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從老身先夫那得來的一卷典籍,修行的怎么樣了?”
老婆婆似是察覺了我心頭逐漸復雜的情緒,避開了剛才的話題,問起了當年我誤打誤撞得去的傳承。
提起那個,我又不免尷尬了起來。
因為不懂劍術刀法,也沒人指點,我練習“龍翔天流閃”的時候完全就是依樣畫葫蘆:典籍上畫了怎樣的動作我就擺出怎樣的動作,等到熟悉了全部的姿勢再連貫起來。
練出來的這一招毫無神韻,在別人眼中可能就是一個拔刀的動作而已。“龍翔天流閃”的威力,也基本靠從八極寂生陣中修來的劍意催動著劍氣產(chǎn)生的。
雖然沒人教導,但畢竟從人家那里得了傳承,現(xiàn)在尊一聲“師傅”,倒也合乎禮數(shù)。
于是,我行了一個弟子禮,老老實實地回答道。
“說來慚愧,當年我雖然得了師傅的一卷典籍,可其中通篇無字,僅有的墨筆畫連起來也只是一招拔刀式?!?p> “我此前沒有研習過刀法,也從未修行過劍道。因此即便將這拔刀的一式重復研習至出鞘開山的地步,也依舊覺得有所缺憾。”
刻畫著“回溯”規(guī)則的橫刀一直被我掛在腰間,長時間不曾使用,我都差點忘記了。此時提起刀劍,我也不由得想了起來,摸向腰間,將其取下,插在了院內。
也就在我將刀取下,連鞘插進地面的時候,老嫗突然抬起了頭。
她盯著被我插在地上的橫刀,原本一直微瞇著的眼睛也隨之睜大,在燈籠光暈的掩映下噴射著銳利的精芒。
“好刀!”
她贊了一句。
“怪刀!”
她罵了一句。
她身上那股專屬于老人的沉沉暮氣似乎因為這把刀的出現(xiàn)而全部消散了,被一種難言的鋒芒替代。
“嘿?!?p> 老嫗扭頭看著我,咧開嘴,一聲怪笑。
“明明是一把刀,卻凝聚了如此磅礴的劍氣。是該夸你另辟蹊徑呢?還是說你純粹瞎搞呢?”
老嫗身上沒有一絲靈氣波動,但此時此刻那股莫名的壓迫感卻比那些個神級高手更有威懾力,也更加難纏。
老而彌堅,氣息綿長。
這讓我一下子想起了小時候看過的小說話本中對那些神秘劍修的描述。
這位老嫗難道就是傳說中的陸地劍仙?
“我就是想著我只有拔刀的一式,若是不能一擊破萬法,接下去的持久戰(zhàn)將于我不利。以劍氣增幅拔刀之威,師母可能覺得不入流,可于我來講,卻是唯一的方法。”
混元界雖然有劍修各色各樣的傳言異聞,但大家都只將其當成茶余飯后的談資,有所談論,卻沒人相信其中的真實性。
畢竟,誰也沒見過真正的劍修,更不知道他們該是怎樣的實力。
如今我終于見到了一位疑似劍修的存在,而僅僅是她此時所散發(fā)的壓迫感就足以媲美神級高手。
這樣的人絕不能有所怠慢。
我稍稍后退幾步,繼續(xù)保持弟子禮。
“刀與劍是不同的?!?p> 老嫗對我的態(tài)度很是滿意。
她緩緩說著,起身,然后將身邊籮筐里疊好的紙元寶突然全部撒了出去。
紙元寶不算重,在空中紛紛揚揚,零落飄舞。只是夜太黑,見不到那飄雪般的景象,只能聽見風吹紙動聲刷刷。
“劍主意?!?p> 老嫗原本滄桑的聲音突然變得鏗鏘有力。
“蓄千刃之勢,動指之間,取其神,忘其形。手中無劍,劍在心里?!?p> 站在臺階上老嫗突然動了,身形迅速,如同鬼魅一般閃爍于夜色之中。
“雖赤手空拳,卻能以劍氣,殺敵于百步之外?!?p> 一陣陣劍鳴聲起,從四面八方而來,從黑暗中來,帶著森森寒意,吞吐著閃爍著銀光。
“風無聲,氣如止水,十步一殺,光無影,疾劍無痕,海納百川,渾然一著?!?p> 萬籟俱寂,耳邊只剩下割破紙張時輕微的破碎聲,沙沙,唰唰。
“劍者,孤,且直也。寧可在戰(zhàn)斗中折斷,也不因在墓中腐朽?!?p> 老嫗的身影再次出現(xiàn)了,渾身的磅礴劍意和凌厲劍氣仿佛在告訴此刻站在我面前的,是一柄人形的劍。
“刀主殺。”
老嫗停頓了一下,再次開口。她將我插在地上的橫刀從刀鞘中拔出了一半。
橫刀一半出了鞘,其中我有意凝聚的劍氣卻一下子莫名消散了。
“但刀的真意不在殺,在藏?!?p> 老嫗突然收刀入鞘,連刀帶鞘從地面拔出。
“藏拙于巧,用晦而明,以氣推刀,以刀帶氣?!?p> 那明明掛在屋檐上的一盞燈籠如同變戲法一般被老嫗拋向空中。
“緊要處,手一抖,看不見刀出鞘,刀尖已經(jīng)擊中敵手。”
被拋在空中的燈籠像是一顆煙花一般綻開了,燈籠中的燭火被分成無數(shù)小小火點,落了下來,將之前被劍氣攪碎的滿地的紙元寶碎片點燃。
院子中瞬間火光大作。
“既無刀光掠影,又無破風之聲?!?p> 明明沒有風,火焰卻是搖擺了一下,然后倏地全部熄滅了。
因為漆黑的夜色,我的眼中其實只看到了火亮了又滅了,老嫗的一招一式,根本尋不到一點蹤跡。
可是我聽到的,我所感受到的環(huán)繞著的,來自于四面八方的劍意刀意,卻是讓我醍醐灌頂。
劍意瀟灑,刀意肅殺,刀劍舞動時的一分一秒都能給人不同的體悟,讓人受益匪淺。
但老嫗顯然不是讓我只體悟刀意或劍意其中的一種。
老嫗一開始就表明了刀與劍是不同的,可這漫天的刀意劍意卻明明在向我證明它們是有可通之處的。若只記住了老嫗的第一句話,固執(zhí)的以為刀劍完全不同,那才是大錯特錯。
似是而非。
念頭通達之時,思緒也就管不住了嘴,想到了什么,嘴上便說了出來。
“刀是單刃劍,劍是雙刃刀!”
“然也!”
老嫗眉開眼笑,將我的橫刀交還給了我。
“你說典籍上僅有拔刀的一式?!?p> “可刀劍出了鞘,一劈一刺,一揮一砍,只要心頭有意,手中有氣,哪一招不是殺敵的招式。”
“只要有勇氣拔刀,又何須在意是否習過刀技劍招?”
我連忙接過了老嫗遞還的橫刀,然后再一次行了一次弟子禮。
“謝師母指點迷津!”
“老身演習了一遍你竟然就感悟到了隱藏的要點,如此悟性,本該夸你聰慧。”
老嫗望著我的額頭,微微瞇眼,感嘆道。
“可若是真的心有感悟,那氣機必然會呈現(xiàn)跳脫之態(tài),此刻最需要的便是靜心,將所有的領悟消化?!?p> “你很奇怪。你感悟后的氣機給人水到渠成的完美。只怕是你已經(jīng)把所有歪路都走了一遍了,所以此刻才能契合得如此完整?!?p> 她說的對。
我雖然看起來只是將“龍翔天流閃”的動作重復到無比熟練的地步,但其實在當年困在八極寂生陣中的時候,面對那碾碎靈魂的磨盤,我以魂力施展了無數(shù)次“龍翔天流閃”,為了拔刀之后的一招一式鉆了無數(shù)次牛角尖,無數(shù)次陷入困頓再全部推翻,重新來過。
錯的路我都已經(jīng)走遍了,現(xiàn)在走上對的路,可不就是水到渠成么?
我微微一笑,不做解釋。
老嫗走向了木屋,從門背后拖出一桿竹掃帚丟給了我。
“把這兒都收拾干凈了,然后就可以歇息了?!?p> 周圍環(huán)繞的蓬勃劍意刀意仍未散盡,原本清和的風來到此間沾染了劍意刀意也瞬間變得銳利森寒,讓人心頭微顫。
這樣的地方對于那些修行劍道的人來說絕對是比得上靈脈灌溉的修行福地。
老嫗是想讓我趁機加深感悟,而我對劍意刀意的感悟本就是水到渠成,不需要靜心咀嚼,因此正好借機讓我在這劍道上一日千里。
我拱手彎腰,再次行禮,然后便用手中的竹掃帚清理滿院的殘渣灰燼。
相傳劍道刀法的修行都是從手中的一節(jié)竹條開始的。
我從未經(jīng)歷過劍道正統(tǒng)的修行,此刻以竹掃帚打掃這滿院灰燼,雖然不佐以劍招刀技,只是緩緩地清掃著,但在體悟刀芒劍意的朦朧之間,所有的缺憾也趨于完整。
掃得不算快。
倒不是說我連掃地都不會,而是為了配合著逐漸消散的劍意刀意。
它每消散一些,我便掃完一些。直到這漫天的劍意刀意散盡之時,我也恰好將滿院的灰燼殘渣掃進了畚斗,在院外挖了個坑,將灰燼掩埋。
一切事罷,將竹掃帚擱在柵欄邊,坐在院內的長凳上,只覺得神清氣爽。
老嫗又變成了開始那副暮氣沉沉的模樣,坐在臺階上,用手支著頭,似是打著瞌睡。
“師母,您該回屋歇息了?!?p> 我上前輕輕搖晃老嫗的胳膊,老嫗慢悠悠地抬起頭,眼神混濁,昏昏欲睡。
“今晚會很熱鬧吶。老身乏了,就不看戲了,你自己安排吧!”
老嫗聲音蒼老而模糊。
大概因為在臺階上坐太久了,老嫗起身時有些許搖晃。我連忙上前想扶她進屋,她卻擺了擺手制止了我。
“老身還沒老到走路讓人扶的地步!”
她“砰”的一聲關了木門。
也就在這時,一陣破風掠步之聲由遠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