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九日,晨。
八點,包夜的一行人從網(wǎng)吧走出,神經(jīng)幾乎麻痹,意識卻依然清醒。清冷的風吹著臉龐,冷氣刺痛鼻腔氣管直至肺部,每一次呼吸都令人疲乏。
他們回到學校,參加在這所學校的最后一場活動,順便去見一部分同學的最后一面。最后一面,他早有這樣的準備?!吧踔吝B她也再見不到了?!彼恢獮楹瓮蝗贿@樣想著。教室空空蕩蕩,只剩凌亂的桌椅,桌子上再沒有堆得很高的書。同學們隨意地扎堆坐下,老師分發(fā)兩本厚厚的志愿指南,像極了剛?cè)雽W分發(fā)第一本書的場景。
接下來的事他幾乎已經(jīng)不能想起來了。他的肉體在激素作用下苦苦支撐著,但每一根神經(jīng)似乎都陷入沉睡,昏昏沉沉像是一具死尸。
直到畢業(yè)典禮結(jié)束,他才恍然意識到,漫長的三年已經(jīng)悄然遠去。
他回到家中,父母都坐在客廳里。
他的父母是這城市里的流動商販,每天的工作便是去批發(fā)市場購入水果,然后在城市人多的地方設(shè)點販賣。收入不高,工作辛苦。但這是務(wù)農(nóng)數(shù)十載的他們僅有的能在城市立足的辦法。好在母親是個做生意的天才,從他讀一年級到如今賣了十多年水果,前幾年又逢上生意旺季,攢下了一筆錢。加之多方親戚東拼西湊,竟有機會在城里買下一套房。當然更重要的是原來的房主是父母的老主顧,工作升遷不再待在此處,特地把房子降到了一個很低的價錢賣給他們家。
他還有個兄長,哥哥年幼時曾表現(xiàn)出驚人的數(shù)學天賦,所有人都以為哥哥的學業(yè)會一帆風順。但事情沒有想的那么順利,他在高二時輟學,離開了這座城市。
他回到家時父親坐在沙發(fā)上,穿著暗灰色的西式外套,襯衣扎進褲腰里,灰藍色長褲,褲腿沾著泥垢。外套的袖口套著很不搭的格紋袖套。他手里的煙燃過一半,窗戶已經(jīng)打開,但還是滿屋子充斥著嗆鼻的煙味。母親的藍色圍裙還沒有脫下,圍裙下是淺藍色的外套,里面是白色花邊短袖。她與父親隔開茶幾坐在對面的膠凳子上,手里數(shù)著紅色、綠色、藍色、青色的紙幣,嘴里一邊念叨著姓王的那家的李子又貴又差,買來絕對不掙錢之類的話。
“喲,回來啦,昨晚怎么沒回家???”母親隨意地開口問,父親依然抽煙沒有說話。
“我昨晚在學校寢室睡的?!?p> “考得怎么樣???”
他思索了一下還是決定實話實說:“沒發(fā)揮好。”他其實想講更多的,比如題是怎樣的出乎意料,考場上自己是怎樣的不在狀態(tài)。但他說完后父母都沒有講話,他也就懶得繼續(xù)補充了。
他把書包扔在沙發(fā)上,空氣沉默冰冷?!敖裉鞗]進到貨嗎?”
“今天貨不好。”父親隨意地回答著,母親趕緊接上話:“而且考慮到你剛考完,我們就回家來幫你收拾收拾?!?p> “那……”他剛想說,話又卡在嘴邊。
“干嘛?”
“你們能幫我把學校里的行李搬回家嗎,我一趟搬不完。”
“那能有多少啊,一趟搬不完多跑兩趟?!备赣H把最后一小截煙按滅在煙灰缸里。聲音剛落下,母親又趕緊道:“可以啊,你考試的時候我們都沒能去陪考,那點東西我們就幫你收拾一下唄。”
他無奈地嘆口氣,道:“那算什么事,反正我也是在學校吃在學校睡,你們想陪考也進不來學校的?!睂τ诖耸滤拇_是不在意的,但是母親一提及,反倒顯得他不滿于此了。
他們一家乘著父親的小貨車前往學校。父親開車,母親坐在副駕駛位,他在后排擠在一堆筐子和板子中間。
學校里的東西也沒有想象的那么少。被子床單這些臃腫的東西就夠跑一趟了,好在他每個周末都會回家,所以衣服只有一套。最主要的是書和各種輔導(dǎo)資料,塞了兩只尼龍口袋都塞不完。剩下一點重要的資料和牙缸臉盆一類的東西兩只手就能拿全。最后還有些各式各樣奇奇怪怪的東西,那是同學給他慶生時送的禮物。同寢的其他同學也是一大家子一同收拾,母親和室友的父母聊得似乎很是開心。
停車場離寢室很遠,兩袋子書難以搬動。于是母親決定在樓下把那些書全部回收賣掉,他沒有反對。
其實他很想把它們留下來,雖然其中很多都沒用了,但總是能找到那么幾本書能勾起特別的回憶,他只遺憾自己沒有提前整理好。臨上車時父親忍不住說:“你看我說了吧,這點東西你自己都能收拾完,把那些書賣了不就好了?!?p> 他點頭附和,眼看著窗外的學校逐漸遠去,沒有再說一句話。
他回到家后徑直進了自己的臥室,母親在廚房準備飯菜,父親在客廳抽煙、算賬。他將三年里自己時不時背回家放著的舊書從柜子底下翻找出來,盡是些卷子和沒用過的教輔,那幾本記滿筆記的書已經(jīng)不知流轉(zhuǎn)到哪一位廢紙商人手里了。他把自己收到的禮物整理了一下放在書架最中央的格子里,什么都有:書簽、夾子、筆記本、手簿、擺件,甚至一張用來包裹禮物的歪歪扭扭寫著“生日快樂”的紙。他一件都舍不得丟。
他把積灰的書架和書桌擦干凈,書桌上安置著哥哥的電腦,已經(jīng)沒有多余的位置用來閱讀和書寫。書架上擺著自己自小學以來看過的一小沓書籍,他不由得感慨自己的閱讀量竟是如此稀少,以至于書架看起來空空蕩蕩。他想到或許可以趁這假期讀一點名著。
他清理完一切后坐在書桌前,在手機上搜尋好書。那些凝聚無數(shù)先哲畢生思想的書目從眼前溜過,卻沒能激起一點波瀾。直到一個非常文藝的書名從眼前出現(xiàn)——《月亮與六便士》。他很喜歡這個名字,于是毫不猶豫猶豫地下單。
母親在廚房傳來的呼喚顯示著晚飯時間的到來。都是些很普通的菜,三個人沉默地吃著,直到母親開口打破寂靜。
“考得怎么樣?”
“沒發(fā)揮好。”
“沒事的,以你的水平,考個好學校沒問題的,媽相信你?!蹦赣H笑著用不知是安慰還是鼓勵的語氣回應(yīng)。
“真沒考好也沒事,你考個一本不成問題,你要是不想讀的話也可以考慮復(fù)讀,反正還年輕?!备赣H也回應(yīng)著。
他一時不知怎么繼續(xù)說下去,他想說題目怎樣出乎意料、考場上怎樣狀態(tài)不佳。但他都沒說出口,那些感受父母是一絲也體會不到的,說出來全無必要,反顯得自己在找尋借口。
于是再次迎來沉默。吃到一半母親又一次說起今天的貨來,和父親你一言我一語交換意見,最后同仇敵愾責怪那商人貨賤價高。飯桌上熱鬧起來,直到結(jié)束都沒安靜。他沉默著回到臥室。
窗戶打開,窗簾拉上,屋子里不亮不暗。一陣風吹開窗簾,金色的光撲在電腦顯示屏的后背,飛揚的灰塵描繪出光的輪廓。他將剩下的東西收拾好,最后整理出三摞無用的書本,堆疊在一起恐怕比他更高。
他在那堆舊書里找到一個意外的收獲——一個速寫本。這是高中美術(shù)老師要求準備的,用來練習繪畫和設(shè)計。
第一頁是一張木工設(shè)計圖,作品是一個五厘米寬的六角星掛件。他真的做出來了,現(xiàn)在那個掛件正擺在書架的角落。往后翻有幾張不像樣的設(shè)計圖和幾張粗糙的畫作,每一張都寫著日期,但他已經(jīng)想不起來那些久遠的日子了。他想到從很小的時候自己和哥哥就時不時會畫畫,斷斷續(xù)續(xù)卻從沒認真學習過,直至現(xiàn)在水平也沒有一點提升,似乎他天生就不是繪畫的材料。
風慢慢停息,陽光透過窗簾變成紅色,臥室里滲透著客廳飄來的淡淡一縷煙味。
他倒在床上,不知道第幾次感受到生活的毫無意義。他忽的覺得屋子里悶得讓人難受,紗窗像是鐵網(wǎng)、房門就是禁錮,外面熙熙攘攘充斥喧囂,屋子里是沉默和飄散的煙。
他不明白人為什么要抽煙。
他拿上鑰匙,在洗手間簡單整理一下頭發(fā)。出門前父親關(guān)切地問起來,他便隨口說赴同學的邀約。
橫穿城市的河流經(jīng)歷多年的治理已經(jīng)恢復(fù)清澈,兩岸的人行道旁種滿櫻花,此刻櫻花已謝,但枝葉青翠。穿著校服的初中生歡笑著結(jié)伴而行,有青年人踩著滑板快速溜過,一位佝僂的老者拄著拐杖和老伴低語。只有他步伐飄忽、低頭駝背,無所事事。
他在麻木和茫然中不知不覺走到了兩公里外的公園。入口處高大的林木遮蔽外界,只留出一條小道,藤蔓在樹枝間盤繞交匯,耳朵里充滿聽不出意義和感情的鳥鳴。沒走多遠樹木變成稀少矮小的灌木,眼前豁然開朗,寬廣的湖面鋪展開,像靜置在天地之間的明鏡。小路縱橫交錯彎彎曲曲,每個岔路口都讓他陷入抉擇,他注定是走不完所有的路的,選擇了左邊,就自然放棄了右邊的風景。他不知道哪一邊的景色更美,以至于來不及后悔。
緊靠公園的大學已經(jīng)放假,藍灰色大理石修造的充滿藝術(shù)感的建筑無言地矗立,寬闊的道路交錯,小吃店緊閉大門,風驅(qū)趕落葉,猶若孤城。
他不是第一次來此,每次來此都會有相似的感觸。這里的風景四季都值得欣賞,自然的安靜與活力在琥珀一般的湖中融合。但這份美似乎不屬于城市。人們匆匆路過,隨意感嘆。
他在天色昏黃時返回,穿越城市的霓虹和車水馬龍,明亮的路燈一盞盞留在背后。
晚飯時父母隨口問著他今天的行程,他隨口搪塞,沒說實情。飯后他回到臥室,撲倒在軟軟的棉被中。
他的臉埋進枕頭里,淚水沒來由地流出。他不明白自己為何而哭,只是看見房間里那堆舊書后,突然感到一種慢慢滲透進靈魂的孤獨與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