也抽泣著加入了合唱。
感受著歌聲的蒼茫,還有那根深蒂固的執(zhí)著和堅定,蘇易看了眼安詳的里昂,又看向那蒼翠的火山上,閃耀的圣塞路大教堂塔尖,心里波瀾漸弱,深深隱藏在了心底。
他有些明白離開圣庭前,亞安對他說的最后話語。
“好好看看吧,素吉利亞需要改變。”
“現(xiàn)在,已經不再是遠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