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螽蟖

螽蟖

飛秋秋秋 著

  • 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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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2-03-15上架
  • 8762

    已完結(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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螽斯

螽蟖 飛秋秋秋 8762 2022-03-14 18:07:44

  “螽斯羽,揖揖兮。宜爾子孫,蟄蟄兮?!薄秶L·周南·螽斯》

  ...

  癱在駕駛座上等待紅綠燈的期間,我嫻熟地從上衣內袋中掏出一盒香煙,叼出一只銜在嘴邊,右手同時打開了車載音樂,百無聊賴地望著擁堵的車流。冷氣與無奈的嘆息混合在一起,數(shù)秒沉寂過后,一陣此起彼伏的蟲鳴縈繞在這個狹小的空間內,彷如幽谷中凄冷月光交織而成的協(xié)奏曲。隨著吉他弦音的響起,我打開車窗,點燃了這一支煙。

  業(yè)已失卻的旋律。

  上次聽蟲鳴交響樂是什么時候?能想起的片段惟有年少時的夏夜。那是建筑周圍還保留著灌木的年代,擁有著保護色的它們借著微妙地恰到好處的月色,一如“猶抱琵琶半遮面”的藝人,隱匿在夜色與月光中鳴奏。

  人類文明進步史中所拋棄的‘累贅’。

  為了找尋這近乎于奇跡的生命現(xiàn)象,我曾同她由北到南,悉數(shù)遍至。

  她是北方人,個子不算太高,體型勻稱,眼睛異常地迷人,頂喜歡鳴蟲,甚至大學期間,與我在同一個導師手下從事有關螽斯分類方面的研究。對我來說,如若提起那段時光,我能回憶起來的,恐怕只有實驗室那逼仄的空間,一排排被酒精封存起來的、早已顏色盡脫如同枯葉般的昆蟲軀體,以及將它們開蓋時那刺激性的乙醇氣味云云……總之并不是那么愉快的回憶。

  對于她來說,大學期間的體驗卻是誠然相反,甚至還不滿足實驗室過分的現(xiàn)狀。

  “噯,我說,你在你們南方見過這么大的螽斯嗎?”

  她用鑷子夾住螽斯的前翅,湊上前去似乎在仔細地端詳著它的某個部位,一邊似問非問地對我說到。

  “沒見過,蟋蟀螳螂那種小體型的,小時候倒是俯拾皆是。像你手里這么大的,恐怕見著會給嚇個半死,半夜都會做噩夢。”

  我一邊用游標卡尺測量著其中一只的軀體長度,一邊夸張地回應著她。

  “不想見見?”

  她這下把臉朝向了我。

  “想不想見呢?好像沒有非見不可的必要吧?老師也沒讓我們去收集標本?!?p>  我取下卡尺,眼神在副尺的刻度上游移,余光略微瞟見她在看我。

  “不是去捕蟲,而是去見見?!?p>  她那清澈的眼眸中流露著某種真摯的感情,就像某個對她而言很重要的人給了她所期望的許諾。

  而那雙眼眸正注視著我。

  “而且啊?!?p>  她轉過頭去繼而補充道。

  “儀式感很重要?!?p>  她最后丟下這句莫名其妙的話,并且果真在幾個月之后的暑假拉上我,一起踏上了螽斯的追尋之旅。

  在那段時間里,我們總是買上老遠的車票,期間她總是眼觀窗外,同我說話時也依然目不轉睛地盯著窗外的某一點。每當她中意途中的某個景致、或途經(jīng)某個我連名字都不會念的縣城站點時,她都會拉著我下車,即便是只坐了一個站,從上車到下車的時間連半個小時都不足。以至于我都習慣了出站驗票員匪夷所思的表情。

  幸運的是,坐過票上的站的情況是一次也沒有。

  “你何苦這么麻煩呢?直接查一下分布不就好了?”

  一次,我總算是鼓足了勇氣問出了這句話。

  她皺著眉看著我,眼神中還略帶些反問的意思。

  “那不成,分布情況遠沒有他們想的那么簡單,況且……”

  她扭過頭去,大步走在前面,“儀式感很重要?!?p>  至此,那天我們再也沒說過別的話。

  ……

  “噯,覺得它們?yōu)槭裁匆沟桌秫Q叫?”

  某次,我們背對著坐在中部的某個小鎮(zhèn)邊陲荒地的草垛上閑聊時她忽而仰頭問到。

  “求偶,交配,示威?!?p>  教科書式的僵硬回答。我知道她不愛聽這樣的回答,不過這種提問方式也多半屬于設問,認真去答只會引起意見不合。

  “它們認為這才是生命的意義所在?”

  “或許吧,畢竟世代的繁衍是每個物種的需要。”

  我順手折下一旁的一片芒草,叼在口中——她不喜歡煙味。

  “其實現(xiàn)在的野生螽斯越來越少了,我們所聽到的聲音里面,早已經(jīng)沒有了它們的份量?!?p>  “那也無可奈何,總之,一直找下去就是。”

  我把玩著芒草的尖端,深吸了一口野間夜晚的冷空氣,感覺涼絲絲的,與耳邊四周的蟲鳴一般,沒有任何的實感。

  “可曉得昆蟲的漸變態(tài)發(fā)育?”

  我搖了搖頭,過了一會才反應過來她看不見估計也感受不到,遂補了一句“知道青蛙的變態(tài)發(fā)育”,雖然我仍然清楚這與她接下來要說的話毫無關系。

  “就是說,螽斯每經(jīng)歷一個時期,它的形態(tài),樣貌,甚至是習性都會發(fā)生很大的變化,當然,在鑒別的時候采用的都是成蟲,幼蟲目前只能扔給基因什么的去鑒別了?!?p>  我順勢點了點頭,當想起她看不見、打算用言語回應時,她已經(jīng)開始了下一部分的講解。

  “成蟲也會定期蛻皮,當它從舊的軀殼中掙扎出來的時候,它會獲得一層嶄新的具有保護色的軀殼,同時它會揮動它嶄新的翅膀,用盡全力摩擦翅膀,發(fā)出震懾四周的聲音,這就是我們所熟知的所謂‘鳴叫’的真相?!?p>  聞所未聞,我心想。

  “那么,雌蟲聽聞之后可是也會發(fā)出相應的聲音與之呼應的?”

  我一邊聆聽此起彼伏的蟲鳴一邊想當然地說到。

  “不,雌蟲沒有發(fā)聲器官,相應地,它只有聽覺器官,位于腹部。換句話說,雌蟲是天生的‘啞巴’。”

  還真是一對奇妙的組合。

  她起身拍了拍裙子上的泥土之后,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

  我將芒草折進口袋,隨后起身跟上她的腳步。

  一曲終了,指示燈終于在我的面前由紅轉綠,交警也站在那十字路口中央的聚光燈下吹起急促的口哨,有力地比劃手勢示意我前進。我一踏油門筆直向前開動,哨音遠去,我恍惚間發(fā)現(xiàn),螽斯的聲音還在。

  它在黑暗中孤獨地振翅。

  大學畢業(yè)之后,我沒有像其他人所認為的那樣理所當然地走向科研之路,至于她,最終也不知所蹤。正確說來是我們主動切斷了聯(lián)系,現(xiàn)在的我也沒有任何資格去打聽有關她的一切,總之從大學畢業(yè)以后,我從我應該處于的世界中,走丟了。

  我進了一家銷售保健品的公司當推銷員,說別人想聽的,勤勤懇懇做別人不愿做的,不計個人得失地迎合對方是我現(xiàn)在的職責,也幸虧如此,我得以順水順舟地度過了安穩(wěn)的幾年。眼下正處于公司評職稱的階段,每個人都蠢蠢欲動,把與自己八竿子打不著的業(yè)績往表上一填,再拼命演幾件像樣子的戲,放大在領導面前的形象,最后當離晉升也只差一條香煙一瓶酒一桌飯的距離的時候,他們自然認為水到渠成了。

  幸得我不需要這樣的形式便能順著臺階不緊不慢地往上爬,只是每爬一階便越覺得某種東西在丟失。如同引擎出問題了的飛機一樣,拋掉座椅,拋掉物質,最后遂迫不得已連乘務員都得拋掉——而現(xiàn)在的我,已經(jīng)到了需要拋掉駕駛員的程度??墒菕行淖詥?,如果連駕駛員都被拋棄了,那么留存這具軀殼的作用在哪?

  臨晉升前,我向老板請了幾天假,表示需要幾天的調整時間,以更好地應對下一階段的工作。老板欣然答應,但臨別前依然不忘對我這幾個月以來的業(yè)績評頭論足,收尾處才稍帶肯定——當然在我聽來,這更像是諷刺??晌抑荒茳c頭哈腰地稱是、滿口謙卑。

  早幾年,當我被迫需要扔掉乘務員的那個期間,我獨自前往了南方一個曾經(jīng)作為標本采集地的自然保護區(qū),同時順利地找到了當?shù)氐睦ハx愛好者,告知對方自己曾經(jīng)也是從事直翅目昆蟲研究的學者。對方便欣然地歡迎我的到來,介紹了許多當?shù)氐那闆r(包括直翅目昆蟲的種群分布習性形態(tài)特征云云),帶我觀賞了他所采集的各式各樣的標本以及他在當?shù)氐睦ハx養(yǎng)殖狀況(規(guī)模的確大到超出了我的認知范圍)。

  一路上我佯裝僥有興趣地與其侃侃而談,時不時也像推銷似的介紹了一下當年實驗室的狀況,到了晚上,他帶領我到后院的山腰上——這是他放養(yǎng)螽斯等昆蟲的隔離區(qū),用細長的布網(wǎng)與外界隔絕,活像螽斯們的桃花源。

  隨著后院門框上懸掛著的白熾燈一點點撲朔迷離地淡出我們的視線,前方的路也愈發(fā)地縹緲,僅憑月光無法照亮樹林間的陰翳,然而這位昆蟲愛好者卻沉穩(wěn)地大步向前,如履平地?!霸谶@里不需要什么眼神、視覺,只要豎起耳朵傾聽就好了,很簡單。”他如此提醒道。話是這么說,但我還是瞇起雙眼,竭力捕捉那一縷依依不舍的輕柔月光。

  “其實啊,比起你們這些研究形態(tài)習性的昆蟲學家,人們往往更在乎的是螽斯給人帶來的感受?!?p>  我們踏著蟲鳴,就好似踏在了一層一層的音階上,每完成一次空間上的轉移、傳來的便是不一樣的鳴聲。說來也奇妙,難道它們在交替地鳴叫嗎?抑或是它們可以任意改變振翅的頻率從而調節(jié)音色?

  “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這些的確是我們在實驗室所體驗不到的東西?!?p>  “現(xiàn)在這些可不是哪里都見得到的,別說你們住在城里的人了,就算是住在農(nóng)村的人,這樣的蟲鳴也再難聽見了。要知道在古代,它可是一種象征著繁榮昌盛的鳴蟲,標志著世世代代的不斷延續(xù),就像像詩經(jīng)里所描述的那樣。”

  說到這里,他頓了頓。

  “只是……現(xiàn)在繁榮起來了,文明延續(xù)下來了,可是卻逐漸拋棄了許多應該有的東西——譬如這樣的祝福。”

  我默然,的確,就像當時我和她一路南下,卻終究未能覓見它的身影。

  臨別時他贈予了我一只紡織娘,是人工培育的,與一些高大的禾本科植物一同裝在一個精致的“盆栽”內,不細看的話會以為就是一捆雜草。附著其上的紡織娘若隱若現(xiàn),若不湊上前去觀察,它的存在根本就無從覺察。

  籠子的間隔比倉鼠的籠子要寬上一倍左右,但比一般的鳥籠又要細上那么一點,雜草可以從中伸展開來,遮擋住了那一道道令人不快的劃痕,提回去說是新買的盆栽,估計都會有人信。

  他教會了我上料等簡單的飼養(yǎng)方式便與我道別了。

  “好養(yǎng)地很,這玩意。”

  我給他遞了一支煙,他掏出打火機點燃了。

  “古時候皇帝就把這玩意掛在宮殿里面,想讓它為國家的興榮昌盛而鳴叫?!?p>  最后還不是世代更迭,改朝換位。我心想。

  重要的是儀式感。

  不知為何,這句話突然從我的腦海中竄出,連帶著一連串的畫面。

  我向他道謝之后便揚長而去。

  那么,請為我的興榮昌盛而鳴叫吧!螽斯。

  ……

  那期間我扔掉了乘務員,現(xiàn)在我需要拋棄我本身。

  螽斯依然陪伴在我的身邊,即使音樂中的蟲鳴消逝,它也依然在我的身旁引吭高歌,不知為何,我總能想起她。

  ……

  “回去好了?!?p>  那天她忽而這么說到。

  “不找下去了?”

  我望著隧道中火車窗戶上映照著的她的臉,看上去她似乎正在以同樣的方式注視著我。

  “噯,知道我為什么要找么?”

  火車過了隧道,窗外的景致頓時豁然開朗,同時她的面龐也伴隨著“唰”的一聲飛逝了。

  “喜歡唄,近乎于狂熱?!?p>  我忽然羨慕起那個什么都能筆直說出口的自己來。

  “不僅于此,知道么,我……已經(jīng)不能再失去了。”

  我扭過頭來,害怕下一個隧道會在下一刻來臨。

  “知道的,找下去便是?!?p>  后來直到失去她的時候我才意識到,她所謂的‘失去’到底是什么意思。

  “下個站就下車好么?然后我們一起回去,螽斯其實就在那里等著我們,它自打我們離開的那天就一直在敲我們的門,可惜……可惜我今天才意識到?!?p>  我望著另一側窗外緩緩平移的景致,抿了抿嘴,“好的,這就回去給螽斯先生開門?!?p>  “但愿還來得及?!?p>  她像是在對玻璃說悄悄話似的輕輕地說道。

  “肯定來得及?!?p>  “但愿還來得及?!?p>  伴隨著紡織娘“軋吱軋吱”的奏鳴與窗外溫柔的月色,我將車緩緩駛入匝道,最終匯入高速公路這條奔騰不息的長流中。

  拋下了所有的軀殼又有何用呢?

  我順勢摸了摸口袋,又想起自己身處高速公路上,遂作罷。

  紡織娘依舊不知疲倦地瘋狂地振動著翅膀,聲音聽起來是如此地飄渺,絲毫不像是那堆死氣沉沉盆栽中傳出來的聲音。

  “儀式感很重要。”

  我也開始莫名其妙地念叨起來。

  ……

  回程的火車上她一如白天那樣,一動不動地凝視著窗外——即便窗外的世界一無所有,甚至玻璃上倒映的是車廂內頹廢的一切。

  “噯,你不覺得大多數(shù)螽斯在晚上鳴叫是為了抵御這厚重的黑暗?”

  她像白天那樣,對著玻璃低語道。

  “熱鬧起來就不怕了嘛,和生火大概是一個道理吧,拼命證明自己的身邊不是死氣沉沉的。”

  我望著車廂內的照明說道。

  “我倒是時常聽說有醉倒在路邊最后凍死的例子,那么他們大概是融入這所謂的‘死氣沉沉’之中了吧?”

  “大概吧?!?p>  想到他們酒醒了的時候察覺自己已來到了另一個世界,便多少覺得有些悲哀的色彩。

  “那你說,會有螽斯為他們鳴叫嗎?”

  “有的話就不至于會孤獨地死去了,畢竟它們在證明著生命的存在,那樣的話,那個世界的魔爪就不會伸到這邊來了。”

  “蠻像童話的嘛!”

  童話里最重要的畢竟就是儀式感嘛。

  我心想。

  “對不住啊,這段時間,讓你陪我跑這跑那的?!?p>  我感覺到窗戶里的那雙眼眸正注視著我。

  “沒事,儀式感嘛!”

  我望著一旁她的身影,覺得能依然陪在她的左右是一種慶幸。

  “知道我為什么在意儀式感嗎?”

  我轉過頭,與她一同凝視外面深重的黑暗——那的確是深重地足以使人窒息的黑暗,恐怕深陷其中便再也找不到回來的路口了。

  “我的一個朋友就是在缺乏儀式感的生活中慢慢地、慢慢地找不見了……”

  她默默低下了頭,似乎還沒有做好相應的準備,期間我只得屏氣凝神靜待下文。

  “準確地說來,是她的這些朋友以及同學、家人,合伙‘殺害’了她?!?p>  “包括我在內?!?p>  她頓了頓,深重的夜幕中倒映著她那對姣好的睫毛。

  “她在她的生活中扮演著空氣,久而久之,自己就漸漸地成為了空氣,不被人發(fā)覺,不被人感知,沒有人在乎她在干什么在想什么——的確在不少人眼里將這稱之為‘自由’,但這對于一個想作為‘實體’好端端存在、好端端活著的人來說這就是一根利刺。生活中若缺少了像打招呼這樣的最為簡單的儀式感樣的東西之后,包裹在軀殼表面的這層皮就會慢慢剝落,暴露出來的,是那個既不像自己而又是真正的自己?!?p>  火車遁入隧道,伴隨著一陣低鳴,我得以窺得她的全貌。她的眼神傳遞著一種空謨,我瞥上一眼立刻扭過頭去,望向另一頭的窗戶。

  “最后,那個真正的自己為了證明自己到底是空氣還是實體,在徬晚時分溜進悄無聲息的空教室里,就像幽靈一樣,一動不動地盯住某處、又似乎哪里也沒看。直到凌晨三點,保安再次巡視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她。當時所有人都嚇了一大跳,問她什么都不答,甚至連看也沒看其他人一眼,那情形……就像與空氣同化了一般。最后保安報警,把她強制帶走了。”

  “后來聽說,雖是移交給她的父母了,但父母的態(tài)度是讓她自生自滅,也等于拋棄了她。我再也沒見過她,也沒有人見過她,她已經(jīng)徹頭徹尾地成為了空氣?!?p>  她又重新抬起頭凝視黑暗,仿佛那里的空氣中有著曾經(jīng)摯友的身影。

  我摸了摸口袋,沒有煙,有的是一根已經(jīng)枯焉了的皺皺巴巴的芒草——這是她為了幫助我戒煙而給我養(yǎng)成的習慣。

  ……

  “喏——把煙給我,這個給你”

  她第一次見我掏出煙時就這么跟我說,手里攆著的,是一把剛拽下來的細長的嫩草。

  我呆若木雞地把煙遞給了她。

  “以后煙癮再犯的時候就像這樣拿出一根草來叼著,這樣一來,慢慢地就能戒了。”

  她一邊把這把草塞進我的上衣內袋,一邊嘴里念念有詞地說道。

  “活像喂兔子的?!?p>  ……

  我緩緩地從內袋中掏出那根芒草,它已經(jīng)枯焉到叼在嘴邊會順勢垂下的地步了,仿佛夾在牙縫中的長韭菜。

  見此情景,她笑了,倒映在那深重漆黑中的面龐也咧開嘴笑了——她所凝視的,看來不是虛無縹緲的深重泥潭中的某一處,而是切切實實的,烏煙瘴氣的現(xiàn)實性內部。

  隨后我如同頑童在大人面前逢場作戲一般“呲溜”一下一把將“韭菜”吮入口腔,用手捂著嘴裝作大快朵頤地品嘗著這人間少有的美味。(其實是將其塞了右手的指縫之間,但嘴里確確實實地還夾帶著奇怪的腥味)

  不要看向幻影,看向我。

  她轉頭看向我,隨后趴在桌子上忍俊不禁地笑了。

  那是我第一次切身體會到了儀式感的重要性。

  ……

  汽車依舊在高速公路上奔馳,紡織娘的獨奏時而被喘著粗氣的的大卡車發(fā)動機所擾亂,如同水銀般瀉與車間的月光,也常常伴隨著后方耀眼的遠光燈而遁入虛無——現(xiàn)實性總是和非現(xiàn)實性連接在了一起。

  作為結果而言我們終歸找到了那只螽斯,也為它輕輕地打開了那扇門,而那,成為了我所有失卻的開端。

  回到學校已是晚上的九點多,氣溫開始驟降,即便是夏天,這個地方的晝夜溫差也足足大到20幾度。

  于是我們在沒有任何提示的情況下開始漫無目的地在小院內踱步,走過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食堂,瞅了巨蛋形狀的大體育館,也踏遍了XJ楊的落葉,終究沒有聽聞到任何的蟲鳴。

  “看起來這天氣有點不大合適,難道螽斯先生先回去了嗎?”

  我望著天空中遮擋住月光的那片不祥的云說道。

  “螽斯先生喜歡在更廣闊的黑暗中獨舞?!?p>  她環(huán)顧了一圈之后兀自向另一端的盡頭走去——那邊是學校的試驗田以及漫無邊際的荒野,誰也沒到過荒野的盡頭。說到底這里還是郊區(qū),可是為什么這么多年以來都沒能對那塊區(qū)域進行開發(fā)呢?我開始獨自納悶起來。

  “螽斯先生告訴我,這里以前都是墳地,現(xiàn)在只有那一片還保留著原來的樣子?!?p>  隨后她帶領著我踏入了那片楊樹林,楊樹是后來新栽的,樹齡不高,栽培地井井有條,俯視下去儼然一個嚴陣以待的軍團,守護著背后這片疆土。期間有不少低矮的枝干上爬滿了堅果的松樹,樹上的果實也落的滿地都是,我們就是這樣踏著枯枝敗葉踩著松果借著月光前進的。

  盡頭是一個土坡,宛如城墻一般將這頭與彼岸劃開了界限,當我正考慮如何帶著她一同翻越過去的時候,“軋吱——”“軋吱——”的聲音響起——是從左邊傳來的無疑。

  我們順著叢生的雜草一路循聲而進,我不敢發(fā)出任何的聲音,耳畔只有枯葉碎裂以及衣襟擦過草葉的聲音。

  螽斯的鳴奏若有若無,輕盈飄渺,就好似唱到最后一刻的嘶啞歌手依舊不甘心地全力收尾。

  望見月光的時候,我知道我們總算是到了。

  月光照亮的是一條泥巴小道,那頭看起來相當?shù)亻_闊——沒有了XJ楊,地勢不夠之前那樣平坦,看上去是坑坑洼洼的,如同月球的背面那般千瘡百孔。

  前面是塊土坪,看起來原先是有建筑坐落在這里的,左端盡頭處的角落里堆放著不計其數(shù)的磚瓦,其前方是一座類似于小型堤壩一樣的混凝土結構——可問題是這地方根本就沒有水,難不成是曾經(jīng)有過?

  月亮好端端地懸掛于天上,伴隨著“軋吱——軋吱——”的奏鳴,其光影也發(fā)生了巧妙的變幻。

  我們憑著直覺走向草叢走去,她就像掀開布簾一樣緩緩撥開草叢,讓月光一探究竟,但里面卻沒有任何動物的身影,聲音也隨這一舉動而消失了,不知遁往了何處。

  “看來應該就在這個里面吧?”

  我悄聲詢問到,生怕打破了原本存在于這里的寧靜。

  “噓——”

  她將手立于唇前,示意我不要說下去。

  “好了,門已經(jīng)為它打開了,接下來它會為我們的繁榮昌盛而鳴叫的?!?p>  是的,飛機的運行就是那個時候開始出現(xiàn)了故障。

  第二天,我們各自返回了各自的故鄉(xiāng)。

  ……

  第二學期伊始,我們仍像往常那樣并肩在實驗室工作,依然成天對著那些死氣沉沉的泡在乙醇中的螽斯進行這個那個的剖析,可實驗居然異常地順利,我們比達到了比預期還要好的實驗結果,最終順順當當?shù)匕l(fā)表了相關的論文,可謂是順舟順水。她還是像以前那樣用笑容激勵著我,也時常同我天南海北地東扯西扯,可是我能夠原原本本地察覺到——有什么東西在我身上原原本本地失卻了。

  我把車開進服務區(qū),沖了杯熱咖啡,靠在椅背上閉了會眼。

  我見到了與平時不同的她——更明確地說來,是與她不相襯的她。

  是螽斯給予了她外表的鍍層。

  臨畢業(yè)時我終于得出了這一結論,同時,這一鍍層也牢固地附著在了我的身上——說別人想聽的,做別人不想做的,不計個人得失地去迎合對方。

  不錯,這層鍍層的確可以用來阻擋來自外界的阻力,并且能夠順應外界環(huán)境的變化而自由變幻,使自身得以更加平滑地走在這條道路上,避免自身——那個軀殼之內的自己毀于一旦,可這樣一來,在不斷變幻的過程中便無法分辨何為真正的自己了,這是我這幾年以來的親身體驗。無論丟掉再多的東西,駕駛員是不能被拋棄的,哪怕是與這冠冕堂皇的軀殼一同墜入黑暗,復歸死氣沉沉之中。

  我重新睜眼,繼續(xù)驅車趕往學?!磺凶阅抢镩_始,自然應自那里結束。

  ……

  “你說什么?你不打算去那邊報到了?可是我都和那邊聯(lián)系好了?!?p>  她停下手中的筆,摘下眼鏡,瞪大了眼珠注視著我,仿佛來了個什么史前文明的龐然大物。

  “是的,我想這就是我最后的選擇?!?p>  我又一本正經(jīng)地重復了一遍。

  “怎么回事?是遇到什么難題了嗎?”

  她的表情從驚訝轉為了擔憂。

  “沒有沒有,就是覺得自己可能以后無法勝任這方面的工作,不再打算繼續(xù)從事方面的研究了?!?p>  “你是確定了要作出這個選擇,還是說一時興起有別的什么吸引了你?”

  她狠狠地注視著我的雙眼,我往她的目光處瞟了眼后目視著她背后那塊白花花的墻壁。

  “是的,確定無疑。”

  我同時朝著她堅定地點了點頭。

  她隨之嘆了口氣,“好吧,不管以后你決定要做什么,老師都祝福你,另外就是,那邊學校的話,老師幫你跟他們說吧。”

  我點頭致謝后便離去了。那之后我再也沒聽說過有關這位導師以及她的任何消息,若是想刻意打聽的話這種信息還不是手到擒來,不過一旦得知了她們的消息、恐怕這個消息就會如同利刺一般刺痛我的神經(jīng),攪和我那記憶泥潭中混濁不堪的污穢。

  從那之后我又開始吸煙。我的內袋中總有一包煙,不論身處何處,只要想起曾經(jīng)衣袋里那細長的嫩草,我就必須地嫻熟地那起香煙,擦然火柴,進而麻醉自己的神經(jīng)。

  ……

  到達學校已是第二天的半夜十點,時值四月,這里卻依然是一派冬天的景致——那一排排的XJ楊如同一把把倒立的枯掃帚,矗立在原地,地上已不見枯枝敗葉,泛黃潦倒的雜草如同跪拜一般祈求著天意,路邊還偶有煤黑的雪塊不甘地仇視著這漆黑的夜色。它們應該慶幸,至少今晚不會被融化成一堆死氣沉沉的黑色的雪水。

  我從后座上取出“盆栽”,那月色中的翠綠猶如深重夜幕中即將被凐滅的黯然星辰,它不再閃光,只能默默接受。

  我右手提著“盆栽”左手伸進衣袋,身體還不時地顫抖著——我沒料想到這邊的溫度會低到這個程度。這次腳底是硬梆梆的,沒有了咔吱咔吱的聲響,紡織娘偶有鳴叫,但總感覺聲音不像是從我右手的牢籠中傳來的,像是它依舊在那個地方獨舞。

  我再次尋到了這個路口,看起來這里又比上次荒涼了不少,放眼望去寸草不生,惟有稀稀拉拉的土塊橫亙著大地?;炷恋虊芜€在,廢棄的磚瓦也猶在,我將紡織娘放于當年的這個位置,雖然當年的草叢已經(jīng)不在了,無法具體確定,但大致上的位置我還是知曉的。

  我打開最上方的蓋子,把里面的草料統(tǒng)統(tǒng)傾斜了出來,沒有紡織娘的身影,但聞它的叫聲,我將草料一把抓起灑在我的四周,周身就好像下起了綠色的針雨,伴隨著紡織娘愈加急促的叫喚月光若隱若現(xiàn)。

  隨后我癱坐于地上,望著滿地的碎草,拾起一株叼在了嘴邊。

  終于,儀式感結束了。

  螽斯在黑暗中鳴叫,螽斯在黑暗中獨舞。

  倦意涌上心頭,螽斯的叫聲在隨著意識的離去而漸行漸遠。

  月光消逝,隨之而來的是雪花,一點一點落在我的肩上,又前赴后繼地消亡,同我一起,融入這死氣沉沉的黑暗。

  我已無法拼命證明自己的周圍不是死氣沉沉的一切。

  但我仍然感到一陣釋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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