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里科推開玻璃門,不知道第幾次經(jīng)過那條走廊。走廊邊的窗早被補好,通過玻璃,馬里科看得見遠處已被拆去船板只剩副龍骨的殘骸,它像只擱淺的腐鯨一樣靠在山頭。
那景色很奇妙,給他一種說不上的感覺。這感覺像根針,刺破了他心中早被積蓄到極點的情感,糾結(jié)與焦慮如潰堤之水洶涌流出,感覺就像螞蟻在背上爬。
這是難以忍受的情感,主任無聲坐到位上。
他回到辦公室,電腦開啟,他試圖像往常一樣用工作與勞累來麻痹神經(jīng),但今天不行。今天他做不到,今天他無法集中精神。
馬里科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后,他安靜地稍俯下身,把頭藏在臺式電腦的顯示屏后。
他曾經(jīng)殺過人。幾十年前,他曾用一根生銹了的鐵棍敲碎過一個男人的頭骨,他絕不想這么做,但是那個男人那時正試著捅死漁船上唯一的機械師。
事情的經(jīng)過并不復(fù)雜,機械師性格頑劣,滿口垃圾話挨揍是遲早的事,只不過因為一些巧合,一來二去,事情最后戲劇性的,失控了。
尸體用袋子裝好,機械師則被狠揍了一頓鎖進了船艙。而作為事件的主角之一,彼時還是少年的馬里科則受到了其余船員的熱烈贊揚。
贊揚是應(yīng)該的,畢竟連他自己也沒想到,他能以那么快的速度反應(yīng),以那般果斷以至于是毫不猶豫的干脆,揮下鐵棒。
是什么使得他能那么利落的呢?馬里科自己也不明白,他只記得在動手時,他腦子里只剩下了一個念頭……
船上絕對不能沒有機械師。
電腦亮起了,屏幕上顯出一張圖片,那是一張合影。幾十名學(xué)生衣著整齊,端正地站在臺階上,他們擺著端正的微笑,一塵不染,好像工廠生產(chǎn)出的精品娃娃。
屏幕的光打在男人臉上,他將合影放大,不斷放大,直到一位紅發(fā)少女的臉布滿屏幕。
他出手迅猛,因為他就在船上,他毫不猶豫,因為他沒在山上。是這樣的嗎?馬里科想著,他皺起眉頭。
屏幕上的女孩微笑著,男人看著她,目不轉(zhuǎn)睛。辦公室很安靜,馬里科聽到鐘表滴答滴答響著。
畫面突然花屏,馬里科用力一敲,屏幕一閃恢復(fù)正常。
“你應(yīng)該去親自看看?!币宦暷新曉谒韨?cè)突兀響起,主任一嚇猛地扭頭,一位白發(fā)戰(zhàn)士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他身旁。
“她本人可比照片上好看多了?!睉?zhàn)士看著屏幕,他將視線緩緩移到男人身上,“早上好?!彼⑿χ?。
早上好?馬里科看了眼大門,大門緊閉著,連帶著門框處的磁力吸鎖,身旁之人神出鬼沒,門鎖在他眼中不過是價值不菲的室內(nèi)裝飾。
“你是怎么......”你是怎么進來的?馬里科本能地想這么問,但執(zhí)行者居高臨下,以一種“你猜啊”的眼神看著他。主任鼻翼極快地一抖,把話憋回去了。
“有何貴干?”馬里科生硬地改口道。
“我們得到了一條線索?!睘跬枵Z氣輕快,他俯下身將一塊吸盤貼在辦公桌下方的電腦機箱上,屏幕閃爍,一張圖片彈出。
馬里科主任看著圖片,那是一張好像名單的表格,其上的名字他沒一個認得。
“這是鈷藍工作室解析出的關(guān)于案情的重要線索,”執(zhí)行者開始介紹,“該名單從左自右依次為姓名、身份信息、健康報告,”他看向男人,“就格式來看,這應(yīng)該屬于商會的文件,但公開網(wǎng)站找不到其所屬的項目,內(nèi)網(wǎng)也沒有類似的消息,我想知道這是什么。”
“嗯,”主任端詳著圖片,“我可以去聯(lián)系一下信息部的朋友,他們能......”
“不,”執(zhí)行者打斷男人,“那太慢而且太張揚了,知道這事的人越少越好?!?p> 烏丸挪走吸盤,屏幕一閃緊接著恢復(fù)原樣,馬里科扭頭看著身旁的戰(zhàn)士。
“那你想怎樣?”馬里科問道。
早陽已經(jīng)在天邊高懸,通過辦公室邊寬大的落地窗,遠方海景仿佛籠著一層薄霧,烏丸走到窗前,沉思片刻。
“介意出趟遠門嗎?”他扭頭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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轎車開動著駛離班吉斯市區(qū),沿著一條公路前進,駛出幾個檢查站,他們很快抵達了大城的邊緣。
沒有高墻,沒有十分明顯的崗哨,但周遭蕭瑟的氛圍與路邊越來越多的廢棄建筑,都足矣使車上之人意識到,他們正在逐步遠離文明。
車向前行駛,這個區(qū)域已經(jīng)不再有任何城市的設(shè)施了,但往路邊看依然不時能見到一兩個推著車的居民。那些是流民,他們負擔(dān)不起班吉斯港內(nèi)的高消費,又不敢生活在異化生物遍地的荒原,于是只能屈居于港口的邊緣地帶,住著廢棄的房子,過著勉強溫飽的生活。
他們是可憐人,馬里科想著,但他無能為力,他將頭撇開。車側(cè)不遠的一棟街角破屋,屋子二樓窗口,似乎有個風(fēng)鈴正懸掛在那。
水泥地逐漸變得破損起來,街邊的路燈生銹著傾斜,路面草莖橫生,由車輛殘骸制成的路障不時橫在路中。
末日,末世。只有離開了城市,才能感受到這世界真實的面貌。
大災(zāi)變毀滅了一切,整個艾達聯(lián)邦,整個社會體系,甚至所有的太空艦隊。
馬里科看著窗外的一片蠻荒,很難想象這里在半個世紀前還是一片繁榮。
車前進著,越來越多的自然景觀在兩旁出現(xiàn)了,草地取代了水泥,逐漸有森林在兩側(cè)出現(xiàn),幾顆橡木與灌木間偶爾可以看見幾只棕熊,遠方望去,盡頭是的山脈。
車拐彎,駛?cè)胍粭l古老的舊聯(lián)邦公路,這是條沿海公路,從車窗遠望去,能看得見沙灘與不少立在海中的風(fēng)力發(fā)電機,海景在不遠處展開。
馬里科看著窗外,城外的景色喚醒了一些他記憶深處的回憶,他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很久沒有主動出過城了。
車在路上飛馳,這段公路還算平穩(wěn)。男人微抬頭,不動聲色地看向內(nèi)后視鏡,鏡子里,執(zhí)行者握著方向盤。
“嗯?!瘪R里科還是忍不住開口了,“我能問問你是怎么成為執(zhí)行者的嗎?”
“班吉斯的檔案庫還沒匱乏到這種地步吧?!睘跬杵沉搜鄹瘪{。
“只讀了那些沒有被涂黑的部分?!蹦腥藫u頭。
“奇跡之日?!瘪R里科看著烏丸,“這事是契機嗎?”
執(zhí)行者沒有回答,臉上依舊帶著那抹奇怪的笑,馬里科觀察著那像貓一樣的綠眼睛。
奇跡之日......烏丸在心中想著。
“當軍閥的部隊殺到幻塔下時,我才剛從星島回來?!眻?zhí)行者開口了,“那時我還小,只記得周圍所有人都很害怕,他們緊抱著家人,他們是幸運的。”
“當那天結(jié)束,很多人再沒這個機會了?!彼f著。
“失去了重要的人?”馬里科低聲。
“他們說他死的非常榮耀,”烏丸抓著方向盤,包著盤身的皮革微微作響,“但那又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我甚至見不到他最后一面?!?p> 氣氛變得有些沉重,馬里科有些后悔挑起這個話題。
港口漸遠,路上的殘骸也逐漸增多,一輛卡車側(cè)翻著躺在路邊,車板上沒有青苔看著還新著,那是前不久遇襲的運輸隊,一塊變形了的紅色螺旋槳碎片深陷在公路右方,那是一架幻塔無人機的殘骸。烏丸輕打方向盤,轎車轉(zhuǎn)向避開。
一朵巨大的烏云暫時遮住了太陽,周圍一下子暗下來。前方,一座由鐵皮搭建的破房立在路邊,幾個衣著狂野的侏儒蹲在房檐下,他們頂著莫西干頭抬頭看向汽車。
馬里科看向窗外,他剛好與其中一位短暫對視。
一股涼意順著他的脊背上爬。
“嘿。”他急忙看向執(zhí)行者,“我們現(xiàn)在到底是要去哪?”
烏丸斜過眼,“嗯......”他敷衍道,“不遠?!?p> “不遠?”男人吞了口口水,“我們都快進入荒原了?!?p> “拜托?!睘跬栊ζ饋恚瑲夥栈謴?fù)出發(fā)前的輕松,“有個執(zhí)行者陪在你旁邊你還要怕什么?”
“我感覺不安全?!?p> “哼?!睘跬钃u搖頭,他看著前方。遠方,一座石山形如拱橋般立著,公路蜿蜒著從橋洞下穿過。
“跟你說實話吧?!睉?zhàn)士語氣認真起來,“我們要去信號站,利用那里的信號塔訪問班吉斯數(shù)據(jù)中心,低頻信號不會被外人發(fā)現(xiàn),而你的......”烏丸指了指馬里科,“你的身份權(quán)限,能使我們繞過防火墻,不被系統(tǒng)驅(qū)逐?!?p> “可是?!瘪R里科皺起眉頭,“我記得那里不是早成廢墟了嗎?”
“對,所以那里才絕對保密。”烏丸突然猛打方向,轎車一顫搖晃著駛離公路,開進路邊的草地。
“放心好了?!睅赘嗄镜臍堉ψ采锨皳躏L(fēng),車廂內(nèi)猛地顛簸著,烏丸咧開嘴露出其下的牙齒。
“我是不會讓你白跑一趟的?!?p> 油門加力,車彭一聲沖出草地,馬里科緊抓著車頂?shù)姆鍪?,他感到車身搖晃著轉(zhuǎn)彎,烏丸用力一腳急剎,車身橫著飄移,最終在一座山丘頂上停下。在山丘下方的樹林中,一座由金屬與機械殘骸匯成的鋼鐵營地正隱在一片綠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