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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可陳的老殘游記

姜可陳的老殘游記

乏善可陳. 著

  • 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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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2-03-16上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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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殘游記

姜可陳的老殘游記 乏善可陳. 17798 2022-03-15 19:23:20

  屋門輕柔一響。江臨進屋,坐到病床邊上,打開床頭燈。床上的人溫柔的面容籠在暖色的燈光中,那是他的友,叫姜可陳。她氣色很好,眼睛上蒙著厚厚的紗布,似乎受了驚動:“江臨?你回來了?”

  “還不睡覺,都十一點多了?!敖R看她在燈光中努力摸索自己,特地往前靠了靠。姜可陳指尖碰到他,很明顯地揚起嘴角:“今天你回來這么晚,還以為你把我忘了呢。還沒聽你念游記,哪里睡得著。”

  江臨聞言,撫著《老殘游記》的封面,笑;“姜姐都過完三十三歲生日了,還跟小孩子一樣任性。白天聽聽廣播,晚上好好休息,出院還要給學生們講課呢?!?p>  姜可陳是古漢語系的教授,去年下水救人劃傷了一只眼睛,醫(yī)生說另一只眼很快也要感染,她毅然決然請長假要去全國旅游。回家之后,她把游記定名為《老殘游記》,來在自己失明前留作紀念。

  “自從失明以來,黑夜是黑夜,白天還是黑夜,別扭死了?!闶遣皇呛芾В俊?p>  江臨還是笑:“沒事兒,我給姜姐讀?!?p>   游記是本很薄的書,只有十多萬字,久而久之已經(jīng)讀厚了。

  “多少次躊躇滿志要去征服山川湖海,最終卻心甘情愿困于晝夜,廚房與愛。

  ——題記”

  “我在大千世界中僅僅是個小小的棋子,但就算是下在最邊角的一著棋,也曾幻想過,有朝一日鳥瞰整個棋局,該是何等景象。于是,我坐在飛機上,用一雙好奇的眼睛朝下看去。”江臨讀道。

  出發(fā)前兩天姜可陳就老是睡不著覺,隔一會兒就要問飛機上會不會頭暈,從飛機上往下看會是如何。終于,她在收拾行李箱時問:“江臨,你坐過那么多趟飛機,為什么不肯告訴我呢?”

  江臨笑,把換洗衣服往箱子里塞:“到了就知道了?!?p>  第二天午后,經(jīng)過冗長的安檢之類,姜可陳終于坐在等候室。她怕迷路誤了時間,水也不肯喝,到了飛機上才松一口氣。終究還是有些緊張,姜可陳怎么也扣不好安全帶,有點兒不好意思地捅了一下正和別人談天的江臨,等他幫忙弄完,又死乞白賴地把手往他的手里塞。

  江臨安撫地揉揉她的手:“下面景色會很美,姜姐顧不上害怕的。”

  飛機啟動,轟鳴聲震耳欲聾,姜可陳感覺自己被什么壓倒在座位上,牽著江臨的手,始終不敢松開。直到廣播響起,她小心翼翼地打開略微發(fā)燙的窗板,才被深深吸引。

  她生活至今的城市竟在翕忽之間遠了這么許多,高樓大廈仿佛玩具,一點一點縮小,直到隱于厚厚的云層之下。

  抬眼,云彩仿佛棉花,蓬松,溫暖,在陽光下舒展自己的形體;日頭正盛,光線熾烈,在艙中盛放如塵。

  她幾乎忘記了自己仍握著江臨的手,湊到窗前,端詳一切。

  “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姜可陳忘情地喃喃,“天地真的好大,可我為什么覺得世界又那樣小呢?我參不透?!?p>  江臨一怔,想要回答,卻不知她是在問他還是她自己,望著她的背影,沒有作聲,唯把手握得稍緊了些。

  良久,姜可陳輕輕地一笑:“江臨,你覺得怎樣?”自從手術以來,她的眨眼反射正在慢慢消關,至今已十分微弱了,索性把左眼闔上不打開。

  “也許世界那么大,時間的萬物卻大都是相似的?!苯R感覺姜可陳的指尖撓在他的手心,促狹地眨眨眼:“或許世界只是一個布景,咱們在別人眼中也只是路人甲和路人乙。不過,姜姐畢竟大我好幾歲,姜姐不明白的事,我也未必能講清楚。”

  姜可陳短暫失神。她記得自己這一問,不是忽然有感而發(fā),而是早已有之。

  早到她左眼落下殘疾的那一天。

  去年夏,豫東洪水肆虐。在抗洪救災的最后收尾工作中,發(fā)生了一場觸目驚心的事故。在一個和啟程那天同樣艷陽高照的午后。

  姜可陳正照例蹲在防洪堤上,啃她的饅頭就咸菜。她并不是不想吃點兒好的——哪怕有桶泡面,但這段河道水流湍急,人又多,沒那么多食物,也來不急煮。

  自從來支援算起,姜可陳一直在隊伍里之前忙后,已瘦了十多斤,瘦得吸腮。江臨到鄰隊幫忙前,還特意叮囑她好好吃飯來著:“要是再瘦點兒,小心洪水把你沖走了。”

  她嘴里塞得滿滿當當,鼓著腮幫子朝他比了個鬼臉兒。江臨才走,她就立刻把救生衣脫了丟在岸邊。反正會鳧水,姜可陳想,穿這多費勁。

  忽然聽見喊叫,說有人落水了,姜可陳急忙抬頭四顧,很快發(fā)現(xiàn)那個正在疾速向下游漂去的人影。下游是瀑布區(qū),過了這個關口,恐怕那人性命不保。都在喊江臨。

  江臨去了上游,哪能幫得上忙?

  生死關頭,她顧不得猶豫,縱身躍入冰冷的河水之中。她水性頗佳,就著疾流的勢頭,離落水者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她幾次想抓住那人的手,可都失敗了。她只好一咬牙,游至他身邊,盡力拽住那人。但他身上實在沒有什么好拽的。何況姜可陳畢竟是個女孩,體力消耗急劇。

  真怪,河水怎么這樣冷。以前胖的時候可不感覺有多冷。

  經(jīng)過一番掙扎,姜可陳終于抓住落水者的衣服帶,順手胡亂扒住一塊石頭,迎著湍急的水流把他往回帶。什么東西順水飛速劃下來,她若偏頭,則勢必打中后的落水者。就這么猶豫的當口,那個東西劃到她的左眼。她下意識地閉眼,費勁睜開右眼,看見扒住的石頭上全是殷紅的血,血還在被水漸漸舔舐褪去。姜可陳方才感覺到左眼上傳來的鉆心錐骨的劇痛。

  壞了,恐怕……她無法可想。

  在急流的沖擊下,負著兩個人的阻力,姜可陳覺得自己幾乎要死掉了。身體剛挨上搜救船的甲板,她就沒了意識。再蘇醒過來,姜可陳的左眼已經(jīng)纏上了厚厚的紗布。

  江臨盡力要留下她的眼睛,可醫(yī)生說眼球已經(jīng)劃破,病人炎癥發(fā)燒,營養(yǎng)不良,很難挺得過來。姜可陳自此少了一只眼睛。但這件事似乎并未造成什么影響,除了她再也分不清距離。于是她呆在病房里,像只鳥兒被圈在籠中,只好思考世界大小的問題,借以消磨時間。

  姜可陳是個不折不扣的書呆子,如何曉得答案。

  過了段時間,醫(yī)生警告說右眼也會感染的時候,江臨腳步猛然踉蹌了一下,姜可陳倒沒有什么表示。只是當天晚上,她翻來覆去找到一個精裝的十六開本子,在頁的右下角題名考慮良久,在頓中寫了四個清秀的字——“老殘游記”。

  “咱們兩個人一起去旅游?”江臨看著她堅定的神色,“游記定成這個名字多不好,悲觀?!彼匆姟袄蠚堄斡洝钡哪且豢蹋挥勺灾鞯卮蛄藗€戰(zhàn),幸而她沒發(fā)現(xiàn)。

  姜可陳卻有些自嘲地笑:“那有什么?”

  她拍拍自己的胸口,“我現(xiàn)在三十出頭,再不旅游,過幾年就真變成老女人了,“指指自己完好的右眼,“這只眼睛說不準什么時候就也成殘疾了。叫‘老殘游記’,多妥當。”江臨只好無奈點頭。

  游記的第一句話:“我雖還只有幾個月的光明,但既有光明就要多看一分人世的風景。”

  “旺角的紅綠燈有鈴聲。紅燈的時候緩,綠燈的時候急,遠近分明,大珠小珠落王盤,悅耳,好聽。每聽到這樣的鈴聲,我往往閉上眼,牽住江臨的手,想象自己已經(jīng)失明,卻有他和他給我指引,心里就莫名感動?!苯R放慢語速,笑著,仿佛讀一首散文詩。

  “我和江臨并排坐著,坐在香港眼的頂峰,遙遙望去,水澄澈,月清明。飛機曳著光,光在夜空中滑近滑遠,宛如彩色的流星,我此前無論如何也決難想到,摩天輪上是什么光景?!?p>  坐在渡船邊,看岸看水。水光瀲滟波光粼粼,月色和燈塔投下各色波紋,仿佛魚龍潛躍。岸邊視線所及盡是摩天大廈,眼中盈滿霓虹燈光,正是這燈光迷惘了天空與陸地的邊限,仿佛天穹頂部是屋梁,黑漆漆的天空是綴有鉆石的幕布。唯一能使我認出其之為天空的,是那枚正斜斜地嵌在半空的皎潔的月亮。”

  “曉霧彌漫,庭樹深深,看即煙蒙蒙。太陽仍帶著濕氣,從遠黛蛾眉似的群山中探出來,并不光芒萬丈,而是顯出一種杏兒似的微紅,半掩粉面。群山仿佛活了過來,形成浪花;山林成了一片碧海,我知道自己的聯(lián)想有些很不講道理,但日出真的很美,而世上有些美麗是真的不講道理。”

  他們的第一站,香港旺角。

  旺角的一家酒店和江臨頗有些關系。老板是個很有格調(diào)的中年人,店內(nèi)設施倒像所青年旅舍。最引人注目的,是堵刨花砌成的留言墻。墻上有照片,有紙條,給公共休息室增色不少。

  入住已是早晨。姜可陳匆匆寫就日記下樓吃飯,他們打聽有家日式拉面館,興致勃勃前去,卻吃了個閉門羹。只好當街排隊買點兒炸雞什么的填填肚子。

  姜可陳一刻也閑不住,遠近張望,感覺新鮮無比,就連一塊廣告牌,她都要仔細觀察許久,還拿相機拍照。

  江臨說她少見多怪,她振振有詞:“內(nèi)陸和港澳的風俗不樣,不多看多想,來旅游干嘛?”

  那天上午,他們?nèi)賽劢珠e逛途中遇到了一個行乞的盲人,那是一位鬢發(fā)花白的老婆婆,布滿皺紋的臉上雙目緊閉,口中不住哀告禱祝。姜可陳于心不忍,從錢包里找開五十元港幣,輕輕放入老婆婆面前的破碗當中。

  “我倒有個主意。”江臨靈光乍現(xiàn),“婆婆,您介意我在您坐的紙板上加一句話嗎?就一句話。往后您記好是哪一邊。把這一邊露在外面,會有許多人行善的。”

  婆婆摸到破碗,捻著港幣上的盲文,聲音發(fā)顫地用生硬蹩腳的普通話連聲道謝,還念上帝保佑。

  江臨摸出隨身帶的筆,在紙板上一筆一劃地描了“洗邊春色,我獨不知”幾個繁體大字。大功告成后,他鄭重得有些虔敬地對老婆婆說:“上帝同樣保估身有殘疾之人?!?p>  但當戀愛街真的到來,兩人卻都不知應當如何,他們對這個名頭僅僅聽說而已,何況心靈之交已過了熱戀期,看小情侶們親吻擁抱,行肌膚之親,反敗興味。反倒是街上一家貌不驚人的小飾品店令他們駐足留連。

  姜可陳隔著玻璃臺扒著柜臺往下看。飾品不為內(nèi)地所見,琳浪滿目,別具風致。她很快挑定一個淚珠形的水晶掛墜,佩于項上,照花前后鏡,愛不釋手。

  “您朋友戴這個蠻漂亮的,一般人戴顯得俗氣,但她氣質(zhì)好,您看,只顯華美而不顯奢侈?!睂з弳T勸江臨,“這件掛飾叫魯泊斯之淚,全店只有一顆這么大而無瑕的水晶,是店長親自打磨鑲嵌的。這是證書?!?p>  問價,一千余大洋。江臨看著姜可陳垂涎三尺的模樣,終于買下。

  “你給婆婆寫的那幾個字真的管用么?姜可陳走著走著忽然問,“現(xiàn)在的香港又不是幾百年前的英國,人心已經(jīng)…

  已經(jīng)冷淡了吧。

  江臨卻胸有成竹:“順路去看看好了?!?p>  破碗里的錢堆了許多,還有兩枚硬幣掉在地上。他們沒有驚動正在休息的婆婆,再次蹲下,放了兩枚一元幣。

  “有些時候,人心并不比想象中更冷漠?!弊哌h后,江臨如釋重負。

  在海洋館耽誤了一下午時間。姜可陳把手觸在玻璃上,輕不可聞地問:“你說,江臨,冬天冰密窿里的魚會像這里的魚一樣,見到同一個人許多次么?”

  “一次算是緣分,兩次也就過了。”江臨答,“因為如果是我看到一條魚兩次,準會把它撈上來煲一鍋湯喝。”

  兩人會心一笑,都明白對方什么意思。

  “要不要去坐‘香港眼’?”晚七點,江臨給她指那個狀甚宏偉的摩天輪。其實“香港眼”并沒有那樣高大。遠沒那樣高大。但姜可陳從未坐過,也就有些躍躍欲試。

  在下面排隊,三十分鐘才排到下一組,江臨牽著姜可陳,兩人都抬頭望著摩天輪轂散出的淺紫色的燈光,跟著長蛇一般望不到盡頭的人群,一步一步往前挪。

  終于,他們坐進一間包廂,兩人四目相對,光線晦暗,捉摸不定。姜可陳的視線越過江臨的肩,遠遠投在黑壓壓的人群上:“江臨,世界上的人多如牛毛,而我恰好生在渝州水鄉(xiāng),進城見到了你,是不是很巧合?常言‘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旅行中的萍水相逢,也如此嗎?”

  “你怎么越來越哲學了姜可陳,”江臨笑,“想的東西太多,腦子會變笨的。”

  姜可陳固執(zhí)地伸手向江臨身后比畫:“你看他們。他們中會不會就有那某一個人,你看一眼就會鐘情于她?會的吧。據(jù)說世界上有上萬人會讓你一見鐘情,我…我沒什么別的意思,”她察覺自己說得有些過,“你知道,你姜姐喜歡成天亂想。”

  “快到頂點了,姜姐,閉上眼睛。”江臨顧左右而言他。

  她忽然感覺有人抱住自己,睜眼發(fā)現(xiàn)江臨正在身旁。他們挨得如此之近,近得能聽到彼此的心跳。江臨輕輕地、強調(diào)著說:“姜姐,現(xiàn)在摩天輪上只有兩個人,只有你和我。”

  在絢爛的夜景之前,任何心緒都顯得蒼白無力。他們的心跳律動成一體,她第一次感受到,自己仿佛被包裹于一個溫暖的繭房之中,終于不必面對寒風凄雨。姜可陳也第一次相信,“界限之外的愛是一味靈藥,能醫(yī)好人的虛妄。心無掛礙,無有恐怖,大概拜這些所賜,于今日降臨在我的身上?!?p>  看過姜可陳的日記,江臨還說她虔敬得像在朝拜。

  姜可陳乘著夜色,悄悄把手搭在江臨肩上。

  霓光幻作煙波,彌成月暈。姜可陳不知不覺間把鼻尖貼在玻璃艙邊,屏息凝神,仿佛一個初見月

  亮的赤子,在世間罕有的繁華中褪盡鉛華,看公路上的汽車行行重行行,看熒幕上的美人花面交相映,看月光下的春水唯向檻外流,這一瞬,她忽然有種想流淚的沖動。

  但姜可陳扭過頭,朝江臨咧開嘴一笑。她想自己笑得一定難看極了,但她無從確定,因為江臨仍然溫柔地望著她,把她短袖外的皮膚與艙壁隔開。她想說一句話,卻不知從何說起。

  江臨說得對,只有他和她物是人非,最是人間留不住,他和她卻互相遷就著度過了一個又一個漫長而短暫的寒暑春秋。他們相依為命。

  也許人世間最溫暖也最沉重的字眼就是相依為命。就是,她想。

  從摩天輪上一步一步走下來,姜可陳感覺,她方才度過了長長的一生。

  今天算是兜了一個大圈子,要回旺角,必須坐船才能快些。又看姜可陳已顯疲態(tài),江臨就提出坐渡輪。

  姜可陳生在水鄉(xiāng),坐船倒是常事,但從未想過在香港這樣的大都會里能有碼頭,不由得有些驚訝。為了驚喜,江臨把行程早已安排妥當,但總不讓她得窺全豹,總到臨時才告訴她。

  不過,各博主的旅行攻略里都未提到,碼頭的旁邊立著座旋轉木馬。

  每次坐完旋轉木馬,姜可陳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似得歡喜,樂此不疲。江臨也不嫌幼稚,一次次同她坐與她跨在同一匹坐騎上,歡聲笑語。

  這次游玩卻出了點兒小意外。由于坐騎只容得下一個人,他們倆只好被迫分開,離得很遠。

  是夜,香港旺角因故停電,燈光一下子熄滅,旋轉木馬和音樂是另一家公司負責,于是它們?nèi)詺g快地運行著。碼頭擋住了絕大多數(shù)發(fā)光的建筑,連月光都為篷頂所遮,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

  姜可陳死命抱住玩具小馬的頸項,帶著哭腔喊:“江臨——”

  她的聲音如此凄愴無助,仿佛帶著淚珠兒飄入江臨耳中。他急忙下地,顧不上危險,朝聲音傳來的方向沖去:“姜可陳?沒事兒,是停電了。你在哪兒?”

  循著鳴咽聲,他終于尋找到姜可陳,輕輕拭去她眼角的淚痕:“是停電了。你睜眼,還有點亮光呢。怎么嚇壞了。——麻煩大家把手電筒打開一下。”

  周圍人有聽得懂普通話的,有不懂的,但都陸陸續(xù)續(xù)打開了手機。姜可陳見到耀目的白光,才漸漸放松下來,面色煞白:“剛才真的漆黑一片。我以為,我以為……”她呼吸梗窒,淚珠又斷了線似的撲簌簌滾落,“我以為再也看不見你了,江臨?!?p>  知曉情況的工作人員臨時決定提前關閉設施。其他人卻都沒動,給他倆照著亮。江臨讓她依著走出去,她挪不開步子,抓住他胳膊的手卻異常用力。他撫著女孩子被冷汗常濕的衣服,驚覺:溫柔而倔強的姜可陳,此時竟軟成了一灘泥。

  “丟死個人?!辟I完渡輪的船票,姜可陳靠在江臨身前,后怕漸緩,面帶慚色。

  “不丟人,一點兒也不丟人?!苯R把一張船票塞在她手心里,“這樣的事情發(fā)生在我身上,我也害怕。醫(yī)生說了,你還有好幾個月能見到光明,用不著擔心?!?p>  踏上渡船,他們同周圍的所有旅客一道,被眼前的美景鎮(zhèn)住了。

  渡船早已上了年紀,看起來比他們的年齡小不了多少,木椅的漆層已被磨得漸漸斑駁,同時也磨平了棱角,溫潤平和,散發(fā)著溫暖的木頭香味。

  江臨就要就近坐下。

  姜可陳連忙把他拉開:“別坐這里。這兒開起來還要暈呢。咱們邊上去?!?p>  伴著馬達隆隆的轟鳴聲,渡船顛簸著往對岸駛去。姜可陳坐在船舷上,吹著微風,把一只手伸入波光蕩漾的清水中,感受著陣陣清涼,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她忽然感覺自己有如一只寒鷗,揀盡寒枝不肯棲,才與周國的人相較孤獨如此。她忽然感到一種孤芳自賞的快意。

  燈火通明,姜可陳卻沉醉地閉上眼,享受光線拂過眼瞼帶來的微弱光感。時間流逝,一路順風。

  一周的香港之行,她記憶最深刻的就是日出。

  最后的一個早晨,姜可陳被從床上拎起來,話還說不利落:“江臨你干什么,起這么早?明明才三點嘛…”

  “洗漱,去看日出。再晚就來不及了,聽話?!苯R催促。

  不情不愿地刷牙洗臉梳頭,從行李箱里翻出一件稍厚點兒的衣服,姜可陳似乎清醒了些,不過還有些恍惚。

  “我們要去杜莎夫人蠟像館的天臺。日出大概在五點三十分,要坐挺遠的車,路上你可以睡會兒?!苯R急著退房,也沒領她,自顧自地下樓。一只眼睛失明后人沒有距離感,她只能一步步小心地下樓,生怕摔下臺階。

  出門時讓涼風凍得打了個寒噤,姜可陳撇嘴抱怨:“你是要凍死我嗎?天冷得要命,你還明知道我在車上越睡越困,你還把我自己扔在樓上,你知道嗎,我下樓都提心吊膽的……江臨脫下外套給她,被拒絕了。他只好輕撫了撫她的背脊。

  的確是他不好。他應該想到,姜可陳還沒有停藥,本該比平時更加嗜睡,而昨天回酒店已是十一點,總共睡四個多小時,她根本休息不夠。加之他從來都恨不得能背她下樓,今天讓她獨自這樣,也是讓她受了委屈。

  “下次提早告訴你,行不行?”坐在公交車上,江臨問。

  我倒希望再沒有下次。”姜可陳埋怨地瞪了他眼,蜷在座位里離他遠遠的,不一會兒就沒了動靜。一路上半夢半醒,迷迷瞪瞪,醒來頭疼得要命。

  她只記得去早了,上山的軌道車四點半開,他們在門口又大吵了一架。江臨罵她是更年期老婦女,她罵江臨是青春期小男生。不過這事兒太幼稚,姜可陳自然不可能往日記里寫。

  “你就是長不大,我哪兒什么都知道?你說起得早,等你哪天什么都看不見了,白天都是黑夜,有的是睡的時候?!苯R實在急得面紅耳赤,罵在了姜可陳的心頭病。

  姜可陳扭頭便走,甩脫江臨拽她的手,沖進衛(wèi)生間,哭得眼睛發(fā)紅。難不成我這輩子就只能是個仰人鼻息的瞎子?她問自己,江臨對我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感情呢?她抬眸望著鏡中眇目的自己,覺得那張臉熟悉又陌生。姜可陳雙手支在洗手臺前,思緒東沖西決,寒意悄然徹骨,肱股戰(zhàn)戰(zhàn)。

  江臨已在門口等候。見她出門,他即叫道:“姜姐,對不起……”

  姜可陳卻并未對他說一句話;只瞟了他一眼,就欲離開。

  “姜姐?!苯R的目光帶有懇求的意味“剛才是我口無遮攔……”

  “口無遮攔?好一個口無遮攔!”姜可陳語無倫次,“我以為你把我當親人,結果呢?我就是一個瞎子,一個靠給你耍把戲過活的阿貓阿狗?你不要我,就趁早趕了我走,我也好找個好人家……你這個人怎么……你騙了我到這里,本來就沒想給我好臉色吧?”

  江臨把她臉上委屈與報復交織的快感看在眼里知道她又在鉆牛角尖。自從殘疾以來,姜可陳就一道有點抑郁傾向。他闖了大禍了。

  “姐我不該那么說你……姐,我真不是有意的,是我太幼稚?!苯R跟在身后,姜可陳卻聽而不聞,他索性撲上前去,用力圈住了她,“姐,生氣就拿我出氣,往這兒打,是我不對……”

  “姜可陳被他箍著掙不脫,真的用拳頭一下一下?lián)浯蛩谋常骸敖R你就是天字第一號的渾蛋,你知道我心里多難過嗎?我以為你永遠不會欺負你姐姐,哪怕真有我徹底失明的那資,你也會是跟我一起的那一個?!?p>  “我會,姜姐?!苯R忍住疼痛,“以后我不會再和你吵一次。我保證?!?p>  姜可陳至今已經(jīng)忘記自己是如何在江臨的懷抱里賴了一路,被他抱上觀景臺的,但仍會滿面緋紅。因為這其間有比簡單的身體接觸更深的東西。

  日出時,她見到那個杏兒似的太陽,感覺靈魂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嘆息。姜可陳滿足地喃喃:“這就對了。”

  “嗯,這就對了?!苯R重復,姜可陳懂他不是在為搏取原諒而而附和,他明白她的意思。但是她還想問問,看江臨究競是真的懂,還是誤解了她。

  “你說‘這就對了’是什么意思?”姜可陳頭也不回地問。

  “帝子降于北渚,目眇眇兮愁予。”江臨答。

  姜可陳心有靈犀地笑。他們的首次相見是在江邊,姜可陳這句話的機鋒,是在說自己的思緒。

   “說實在的,江臨,”姜可陳說,摸索到他,“你那時候的腔調(diào)真可怕,我現(xiàn)在偶爾想起來,還要緩上好一陣子?!?p>  “在香港吵架那次?”江臨騰出一只手揉揉她,“不會有了。

  “給我讀讀湖南。好久沒聽,都快忘了?!苯申惾鰦傻匾?。

  “好,湖南?!苯R清清嗓子。

  “澄江似練,天光如洗,我佇立橋頭,手提花燈。江水潺潺流下,滔滔入海,在此卻平靜有如深潭。岸上燈火寥寥流光躍影。時有游船滑過,微瀾不生。我即是湘江中最微不足道的一滴水,用盡生命中的力量,像其他水滴般奔向大海。我心無悔,哪怕這場朝圣,注定花費我短如晨露的一生?!?p>  “那次失散使我深深明白,一個人沒必要刻意堅強,反倒堅強過頭就稱之為逞強。相反,如果能變得溫柔些,脆弱些,其實會更堅強?!?p>  “江邊婦女衣裳樸素來來往往,她們頭上頸上戴著的銀飾叮咚作響,好似她們身邊淌過的靜靜的河。鳳凰城與其他的城果然截然不同。我遠遠地瞧著他們,心中充滿向往。江臨耐心地看著我,我知道。他后來和我同去一家銀器店,把‘百鳥朝鳳’簪子別在我的頭上,我看著鏡中的自己,感受到細微但確定的幸福?!?p>  “我問自己,那里就是碧水東流的所在?天門中斷,翠林成峰,爭高直指,帶著百萬年前生機勃發(fā)的野性,萬箭齊出;仿佛能聽到它們筋脈拔節(jié)的咔咔聲。我一向以奇女子自居,自以為已看盡奇峰怪樹;見到那些錯綜的石柱,依然會泛起一種敬畏的奇妙的戰(zhàn)栗?!?p>  “話說,長沙的臭豆腐味道真的很大。我品嘗時江臨始終黑著一張臉,話也不說。但在我鍥而不舍的軟磨硬泡下,他還是勉為其難地夾起一塊咽了下去。我當時閃過一個念頭:如果自己身體健全,萬事順遂,江臨大概不會這樣遷就我。大概不會,我覺得。不過我還是愛他,非常非常愛他。即使已到彌留之際,我也要問問,他還在不在我身邊。”

  從香港返至大陸,他們又在廣州和福建逗留了一段時間。姜可陳依然為日出那次生著氣,多虧江臨死纏爛打跟著哄了兩個多禮拜,她才漸漸的又安心同他一起。

  得知半夜要乘車出發(fā),江臨提早買了副耳塞,強把姜可陳推進洗手間:“八點多了,姐洗洗睡吧,我再查查資料,規(guī)劃一下路線?!?p>  半夜十一點多。江臨摸黑給姜可陳塞上耳塞,把早收拾停當?shù)男欣钕浒嵘洗蟀?,檢查物品,替她穿好衣裳趁沒人提前退房。他橫抱著姜可陳,大氣也不敢出,在門口微弱的燈光里挨下樓梯燈光給他們勾勒出一幅漆黑的剪影,愈來愈長,愈來愈長。

  終于坐定,姜可陳始終都一聲不吭,任他擺弄,仿佛一直在沉沉睡著。但其實她在下樓時被弄醒了,但沒有聲張,依舊讓他照顧。她什么都知道,但她什么也不說。

  江臨在微闌的星光里看著她熟睡的側臉,不知真相,只見她長長的睫毛分明,在灰塵似的光中微微翁動,仿佛歷數(shù)時間。他鬼使神差地捧著她的臉,輕而又輕,定定地看了許久。

  第二天上午九點多,姜可陳從回籠覺中醒來。她在車上又睡到現(xiàn)在,看見周圍完全陌生的模樣,下意識地戳戳江臨。他卻早累得夠戧,還迷迷糊糊翻了個身:“姜姐,好容易到長沙了,歇會兒。”

  姜可陳光著腳站在窗臺前,憑欄遠眺,小聲說:這么多年來你對我一直沒變,我也是知道的。她一直都是這么安靜的姑娘,但安靜發(fā)酵,很可能發(fā)酵出一杯甜味的毒酒。江臨聽見了這句話,默然良久,問:“姜姐,今天我沒什么打算,但明天就要去鳳凰,你想想出去玩了”啊不樣不為

  “一定要出去么?”姜可陳反問。

  “呆在旅店也不是不可以……但這應該是咱們在長沙的唯一一天?!?p>  姜可陳手著手指頭想了一會兒:“那先去嘗嘗鮮,去小吃街,然后就去圖書館。不過你得時刻牽著我,我怕迷路?!?p>  長沙小吃當中,江臨最無法忍受的就是臭豆腐,炸的也不行,他眼看著姜可陳大快朵頤,不自覺地直皺眉。

  “你怎么不動筷子呀江臨,快吃快吃?!苯申愡€不大識相地夾起一塊,有意無意在他眼前晃,“你再倔我就惱了。我一生氣就不跟你了,自己回四川去,一個猛子扎進水里,叫你再找不著?!?p>  姜可陳只是說著玩玩,江臨卻險些當了真。以她的執(zhí)拗,什么事兒都干得出來。他看著她臉上的膘兒,朝她眨眨眼,把那塊臭豆腐勉強吞了下去。

  他只感覺那股奇怪的味道順著氣管往上反,反到鼻腔那里。但久而久之,習慣后其實也還好,沒有想象中那么招人嫌惡。

  看江臨的表情由厭惡稍有緩和,姜可陳有些淘氣地笑:“怎么樣?還不錯?”

  “其實還好,只是氣味容易讓人敬而遠之。”江臨點頭。

  過了許久,姜可陳有些出神地自言自語:“其實人也是這個樣子的吧。不是嗎?”

  江臨沒聽太清楚:“你說什么?”

  “我說人好像和食物沒有兩樣。”姜可陳依舊輕輕地說,

  “有些食物自出爐就色香俱佳,下箸入口也不負所望;有些則只供人擺放,一經(jīng)品嘗,便覺得壞了興致,不如當初只遠遠觀賞。還有一些就像剛才的臭豆腐,讓人拒于千里之外,即使心知肚明,入口之后心里留香。人與人之間也差不了多少,明說可能……有點殘忍,你知道我什么意思就行了?!?p>  “這是很普遍的啊?!苯R推給她半碗粉蒸牛肉,一邊看她細嚼慢咽,一邊慢吞吞地說,“比如我長得丑,別人只好挖掘我的內(nèi)在美之類的,其實人與人的交集有那么多,關注皮相也就夠了,哪來什么內(nèi)在美啊。

  姜可陳聞言抬頭,很認真地將目光對上他的眼睛:“但是,但是,這個共同的秘密是不是太尖刻了?把人的靈魂放上天平,無論美丑,無論性別,無論種族、信仰、財富、地位,都應具有平等的重量?!?p>  “所以呢?”江臨被她看得心里一凜。他似乎猜到了姜可陳接下來要說什么。

  “但現(xiàn)在是個什么樣子?我是殘疾了一只眼睛,就給你添了這么多麻煩;如果我自己生活呢?因為各式各樣的身體缺陷,許許多多的殘疾人無法養(yǎng)家糊口,因為他們有殘疾,別不不愿意要他們。姜可陳皺著眉,指頭輕輕地一下一下鑿著桌子,“我現(xiàn)在用不著擔心,是因為我有你,還有些積蓄!”

  江臨拄著胳膊肘問:“那你想幫他們做點什么?”

  姜可陳的目光游離:“我也不知道。何況我自己就是一個殘疾人。要不辦一個基金會?我的私房錢都早準備好了,可老感覺不大行得通……”

  “可以,咱們回去好好籌備?!苯R點頭,朝她伸出一只手,“要不要拉勾?”

  姜可陳也伸出一只手,同他勾了勾:“不用你記著,這件事我想了好久啦?!?p>  當天下午在圖書館,始終牽著手的兩人還是走散了。

  江臨想去地方志那一區(qū)借兩本,但姜可陳看見戲劇美學,就賴在原地走不動了。江臨說一會兒就折回來,她索性蹲在地上抱著膝看他,兇巴巴的。江臨拗不過,只好讓她呆在原地:“過一會兒我就回來找你。你別亂跑。干萬別亂跑?!?p>  十分鐘,一刻鐘,半小時……姜可陳不停地抬頭看表,江臨還是沒有回來。她繼續(xù)等啊等,終于把書塞回書架,站起來,不顧酸疼的雙腿,四處尋找地方志的展區(qū)。她只要找到他,只要找到他。

  不知兜了第幾個大圈子,姜可陳坐下喘了口氣。自從落下殘疾,她的鍛煉強度就一下子跌至低谷。今天以為不會走兩步路,還特意穿了雙秀氣些的回力。姜可陳想到,要不要借部手機給他打個電話。但這里的書太小眾,周圍一個人也沒有。她坐在書架底下,涼意滲透肌膚,卻一步也走不動。

  “姜可陳?”江臨!她抬頭瞧見那張熟識的面孔,腿坐麻了,幾次想站起來都沒成功,他問,“怎么不知道給我打電話?沒手機借別人的。快起來,地上涼?!?p>  姜可陳朝他伸出手:“你,倒是你干什么去了,這么晚才來?”她像一下子累垮了似的,長長地吁了口氣。

  江臨拉她起來,在角落里失而復得般擁著她:“見不著我真有這么著急?我又不能丟下你自己走。堂堂大學教授在圖書館迷路,一副要哭的模樣,說出去怎么都不好聽。”

  “你覺得我堅強嗎?”姜可陳把臉埋到江臨胸口,“我從殘廢直到現(xiàn)在,一直都是這樣,都成了你的拖油瓶兒了。要是我還健康,咱們想上哪兒就上哪兒。”

  “你沒人照顧,我心甘情愿陪你,怎么叫拖油瓶兒?”江臨用嘴唇輕點了點姜可陳的額角,“姜姐你自始至終都很堅強。再說,要是沒有這種緣由,可能我和你永遠都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共同面對外面的天地。人都有點兒賤,太安逸的時候是不想進取的?!?p>  “也是。”姜可陳若有所思,“江臨,有些事情上你想得真透。我就看不穿?!?p>  “奢求萬事看穿,其實也蠻悲涼的。你想什么都明白了,這個世界還有什么意思?”江臨笑,手指撫過她的長發(fā),“我就看不穿你。你其實不用那么敏感堅強。你可以軟弱些,跟我耍耍脾氣撒撒嬌,活得會不會比現(xiàn)在輕松些?”

  走出圖書館時,兩人的手緊扣在一起。

  “其實我有時候會想,失明可能也并不是什么壞事。以后如果真到了失明的地步,我的生命里就只有你。身邊人群簇擁時我會孤獨,但有你一個,對我來說就已經(jīng)足夠了?!苯申惪粗房谛腥藖韥硗?,忽而開口。

  “因為我和你一樣,都是很孤獨的人啊。哪怕你置身萬人之間,我也會找到你,奔向你?!苯R深深地看向她的側臉,忽然陷入沉默。姜可陳沒有答話,只更加握緊了他的手。

  第二天,當他們準備好搭公交去鳳凰的時候,公交車恰巧幾分鐘前開走了。別無他法,只得再等一班。夏初的長沙已經(jīng)烈日炎炎,姜可陳把掛在領口的一副墨鏡戴上,提出去買兩支冰棒來解解暑氣:“我自己去溜達溜達,這么兩步路還走不丟?!?p>  她還是有些自卑的啊,江臨想,看她戴上太陽鏡,就如士兵戴上盔甲。買這副太陽鏡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大概是在搬到江臨家那天,看見對門那家人奇怪的眼神以后。

  其實,把自己保護在太陽鏡后面,她就是一個街頭的漂亮女孩,同其他女孩子一樣。

  坐在公交站牌的陰影中,江臨和美可除一起吃著冷飲。姜可陳愛甜,專門買的雪糕,化得也快,一不留神砸在腳邊。她抱怨地嘟噥了句,用包裝紙抓起掉落的還沒來得及融化的那部分,扔進垃圾桶里。

  “還要不要?”江臨看她噘著嘴,“下班車還早,你再去買一支?!?p>  姜可陳搖頭,上身前傾,兩手支在膝上:“話說江臨,我不是你的女兒哎,什么時候我和你的關系成了這樣?我反倒成了被關心的那個?!?p>  江臨微笑不語。

  他心里樂意。姜可陳受的罪如海樣深,哪怕只是有尊嚴地活下去,對她來說,都是超額完或任務。而他相信,一個人所受的一切苦難,上天都要以另一種形式加以償還?!?p>  而他要做那個補償她的人。

  到鳳凰已是中午,加上安置行李,一切完備之后,太陽已經(jīng)稍微偏西。

  鳳凰古城的城墻在陽光下顯出安謐的歲月的深灰色,稀稀疏疏趴著幾簇爬山虎花紋般很是醒目。能生長至今,本身也算是一件小小的奇跡。姜可陳覷著眼睛,四處找尋進城的道路,卻被層層疊疊鱗次櫛比的吊腳樓遮蔽住視線:“咱們再往前去看看,是不是有橋?”

  再往前幾十米,正好能看到吊腳樓與古城隔江相望,吊腳樓是小鎮(zhèn)煙火熏成的酡紅色,古城是歷代塵封染就的鐵灰色。它們隔著蔚藍的天與澄碧的水,成了一幅印象派的水彩畫,水彩潑灑,靈動明麗。江中還按間距擺著石墩,供人踩踏而過。唯一稍煞風景的;只有江上橫跨著的明顯仿古的橋。

  姜可陳無論如何都不走橋;“又不是老物件,仿古不像仿古翻新不像翻新的,誰愛走誰走去。反正我寧可在這兒排隊走石墩子?!?p>  她偶爾還游泳,心理康復做得好,至少不怕水。見她站在石墩上還有心思看河里的魚,江臨才放了心。

  快到對岸,兩三個人爭著上岸,險些殃及正在耐心等待的姜可陳。她差點兒被擠到底下去,很費了些力氣才保持住平衡,輕輕巧巧地蹦上對面的石板路,回頭對江臨比了個鬼臉兒,笑道:“嚇死我了,這要是變成落湯雞,一天就都毀了?!?p>  江臨上岸,輕輕撫著她被冷汗浸濕的背,一個字也沒說。

  不愉快被花燈驅散得一干三凈。姜可陳提著一盛紙燈站在橋頭,憑欄跂立,美景盡收眼底,城內(nèi)的三座花橋是名副其實的古文物,分上下兩層,像三條流淌著歲月的河。暖風熏得游人醉,兩層亭中永遠不乏尋歡作樂之人。

  相較之下,姜可陳如此沉靜如水地孑世獨立,恍然出神,比他們反而更加引人注目。

  在喧閑的背景之下,安靜的力量永遠更勝一籌。更何況陷入安靜的是一個高貴的靈魂。

  有人拿出手機拍她,她也毫不在意。江臨離她幾步遠,知道她究竟在做什么。她雖然沉醉于美景中,卻并不注意到旁人所癡迷的東西。她沒有沉溺于左右樓舍繁華,沒有忘情于橋上游人如織,沒有茫然于一片一片的船帆從江面緩緩滑過——她只是凝望著江水。

  江水本身,以及江水映著的天空,天空中的流云飛鳥。僅此而已。

  太陽一點一點偏下去,像預謀好了似的,霧氣般的暮色一寸一寸升起。

  姜可陳在鳳凰城逛了個大圈子,回到房間就累倒在床上,腦袋里還想著苗鄉(xiāng)銀飾,儺神,趕尸,雨巷.沈從文……湘西的神秘與瑰麗將她徹底俘虜。

  他們在鳳凰度過了三個日夜,每天都是踏著晨曦出門,倚著月光歸來。最后一天,他們在鳳凰城范圍內(nèi)好好地遛遛,權當放松。找了塊干凈的地方,姜可陳索性坐到河邊,伸直了兩腿休息:“等會兒,江臨,累壞了。你怎么老是不記得?我成天窩在家里,體力早就不行啦?!?p>  江臨坐到她身旁,輕輕替她捶著腿:“姜姐,明天去爬山,可千萬不能這么任性。中間一歇息,腿就懶了,上去反倒更累。-回家我陪你鍛煉,行不行?”

  姜可陳心不在焉地答應著,眼睛卻看向江邊婦女頭上戴的“百鳥朝鳳“步搖。

  至于姜可陳失明前的某天,江臨帶她故地重游,買下一支如此式樣的簪子別在她的發(fā)間,她失明后日必佩戴,這又是后話了。

  提前搬到離天門山近點兒的另一個旅館,明天早上就不必手忙腳亂。

  遠遠看見一串燈光幾乎筆直地直插天際,姜可陳“啊”地驚呼一聲,指向那束奇異的光帶:“那是什么?我估計它足有幾千米高!”

  江臨不知道,不過,那是天門山的方向。

  “天門山階上的燈光啊,”司機笑,“小兩口兒去爬山?明天天氣可不太好,恐怕要下雨?!?p>  下雨更非去不可了,姜可陳暗暗地說。

  無論如何,姜可陳總喜歡雨天多些。尤其是那種迷蒙似露的薄雨,簾幕千里,籠蓋四野,使人仿佛在做一場關于天空的夢。

  第二天清晨陽光明媚,美可陳一下就看到“天門山”朱砂石刻,上前細細端詳,又順著石梯向高不可測的山頂仰望。那石梯一眼望不到頭,像條通天的路。

  忽然風雨大作。真的只在翕忽之間,仿佛雷公震怒;風翻云涌,整片天空現(xiàn)出無涯的灰白色,轟隆聲自遠而近,說不清究竟是雷還是水。

  雨水傾鹽而下,殘響喋喋。山頂?shù)姆e水沖刷著石階奔流而來,一級一級跌落,形成一層層小小的瀑布。姜可陳完全沒有顧及到自己身上幾乎立即被打濕,卻只癡癡地看著,仿佛被奪去了魂魂。

  “云青青,水生煙,滿目茫然,悚懼恐惶不能言?;腥缌邢砂唷!苯申惸X海中閃過幾句口占詞句,深深地呼吸著,忽忽如有所失。

  江臨原來寫過一篇叫做《云游詩人》的游戲文章,發(fā)在校論壇上。那篇文章用調(diào)侃的語調(diào)稱,“……蓋非殊女子不能及。及有興,雖三五句,不吟不快,一吟則忘東西南北爾”,文白夾雜,在不乏幽默的調(diào)倔中洋溢著溫柔與愛意,也讓他倆在校園里小小地“火”了一把。姜可陳素不上網(wǎng),偶然見到這篇文章一邊讀一邊笑,還一邊用手捶江臨,不過笑得沒勁兒。

  姜可陳今日始覺,儒家所謂“蕩滌塵?!?,所言非虛。

  她胸中郁結煩惱本不吐不快,經(jīng)雨洗滌,仿佛明凈許多,正如文字“刪繁就簡三秋樹”的道理,一個人越純粹就越健康,心機越重就越不健康。

  而有些東西正如文字中不應寫卻寫上了,在人心底盤踞一方位置,這些東西理應去掉,因為去掉會讓文辭更簡約,又有些東西正如文字中不必寫上卻寫上了,卻從未有人想要將其拂去。因為有些東西看似不重要,丟失之后卻會使整體變得不再完整。

  比如一個在中國文化中鮮少被提起的詞語——愛。

  姜可陳朝江臨一笑:“走,咱們繼續(xù)往上。”

  “你行嗎,姜姐?”江臨同姜可陳的手握在一起,看她鄭重其事地邁上又一級臺階,“其實山里有隧道?!?p>  “不想去?!苯申悎?zhí)拗地往上走?!翱床灰娧赝镜娘L物,稀里糊涂地到達終點,多沒意思。”

  天門山實在太高太高,才到半山腰,雨竟然又漸漸停了,他們就挑了一個人不太多的觀景平臺,看看天門山的新雨初霽,究竟是何景象。

  “雨還下的時候沒感覺,現(xiàn)在太陽一出來,咱倆都成了不折不扣的落湯雞了?!苯申愵^發(fā)淋得透濕,一綹一綹貼在臉上,向下垂著,把所見指給他看:“你看那兒,霧是白色的云,樹是綠色的云,對其中的鳥兒來說,那就是它們的萬里之上。我覺得,每個生命都有其固有的界限,但界限看似摸不著,究竟有沒有跨越,自己說不出。就像稱悟空不知道,哪怕筋斗云十萬八千里,終究還是翻不出如來的手掌心?!?p>  “但它們并沒有界限吧?”江臨指向高處的石柱,石柱的罅隙中巍然生有數(shù)株怪松,挺拔潑辣。他轉而看向姜可陳:“又或許,其實界限一直在被不斷打破,只不過我們不知道。”

  姜可陳“唉”地嘆了口氣,朝界限外不可知的遠方凝視良久。

  游記讀到此處,美可陳知道還有一站就要到尾聲了。她死活把江臨拖到床上。病床相當窄,江臨不得不與她擠在一起,擁著被子。

  “該睡覺了,都三點了?!苯R說,“你喝不喝牛奶?”

  “不睡?!苯申惒磺椴辉傅睾吡藘陕?,“你明天沒事,跟我一起睡懶覺,不好嗎?你明天還寫作不成?”她把自己往被子里窩了窩。

  “怎么寫?我在這兒,你黏在我身邊,我哪寫得下去?”江臨笑,“那我讀了。”

  “在寺廟灰色的臺階勞,我與一名老喇嘛對話。我問他,現(xiàn)在我的一只眼失明,另一只的情況也在逐漸惡化,我該何去何從?他雙手合十,對我慈祥地微笑著說,其實每個人生下來都是盲目的,只是他們吃不消。我想這句話想了很久,始終緩不過味兒來?!?p>  “背靠太陽居高臨下,只有雪峰與我并肩。這次旅行毋寧說是場旅行,毋寧說是一場修行。頰邊的高原紅,幾天十幾天沒有認真洗過一次的頭發(fā),大小不一的碰傷與擦傷……這些都是這次修行賦予我的印記。而在文殊山巔五千五百米的海拔,我第一次覺得,身處與思考處于同一高度?!?p>  “澄澈的海子猶如一面光亮的銀鑒,云彩在水中獨舞。眼看著她,我就感覺已經(jīng)萬事如意。天色青青柳色黃,秋高氣爽,耳邊仿佛傳來遙遠的清脆的駝鈴聲?!?p>  XZ之行與湖南間隔了很長時間,是在她尚存光明的最后一個月,醫(yī)生說非要做手術,她才下決心去的。幾天里,她由一個白凈秀氣的姑娘變得蓬頭垢面,風塵仆仆,終于走走停停到了康巴雪區(qū)——布達拉宮太遠,她的身體吃不消。

  “你們聽過一個老婦人的故事么,幾年前的?”開車的是個年近五旬的羌族婦女,罕見地會說漢語,“朝圣的故事?!?p>  他們倆互相看了一眼,都搖搖頭。

  “前兩年,在白馬雪區(qū)有個八十多歲的老太婆,因夢指引,夜里出發(fā)去布達拉宮朝圣?!迸司従徶v道,“一個人,一個雪夜,乘著月光,一步一叩首,沿川藏線往KS去?!?p>  姜可陳心里一驚。川藏線號稱中國最危險的公路干線,一名老人在這樣的路上踽踽獨行,步伐蹣跚而堅定。她無法可想。這樣的朝圣不是行走,更是掙扎。

  “也許是因為宿命,在距KS一百余千米的地方——那里依稀能望見布達拉宮所處的山脈,老婦人出了車禍命喪當場?!迸擞终f。

  姜可陳啊了一聲,有些恐慌地找尋江臨的手。江臨握住她的手,示意她讓人家講下去

  “老婦人的兒子們沒有索要任何賠償。因為藏人相信,死于朝圣的路上,人的靈魂也就會循著應走的路到達目的地。仔細想想,人生一世不就是場聲勢浩大的朝圣么?”女人幽幽地總結道。

  “不管信或不信,生命本身都是神圣的啊。我們活下去,朝圣,最終看到的其實就是自己?!敖申惖娜沼浝锶缡菍懙?。在想這些問題時,她眼神向外飄去,飄向彌蒙的云霧里一面又一面幡,那些幡在風中飄搖獵獵,說不出的宏大與悲壯。

  寺廟坐落于當?shù)匾凰陚サ姆饘W院,他們置身紅墻灰瓦,身邊伴著淡黃色的野罌粟,抬頭望去,只能看到頭頂?shù)囊痪€青天。美可陳不自覺地將呼吸放輕,神色肅穆而虛敬。江臨捕捉到她的側臉,一時間竟有些癡。

  她已不年輕,但依舊漂亮。氣質(zhì)是一個人最寶貴的裝飾品。姜可陳的氣質(zhì)不同于其他人,她是一個夢想家,一個被生活虐待得體無完膚,還會天真到相信一切的夢想家。假如真有六道輪回,那就讓她去往遠離憂愁勞苦的天道吧,江臨想。人世間的艱難留給我就足夠。

  僧人轉著經(jīng)筒,念誦著經(jīng)文在塔邊行走。那是寺廟邊的一座白塔,姜可陳獨自到塔邊站了一會兒,仰望塔尖。想到自己失明的左眼,她有些想流淚。

  “這不公平?!彼f,對自己說,“為什么我冒生命危險去救人,反要受這樣的罪?世上沒什么公平可言。你給我一個江臨,可他畢竟不是我的眼睛呀!”

  “女施主,你似乎心中煩惱郁結?!崩锖鋈徽f,他已在階邊站了許久,只是姜可陳沒看到。他不是城市里的那種假和尚。身披裝裟,雙目炯炯有神,清翟如竹。

  “我的左眼為救人而失去,不過一月右眼又將失去,我如何才能不煩惱?”姜可陳短促地呵了一聲,“如果不救那人,我就不會為目盲所苦,這就是‘好人有好報’?我不明白因果報應?!?p>  喇嘛笑笑:“我看您并非冷漠的人。如果能救他人而沒有救,您恐怕會終生懊悔不安。更何況失明本身并非一種刑罰?!?p>  姜可陳情緒激動,撕扯起自己的衣襟:“為什么不是刑罰?為什么我并非一個生來盲目的人,讓我見識到一切,又要剝奪我的視力,我不能接受!以后,我的子女會和別人說,他們的媽媽是個瞎子。誰都記不得,我曾經(jīng)有過一雙眼睛?!?p>  “其實每個人生來就是盲目的,只是他們自己不知道?!崩镆粨]衣袖,飄然離去。姜可陳悵望許久,忽然生到階邊,背靠石級,抱著膝蓋痛哭出聲。她事后在游記里寫道:“因為就在那一瞬,我終于洞悉了江臨這一生最大的秘密。

  五年前。

  “我是個鄉(xiāng)下姑娘啊,鄉(xiāng)下人和城里人終究還是不同的。我又不會打扮,又不會社交,又不會……”姜可陳慌張地擺手,“你是城里人,理應喜歡教養(yǎng)更好的姑娘。

  “可我就是喜歡你?!苯R說。

  再后來,她說自己仍留在家鄉(xiāng),不隨江臨去蘇州之后,由于她不用手機,兩個人聯(lián)系漸少,她甚至以為對方把自己忘了。結果沒過一年,江臨就從蘇州風塵仆仆地回來,此后從未離開過。

  每次問為什么,江臨總說是秘密,而現(xiàn)在這個秘密揭開了。

  他即使是一個盲目的人,不知道人心深處究竟隱藏著什么,可一旦遭遇了她,就從未想過放手。這就是他對她最大的秘密。

  去文殊山前,由于眼睛不適,姜可陳每天都在鬧脾氣。她隱隱約約地感覺自己光明的期限即將終止。

  “我去買票,你等一小會兒,千萬別亂跑,這里人多?!苯R塞給姜可陳兩塊奶糖,企圖讓她聽話一些。

  姜可陳收下他的賄賂,卻沒按他說的坐下,反而一只手活物似的鉆進他兜里,一副死不從命的架勢。江臨只好牽緊她的手,在人組成的長河中隨波逐流。他不久便覺察到,姜可陳并不是跟著一起走,而只有他輕輕拽動,才知道應該向前挪兩步。轉頭一看才發(fā)現(xiàn),她的雙眼緊閉。江臨捏捏她的指頭:“怎么了姜姐?不舒服?”

  “沒,以后全仰仗你這么帶著,我得做好準備?!?p>  “哪兒跟哪兒啊,”江臨笑,沒像往常那樣隨便說兩句寬心話,“有盲杖呢,要不就養(yǎng)只導盲犬,我不在就讓它給你帶路。你不是挺喜歡狗的嗎?”

  她就定定地看著他,仿佛要把他的模樣刻入腦海。

  經(jīng)過長途跋涉,江臨實在說不上什么形象。他的頭發(fā)盤桓打結,如同獅子;臉被高原的紫外線曬得黑紅,而且脫了一層皮。完全找不出一個城市作家該有的模樣??山申悈s覺得,這樣的他反而更親切。只有經(jīng)歷了這許多,他和她才是一樣的。

  同所有尊嚴的生靈一樣,自由而高貴。

  走向野花成叢的山谷,姜可陳記起在佛學院目睹的一次天葬。

  太陽正盛。

  蔚青的天空里如同浪花般,云卷云舒。兀鷲遠遠飛來,如黑云,似旋風,壓得人喘不過氣來,但姜可陳臉看著它們,眼含希冀。因為它們此刻并非死亡的使者,而是指引魂靈的信徒。氣味中人欲嘔,姜可陳卻并不以為許。因為,高原上的天葬臺,在這里,善的和惡的,最惡的和最善的,都一律平等地稱量靈魂的權重。兀鷲的肚腹,就是他們上達天聽,直向來生的門。

  她肅立著,望著純黑的鳥兒越飛越遠,越飛越遠,直到再也不見。

  逝者也許是老年,也許是壯年,也許是某個女人的男人,也許是某個男人的女人。也許從被生活束縛起就在謀劃著一場盛大的冒險,或許他(或她)有過機會,一次,十次,乃至成百上千次機會,可最終他也許已觸到帳篷的氈簾,又心甘情愿地把手縮了回去。

  但在死亡降臨之刻,逝者回望一生,靈魂終會感到無與倫比的自由。

  是了。這就是她的題記了。

  多少次躊躇滿志要去征服山川湖海,最后卻囿于晝夜,廚房與愛。

  不知道為什么,這種山路會有人蓄養(yǎng)駱駝載客。大概是駱駝溫馴的緣故。姜可陳看它們跪下前腿,低著眼,等待游客坐上去。行路時駝鈴搖搖晃晃,叮咚悅耳,風似乎也沒有那么刺骨。不過最終她還是沒有坐,選擇了崎嶇而臨近花海的另一條路。

  手腳并用到達山頂,姜可陳狼狽不堪,一下子就躺倒了??僧敼饨佑|到對面的雪峰,她又掙扎著坐了起來。她喃喃地說,并不在意對方能否聽到:“江臨,站在這座山峰上,我感覺渺小的自己可以平視整個世界?!?p>  她背對太陽,展開雙臂,聽山谷里的風從耳邊呼嘯而過,血液幾乎沸騰起來。她從未感覺到,自己竟然能夠如此年輕。姜可陳望向藍天下皚皚的雪峰,望向山腳下澄澈明媚的海子,望向海子里游魚一般翱翔的飛鳥,淺淺地笑了。

   第二天一早,姜可陳感覺眼上的紗布拆掉了,卻不知天亮沒亮。摸摸身邊沒人,像在家里,還以為在做夢,就爬起來喊江臨。

  “現(xiàn)在十點多,怎么了?你再睡一會兒去?!苯R的聲音遠遠傳來,“昨天我給你辦了出院手續(xù),提前幾天回學校,會不會適應點兒?咱們今天訂一份早餐,你現(xiàn)在吃還是一會兒?”

  “一會兒吧?!彼上?,費勁地找到枕頭,腦袋里卻想著別的。

  她在想自己坐在辦公椅里,隨手摸到紙筆,寫《老殘游記》的續(xù)集。她會寫什么呢?會寫上車下車時江臨用手護住她的額角?會寫上下樓梯幾乎要花一萬年,江臨卻始終牽著她的手,不曾有一句怨言?會寫她生日那天,江臨探視很晚,猝不及防叉給她一塊蛋糕……

  她沒法把字跡約束在格子里,當然也不需要。

  她會這樣做的。她真的會。她甚至已經(jīng)想好了題記——

  多少次把轟轟烈烈和一往無前當作旅伴,到頭來卻發(fā)現(xiàn),最好的旅伴恰是曠日持久與無可救藥的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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