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氛驟然一凝。
被問著話的丫鬟出了一腦門子的冷汗,小聲申辯:“奴、奴婢以為這是太太要用的水……”
連若生沉了臉:“太太用的水,就能是涼的?”
“姑娘,不信您問太太,這是太太平素就用慣的,再熱就燙了……”
若生聞言,氣極反笑。
當著主子的面,幾次三番耍賴狡辯不提,這會竟還將話頭扯到了朱氏身上,可見這些個人日常都如何看待朱氏。她因同父親疏遠,又不喜朱氏,平時也不必日日來上房請安,鮮少出沒于此,竟是不知連個灶上燒火送水的丫頭如今也敢這般說話了。
她笑著,但面沉如水,也不言語,只冷然看著眼前的人,任誰瞧見都知道她是生氣了。
朱氏性子軟和,見她著惱,趕忙相勸:“罷了,不過一盆子水,使人去重新打過便是了。”一派息事寧人的口氣,言罷吩咐下去,“速速去重新?lián)Q了來?!?p> 送水的丫鬟如蒙大赦,忙不迭退了下去。
三更半夜的,若生倒也沒心思發(fā)作下頭的人,便也讓人去了,等到四下寂靜,她才轉頭對朱氏道:“您是什么身份,她是身份,該嚴懲就嚴懲,別拘著別心軟?!?p> 朱氏自打進門,這還是頭一次聽她好好地同自己說話,不由得有些發(fā)怔。
“府里的中饋雖是三嬸主持,可二房到底是您的地界,您想怎么管就怎么管?!比羯鷾芈曊f著,又想起一事來,忙補了句,“也別在意我。論管家,我可是丁點不懂。往后爹爹同我,都還得仰仗您照料,您只管放開了去管?!?p> 朱氏的娘家雖則落魄,門楣黯淡了,但朱家原也是詩書傳家的名門后代,朱氏自幼也是被當做宗婦教養(yǎng)的,該會的她都會,沒半點不如人。若不是因為耽擱了年歲大了,也不至年屆二旬方才嫁進連家來續(xù)弦。
若生暗嘆口氣,挽了朱氏的胳膊往里走,放軟了聲音道:“我就是個不成器又嬌縱的,往前做過的事說過的糊涂話,您都別往心里去?!?p> “我像你這般大時,連你一半還及不上呢。金嬤嬤說你寫的一手好字,連顏先生見了都忍不住要夸上兩句,可見是下過苦功夫的,怎會是個不成器的。”朱氏反手半扶了她,搖了搖頭,輕聲說道。
若生汗顏不已。
顏先生是連家重金禮遇的西席,許多年前就以一手妙絕的好字名揚天下。她卻是個行事懶散又只愛聽好話的,寫的字在顏先生看來恐怕打死了也就只能是鬼畫符而已,可奈何損不得,只得含含糊糊說上兩句不錯,不曾想竟叫金嬤嬤幾個當真了。
倒是朱氏,像她這般大時,已歷經(jīng)千難,十分沉穩(wěn)能干了,怎會不及她。
若生知她是有心給自己留臉面,便也不戳穿她的一番好意。
少頃進了內室,連二爺已換了身干凈的衣裳,抱著小巧別致的暖爐袖手盤腿坐在熱炕上。金嬤嬤則站在靠墻根的黑漆長條矮幾前,正拿著小銀剪修著燭芯。
聽見響動,倆人一齊回過頭來。視線觸及若生跟朱氏挽在一塊的手時,不由得都唬了一大跳。
連二爺更是一把跳了起來,將紫銅暖爐往邊上一丟,下炕趿拉了鞋子就沖過來要分開二人,語氣里帶了兩分責備的意味:“一轉眼就被哄走了,趕明兒還不得被拍花子的給偷走了,怎么會有這么笨的丫頭……”
若生任他拽著自己往炕邊拖,慢條斯理地道:“再鬧一會天色就都發(fā)白了,您該歇下了?!?p> “我不!”連二爺看向了金嬤嬤。
金嬤嬤卻也道:“二爺,再不歇下明兒個起來只怕要頭疼的?!?p> 連二爺松開了若生的手,撲到炕上抱住了錦被:“那成吧,嬤嬤給我說個故事,我就睡了。”
金嬤嬤“曖”了聲,將手里的小剪子輕輕放回原處。
若生卻擺了擺手攔了她,道:“嬤嬤也回去歇著吧。”
“不聽故事,怎睡得著?”連二爺不高興了。
若生從善如流:“那就讓母親給您說一個,姑蘇城里的奇人異事多得很,您每日聽一個也能聽上許多時候?!?p> 連二爺聽進了耳里,可卻又不想跟朱氏呆在一塊,不覺踟躕起來。若生也不催促,側目看了兩眼金嬤嬤,示意她到邊上說話。
“夜里這事,您想個法子捂嚴實了,別讓姑姑跟幾位叔伯嬸娘知道?!比羯馈?p> 金嬤嬤卻還沉浸在若生方才的那一聲母親里,愣愣的回不過神來,良久方才微微一頷首。旁的幾位都好瞞,唯獨云甄夫人不容易,但恰恰這一次云甄夫人不在府中,至少還得過個兩三天才能回來,這般一來,也就不難了。
二人正說著話,連二爺突然叫了聲“阿九”。
若生轉身看去,就見他將自己裹在被子里支支吾吾地道:“那、那就讓她留下給我說故事吧?!?p> “好?!比羯α似饋怼?p> 前世離開平康坊后,他們寄身于西城的一間小院中,破敗又凄冷。
弟弟若陵年歲太小,甫一離了熟悉的環(huán)境,夜里便總是啼哭,睡不安生。朱氏便摟著他揀些坊間奇事來說,哄他睡覺,若生睡在一旁,便也閉著眼睛細細跟著聽。她至那時方知,朱氏竟還有這般好口才,說得妙趣橫生,便是不愛聽這些事的人只怕也得聽入了迷。
她對朱氏一百個放心。
可在場的不管是金嬤嬤還是朱氏,甚至于連二爺,都想不通她今天夜里是怎么了。
等安置好連二爺后,若生留下句明兒一早再來同他們一道用早膳,這才同金嬤嬤一起出了門。
走至廡廊下一行人暫且留步,金嬤嬤上前來,一面為她將風帽整理妥帖,一面略帶疑惑地低語詢問著:“姑娘怎地突然對那一位……”話說一半,頓了頓,她斟酌著沒有繼續(xù)說下去。
若生卻聽得明白。
她仰頭望向夜空,星光黯淡,夜色沉沉,可她知道,黎明已不遠了。
走下一級臺磯,她背對著金嬤嬤,輕笑著嘆了聲,徐徐道:“她是個好人,跟小祺一樣……一樣好……”
少女腔調微異的話音,被夜風吹得散開去,漸漸消弭于夜幕中。
可金嬤嬤聽見了,聽得清清楚楚。她詫異地看向若生遠去的背影,穿著紅羽縐面白狐貍皮鶴氅的身影明明是熟悉的,可方才說話的那個人,卻像是她從未認識過的。
連家二房的大姑娘,出了名的脾氣差,竟也會夸人了?
更何況,這夸的還是朱氏!
金嬤嬤迷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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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翌日清晨,若生也果真依言前來請安,眾人皆吃驚不已。
片刻后,廚下送了早膳來。各色小點粥品從食盒中取出,漸次擺在桌上。連二爺定睛看了看,轉瞬便夾了只晶瑩剔透的玲瓏蝦餃一口咬下,而后抬頭四顧起來,看了一圈,沒見著金嬤嬤,他這才放心大膽地同若生說道:“她講得比嬤嬤有趣多了!”
誰知話音未落,金嬤嬤便端著盅東西走了過來。
連二爺筷子上夾著的半只蝦餃“啪嗒”一聲落在了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