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努力瞪大模糊的眼睛,首先看到一大片白花花的天花板,然后努力分辨床邊的人影。
他最先看清的是妻子瘦削的臉龐,兩道淚痕在光滑皮膚上留下清晰印記。艾·拉看見他睜眼,先是無法控制的喜悅,隨后保持著這種喜悅,小心替喬撥開黏在額頭的頭發(fā)絲兒。
喬很想擁抱妻子,但是渾身的肌肉剛要發(fā)力,一陣劇痛直接讓他老實地一動不動,差點再次閉眼。
艾·拉修長的手指攀上他的肩,用一貫柔和的語氣安撫他:“好啦,好啦?,F(xiàn)在你還不能亂動?!?p> 喬的整個身體僵硬,沒有絲毫知覺,甚至他一度以為自己全身癱瘓了。不過等渾身上下隱隱約約有了痛感后,他立馬打趣說:“一次很糟糕的見義勇為初體驗?!?p> 艾·拉抿唇一笑,旋即側(cè)開身,讓他看見坐在對面的人,是啟星。
“他什么時候來的?”
“昨天夜里我來到這兒時他就在,一直沒走呢。”艾·拉凝重地看著睡著的啟星:“他不是那天……”
喬“嗯”了一聲,輕聲說:“別怕,他不是壞人?!?p> 夫妻二人正交談間,啟星搖晃了一下,睜開眼睛,看見喬醒來便松了口氣。喬也注意到啟星的視線,沖著他友好的笑了笑。
“謝謝你沒丟下我這個拖油瓶?!?p> 啟星的嗓音沙?。骸澳悴钜稽c就死了。那是比涅格威力更大的東西,你的后背都快被那一下砍爛了?!?p> 喬并不在意:“起碼砍的是我后背,我當(dāng)時可是看見這家伙奔著你脖子去的?!?p> 啟星看見他一臉輕松,心中涌起復(fù)雜的情緒。緩了一會兒,他才在自己的尷尬與疲憊中開口:“先生還沒有醒呢?!?p> “什么意思?”
喬察覺出啟星是在轉(zhuǎn)移話題,不過還是因為這句話緊張起來。
“你還不知道什么是「畸變」吧?”見喬表示肯定,他繼續(xù)說:“這是一種很特殊的力量,對它的研究很少,目前只推測出它可以扭曲疊加空間。昨天你看見的一切是極度危險下讓這力量「外溢」,辦公室中一部分空間被無規(guī)則重組,導(dǎo)致這些人的軀體被切割。但這效果只能持續(xù)很短的時間,甚至還是間歇性的?!?p> 很可怕的力量。喬想。
仿佛猜出他的心理活動一樣,啟星說:“這種力量或者說能力,的確讓人膽寒,因為對于目前人類的科技水平這算是不可抗力?!?p> “你想說,這種能力觸發(fā)后會給使用者帶來傷害?”
啟星意外地看著喬溫和的臉龐:“這種傷害比現(xiàn)在任何一種已知的疾病都要嚴(yán)重?!?p> 喬忍不住皺眉:“會很痛苦?”
啟星銳利的瞳色蒙上一層塵埃:“空間重組無異于扭曲物理規(guī)則,它所消耗的是使用者的一切,也就是說…”
心臟掙脫了血管束縛,向無底深淵墜落,以至于喬整個人都感到一陣失重:“什么?”
啟星搖了搖頭,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說:“你和我來吧,親眼看看才能理解?!?p> 于是喬被醫(yī)生扎了兩針強(qiáng)效止痛針才下地,臨走之前,他擁抱了艾·拉。艾·拉的擁抱一如既往地溫暖,充斥著屬于家的溫馨的味道,熟悉得讓喬舍不得放手。但最后他還是戀戀不舍地松了手,艾·拉目送著他離開,然后默不作聲地收拾起床鋪。
雙腳再次踩上地面,止痛針的藥效讓他整個人都輕飄飄的,像是個幽靈跟在啟星身后飄著走。
啟星帶著他來到終端B區(qū),這個龐大的醫(yī)療區(qū)格外安靜,只有兩三個智仆打掃病房或者清理手術(shù)艙。
跟隨啟星沉重的腳步,喬第一次深入到B區(qū)最里面,在他面前出現(xiàn)了一個巨大的透明空間,那其中什么都沒有,只有一個外觀比手術(shù)膠囊要復(fù)雜得多的艙體,被放置在正中央的平臺上。
無論是艙體還是平臺都是純白色的,單一而潔凈的顏色讓喬莫名感到無力與空虛。
平臺上站著一個男人,雙手搭在艙體的外殼上,似乎正在緩慢地?fù)崦?p> 喬又走近了一些,最后發(fā)現(xiàn)這神情專注的男人正是蘇森。
蘇森察覺到二人的存在,抬起頭,望向二人的目光很淡,沒有憤怒、苛責(zé),同樣也沒有希望。
“我和他來看看先生。”啟星的口吻很平靜,又隱隱帶了刺。
蘇森和啟星間彌漫起一種微妙的氣氛,像微涼的晨霧。
蘇森沒有言語,讓開了一些地方。喬和啟星走上平臺,啟星不再繼續(xù)向前,仿佛不愿意面對什么似的停在平臺邊緣,喬只能自己走上前。
他在艙體旁站定,俯視的視角可以讓他透過艙體上的窗口將內(nèi)部看的一清二楚。
艙體里注滿了淡藍(lán)色的液體,看起來有些黏稠,一些亮色光點在液體中游弋,偶爾一兩個劃過唐桁血色盡失的臉頰。那雙暗藍(lán)長眸半張半合,似隱沒的深海。
在這蒼白如紙的軀體上傷痕遍布,交錯的猩紅溝壑邊緣外翻著泛青的皮膚,正有大股大股鮮血從唐桁的身體里叛逃,不斷染紅「息壤」。
很快一個智仆進(jìn)入B區(qū),輕車熟路地走上平臺。這一來平臺頓時有些擁擠,喬立馬退步,站到下一級臺階上。
智仆彎下腰,打開艙體下部的空間,里面露出來一片刺目的血紅,喬震驚地看了很久,才辨認(rèn)出那是擺放整整齊齊的一袋袋血漿。智仆將血袋放到了艙體另一側(cè),過了幾秒,喬感覺唐桁流的血一下子多了起來,而且像突然開閘的水庫一樣拼了命向外涌,艙體中很快渾濁不清,又開始更換「息壤」,淡藍(lán)和鮮紅一刻不停地對撞融合,被清理后再卷土重來,詭異且殘忍。
喬垂在身側(cè)的雙手止不住顫抖。
“為什么,為什么會這樣?”
蘇森倦怠地嘆息:“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唯一能延緩死亡的就是讓他泡在「息壤」里,一直承受著身體撕裂和失血的痛苦。他無法睜眼,但是能清晰感受到這一切,直到血液流干或者息壤耗盡,他才會解脫?!?p> 無論如何,喬都無法相信,明明十幾個小時之前還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的人現(xiàn)在就奄奄一息等著死亡降臨。
“真的沒有一點辦法嗎?”
“我聯(lián)系了中心星的研究所,晚些時候他們會派人送來新研制的藥物,但不一定有用?!?p> 喬大腦空白一片,茫然地轉(zhuǎn)身走下平臺。經(jīng)過啟星時他突然理解了對方望而退卻的腳步。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強(qiáng)撐著干澀的喉嚨詢問蘇森:“京島瀨川……會怎么樣?”
蘇森無望的神色歸于平靜,他收回手,指尖仍殘留金屬的冷硬。
“接受審判后他會被監(jiān)禁,最終審判結(jié)果輕重與否取決于唐桁。他還可以活很久?!?p> 胸腔漸漸有浪潮覆蓋,所有求情的話語都被這陣洶涌的浪扣押了。
“我想去見見他?!彼犚娮约旱穆曇籼撊醯孟駥⑺乐?。
蘇森沒有回答,但喬在和這個男人對視時剝出了他眼底難以察覺的遲疑。
“我?guī)闳ァ!?p> 啟星突然開口,打破死寂。
蘇森靜默的雙眼轉(zhuǎn)動著,最后定格于啟星棱角分明的臉龐。啟星不由分說扯住喬的手臂,快步將他帶離了這個無處不透明、無處不壓抑的地方。
關(guān)押京島瀨川的地方在外延區(qū)一棟孤立的建筑物里,時隔十幾個小時,京島瀨川的精神狀態(tài)迅速萎靡下去。
喬坐在審訊室的長桌一側(cè),京島瀨川被帶到對面坐下,他抬起頭,眼球上已經(jīng)蔓延著厚厚的一層血絲。
喬想了很久,還是無法問出口關(guān)于京島瀨川妻兒的事情。其實結(jié)合京島瀨川聲嘶力竭的吼叫不難猜出一些可怕的事實。
“都不在了!都不在了!”
京島瀨川猙獰的神情浮現(xiàn)在眼前,喬剛剛鼓足勇氣,打算開口時,京島瀨川先他一步出聲:“你是來問莎蘿茜和溫德的事吧?”
不等喬接話,京島瀨川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昨天晚上我夢見母子倆了,莎蘿茜牽著小溫德,在一片全是白光的地方有走啊走啊,永遠(yuǎn)走不到頭似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