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4章 不過是螻蟻

　　今晚的月亮無比地圓潤，高懸在夜空中，俯視著在它的照耀下，來去匆匆的人們。李晚后來不止一次地想過，如果當(dāng)初在見他的第一面時，愿意放下自己的一絲偏見，選擇多聽他講幾句話，那該多好，也不至于在聽完他的故事后，會那般羞愧。不過本來讓人放下自己的偏見這件事，從來都沒有幾個人是能真正做到的。

　　老趙講到這段話的時候，稍許停頓了下來，頭顱也低了下來，李晚覺得他的背影又蒙上了一層薄薄的哀傷。良久才又聽他接著說道：“我跟著那些師父，去了一個又一個地方，蓋了一間又一間房子，手藝越發(fā)地嫻熟起來，每天掙得工錢也不少。那時候我總想著，要多攢些錢，再多攢些錢，把我們家也好好地捯飭一下，我總覺得，只要我們家房子蓋得氣派了，大家就才真正地覺得我們的日子的確是過得好了。每次跟他們?nèi)ネ饷娓晒こ?，快的不過一個禮拜，慢的大半年的也有，日子過得真是太充實(shí)了，我媽也為我高興，雖然我在家老待不了多長時間，但她知道，我是開心的，這對她來說應(yīng)該是最大的知足了。

　　可千不該萬不該，有次我們好不容易接了個大工程，那可是要參與一棟樓的墻面泥瓦活啊，我記憶里頭，我媽從來就沒出過我們那個小鎮(zhèn)，連市里都沒去過，我就擅自做主，給她請了假，把她帶到了市里的工地上。我當(dāng)時就只想著讓她好好看一看她兒子負(fù)責(zé)的大工程，我想讓她知道即便是不念書，我們這樣的人也是可以有出息的，可是……哈哈，都怪我啊，都怪我啊……”老趙突然雙手捂著頭，大笑了幾聲，只是聲音顫抖地厲害，“我哪知道啊，那梯子就從樓上掉下來了，好死不死就砸到她身上了，原本她離得還遠(yuǎn)，就算砸上了她，也沒啥大事，可她偏偏跑過來要把我推開，正巧被梯子砸中了。我就那么看著，看著她頭被砸到，地上一下子全都是血。后來被工地上的人送去了醫(yī)院，搶救了老半天，還是沒救活，村里的人帶我去找工地負(fù)責(zé)人，讓他們給我賠償，可是工地的人說，我媽的事故根本就不關(guān)他們的事，是我非要擅自把無關(guān)人員帶進(jìn)去的，還沒有戴安全帽，他們不追究我的責(zé)任都算是他們?nèi)手亮x盡了，我們找了律師跟他們打官司，可是我們哪兒斗得過人家的律師團(tuán)啊，最后也只不過是拿到了幾萬塊錢賠償金而已。

　　那個時候我才終于醒悟了，原來不管我們這樣的人怎么努力想改變自己的命運(yùn)，都終究是徒勞，因?yàn)闊o論你站得多高，手里有多少權(quán)，都永遠(yuǎn)有比你更強(qiáng)大的人，而且是你怎么都沒有辦法逾越的。像我這樣的人，不過就是只最卑微的螞蟻，人家連動動指頭都不用，只是偶爾路過，我的世界就發(fā)生了十級地震……”

　　李晚雖然很為他母親的去世感到惋惜，但此時也還是理智地在思考，這起事故固然有他的責(zé)任，但最大的責(zé)任方卻無疑是施工單位缺乏強(qiáng)有力的監(jiān)管，只是她知道是一回事，現(xiàn)實(shí)如何判定，卻又是另外一回事，她一直都明白弱肉強(qiáng)食的道理，都說正義遲早會降臨，但是對她而言，遲到的正義，向來都不是正義?？伤帜茉趺磶退?？她自覺人微言輕，只能像現(xiàn)在這樣聽他的敘述，僅此而已，不自覺看了看一旁無甚波瀾的閻明，心想他這樣的人，會不會也遇到過這樣的事情。

　　“但活著的人，日子還是要過下去的，那年我19歲，有父母留下的幾畝地，還有一方院子，雖然常年在外跑工程，但好歹還是有個根的，也只有每次回到家里頭，我才覺得我是真正地短暫活著。我記得好像是過了兩三年吧，那個時候，我已經(jīng)自己單干了，組了個十來個人的施工隊(duì)，大大小小地接點(diǎn)活，我主要是負(fù)責(zé)到處攬活，偶爾才干干泥瓦活，我倒是真做到了，那時候村里，恐怕我也算得上是比較出名的人，還買了輛車，雖然也沒多少錢，但日子比太多人過得好了。

　　我遇見蘭桂，是給她家鋪?zhàn)友b修的時候，她們家原本也是在一個小鎮(zhèn)上，爸媽從她小的時候就開著一個早餐店，這社會的發(fā)展是一年一個樣，就算你飯做的再好，酒香也怕巷子深啊，所以他們就在家附近的一個回遷小區(qū)租了個鋪面。那年我23，她21，也是早早地就沒上學(xué)了，幫著她父母一塊兒開店。倒不是她父母不舍得供她上學(xué)，是她自己實(shí)在是念不進(jìn)去書，就想著一天自己做那些面啊餅啊的，她父母本來也沒指望她有多少文化，所以也就沒再逼她，一家三口就成天顧著早餐店。

　　也不知道你們信不信，我倆還真是一見鐘情，我瞅見她的第一眼就知道我這輩子非她不娶，你要說她長得像天仙吧，那也太夸張了，但就是奇怪了，我就覺得她是這世界上最好看的人。所以我當(dāng)時留個了心眼，他們那鋪?zhàn)永镱^一部分的泥瓦活是我干的，我故意弄得沒那么好，后期肯定會時不時地漏點(diǎn)水掉點(diǎn)墻皮呀什么的，我還故意表現(xiàn)得很熱情，說以后有任何問題都可以隨時找我免費(fèi)養(yǎng)護(hù)。后來沒過多長時間，果不其然他們就找我了，這一來二去的，我跟桂蘭也就自然而然認(rèn)識了，老兩口也瞧出了我的心思，可能他們的確是覺得我這個人老實(shí)，態(tài)度又好，人腦子又靈活，會來事，所以也對我挺滿意的，就放任我追他們閨女。

　　嗐，原本桂蘭是不喜歡我的，她就覺得我這個人太油滑了，嘴里說的話總讓她覺得是在吹捧人，所以老是對我留了個心眼。但我那時候多年輕氣盛啊，相貌又長得不差，隔三差五地就拉著她去吃好吃的，去玩各種好玩的東西，還拉著她去我們施工的地方，就為了打消她的疑慮。女生嘛，本來就是個感性的，時間長了自然是能知道你是個啥人的，所以我們也就自然而然地在一塊兒了，我又無父無母的，誰不說這是件好姻緣，又不擔(dān)心嫁過來會受什么氣的，所以很快，我們就結(jié)婚了。只是，若是知道后來發(fā)生的一切，我就是負(fù)了她，都絕不會愿意讓她跟了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