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甄夫人身邊的人,幾乎都是旁人送的。
大胤風(fēng)氣開放,朝廷鼓勵寡.婦再嫁,不必守節(jié)。女子更無裹腳,不可拋頭露面之說。男女大防亦不十分避忌,蓄養(yǎng)面首雖不是什么值得宣揚的事,但也只是坊間談資罷了,不算大事。
京里自然也有恪守規(guī)矩,自詡清流不屑同連家為伍的人。但更多的,則是百般想要討了云甄夫人歡心,拉攏連家。
巴結(jié)少不得送禮,這送的東西也是極有講究的。
連家何等佘貴之物不曾見過,錢財能買到的物件,莫說討了云甄夫人青眼,便是想要討了若生高興,只怕也難。故而就有人開始送人。然而這送人就比送禮更講究了,古玩字畫珍奇異寶,說白了到底都是死物,可活生生的人,會說話會走動,送進(jìn)旁人家中去,誰知安的是什么心?
細(xì)作暗探仇敵,一個不慎就混進(jìn)來了。
有人敢收,還不一定就有人敢送。
所以能被送進(jìn)千重園的人,都是仔仔細(xì)細(xì)盤查過,連祖宗十八代都給一一摸了個透徹的。
正因為如此,若生才一直都沒有想明白,玉寅兄弟二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事發(fā)的太快,先前沒有半分征兆,等到她成了籠中鳥后,就更是沒有機會查明。她甚至不知玉寅只是隱在暗處的某人的棋子,還是他本身就是執(zhí)棋的那只手。
姑姑能一手將連家撐起,從來也不是個嬌弱無用之輩,她不會查也不查就將人收到身邊來。
可她查了,卻沒有發(fā)現(xiàn)丁點紕漏。
委實令人心驚。
若生看著站在自己眼前的紅櫻聽見自己的話后,陡然變化了的面色,神色淡然地繼續(xù)說道:“那么,是行還是不行?”
紅櫻遲疑了。
“不行?”若生笑靨如花,“若不行我便換個人也無妨?!?p> 這一換豈不是就要貶了她?
紅櫻頓時就慌了,咬咬牙應(yīng)承下來:“奴婢行!”
若生頰邊笑意愈發(fā)嬌艷,明眸皓齒,恍若姑射仙子。
紅櫻瞧著,怔了怔,旋即強調(diào)起來:“奴婢一定給您將消息打聽出來?!?p> “那就去吧?!比羯S手拿起邊上的一卷書,微微斂了笑。
紅櫻謹(jǐn)聲應(yīng)是,抬手揚袖半遮了自己的臉,小步退了出去。格窗外響聲輕微,若生屏息豎耳聽了聽,舉手托腮琢磨了起來。紅櫻這丫頭比她還大上三歲,今年已有十五了。乳娘去世后,木犀苑里就沒有進(jìn)過管事媽媽,紅櫻最得她器重跟喜歡,大到小庫房的鑰匙,小到丫鬟婆子們吵嘴,都是她管著。說聰明,紅櫻絕對是聰明的。
乳娘還在世時,總拘著若生,絞盡腦汁想要將她往名門淑媛調(diào).教。
偏若生是個坐不住的,聽見她說話就覺不耐煩。
后來她生病走了,若生心中倒也頗傷心。轉(zhuǎn)頭,紅櫻就來告訴她,木犀苑的管事媽媽人選已定下了。原本乳娘生著病,新的管事媽媽早該替進(jìn)來的,但她一直沒答應(yīng),人也就沒換。而今乳娘不在了,新人換進(jìn)來也是常理,然而紅櫻卻慫恿她推了這事。
那一年,紅櫻幾歲?
若生蹙了蹙眉,好像只有十三歲。
不過兩年前的事,而今想來卻已恍若隔世。
她盯著閉合的窗欞看了看,面上的笑意已盡數(shù)褪去。
千重園里,云甄夫人才剛剛小憩醒來。雙目仍惺忪著,她便也就沒有起身,只臥在床榻上仰面看了看頭頂上的帳子,上頭繡著的石榴花似火一般,開得烈烈奪目。
她嗤笑了聲,嘟噥句:“石榴……”
榴花照眼,這寓意著吉祥如意、多子多福的花紋就明晃晃地繡在她的帳子上。
她沒有成過親,怎合適用這樣的帳子,可她偏偏就用了。不過一頂帳子,用不用又有什么打緊??伤棵壳埔?,心里還是不由得一緊。有些時候,以為自己忘了,可哪里又真的忘得掉。
“終究是福薄啊……”云甄夫人嘆口氣翻了個身,闔上了雙目。
可既醒了,就再也睡不著了。
一如她在深夜里夢魘纏身,駭極驚醒后般,輾轉(zhuǎn)反側(cè)再也難眠,只能睜著眼到天色泛白。從十九歲開始,她就沒有再睡過一個囫圇覺。一晃眼,十余年就這樣過去了。她答應(yīng)父親的話,每一樁都做到了。
養(yǎng)育教導(dǎo)弟弟,把持連家基業(yè),她都做到了。
她自然,也就像是當(dāng)年答應(yīng)父親的那樣,還活著,即便活成了行尸走肉,她到底也還活著。
她不曾違背過自己的誓言,也從未想過要背棄。
只可惜了老二……
她沒有看顧好他,來日下了九泉見到父母終究于心有愧。
薄暮時分,云甄夫才翻身坐起,招呼了人進(jìn)來伺候自己起身。珠簾一散,齊刷刷進(jìn)來一排人,俱都是白衣勝雪,眉目清雋的少年,唯獨打頭的那個,年長些,瞧著已有二十余歲。
他走在最前頭,手里捧著熏過香的衣裳。
往常也都是他伺候云甄夫人起身,熟門熟路,步履平穩(wěn)。走到近旁,云甄夫人側(cè)過臉來朝他手上淡淡掃了一眼,道:“不要這件?!?p> 這一身卻是她先前指定的。
但她性子陰晴不定,前一刻喜歡后一刻便不喜歡也是常有的。
眾人依舊有條不紊地將東西一一擱下,領(lǐng)頭的年輕人問云甄夫人:“夫人覺得先前從晉州帶回來的那一身如何?”
云甄夫人的衣裳太多,堆滿了箱籠,箱籠又堆滿了庫房,根本不可能一件件取出來讓她挑。她也記不清自己都有哪些好衣裳,聞言對晉州那身倒還有些印象,便頷首道:“就這一身吧。”
年輕人暗松口氣,轉(zhuǎn)身點了人群中的玉寅,道:“你去六號庫房將那身衣裳取來。”
言罷,他轉(zhuǎn)過身來,抬手將帳子撩起往床柱銅鉤上掛去。
“啪——”
手還未抬高,他已被打得偏過了臉去。
滿室寂靜,鴉雀無聲。
云甄夫人臉上沒有絲毫表情,冷眼看著他,道:“我讓他去了嗎?”
白衣一晃,人已跪在了地上,但聽著云甄夫人的話卻半點聲音也不敢出。
云甄夫人冷聲奚落道:“怎么,翅膀硬了還是膽子大了,我沒發(fā)話你就自作主張,誰給你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