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縣城記
梅先卓效率很高,只花了兩天時間就處理掉了珠子,還替劉遙一家入了籍,相當(dāng)于上了戶口,然后在劉遙名下置辦了六十畝旱地和四十畝水田,還包括旱地周邊沒有精確面積只有一片大概范圍的山林,作為將來建住宅的場所。劉遙跟著梅先卓走到院子外面,看對方用手指點著自己擁有的土地,驚訝的看到這片地有從這個山梁到那個山梁之間這么大。這個一輩子沒有住過別墅,不曾真正擁有一片土地的人,對這么大面積的土地一下子適應(yīng)不過來。
梅先卓還說置辦這些東西沒有借一點錢,都在賣珠子得來的銀子里了,包括曾經(jīng)提到的十畝水田,也說已經(jīng)從賣珠子的銀子里扣下了。劉遙唯一需要做的是,明天跟他去縣里走一趟,在田契地契上簽好名,就全部辦妥了。
劉遙感激萬分,知道這個賬肯定不是這么算的,只是因為不了解現(xiàn)在的行情,就像被人坑了也說不清楚一樣,受人恩惠也不知道受了多少,而且現(xiàn)在手上啥也沒有,不知怎么回報一心為自己著想的梅地主,恨不能把一鍋瘦肉粥都倒進梅家駒肚子里,好讓他立馬下地走路。梅家駒也爭氣,不僅精神恢復(fù)了,連臉色都紅潤起來。只是每天要固定在躺椅上讓他十分氣悶。劉遙看這孩子呆不住,土法上馬的夾板又不怎么靠譜,只好繼續(xù)把他牢牢綁著。好在終于琢磨出一個方法可以讓梅家駒每天可以不用在堂屋里大小便:把躺椅抬去廁所。梅家駒對此非常滿意。聯(lián)想到寧波男人習(xí)慣在路邊沖著墻就撒尿,劉遙兩口子覺得很有趣。
辦理地契之類必須得本人去簽名,這事梅先卓本來也可以代理,只是出于對賣家和官府的尊重,不好把地契帶來讓劉遙簽字。因此今天的任務(wù)就是前往縣城,去辦妥這些法律程序。
劉遙心里有些忐忑。雖然曾經(jīng)在原始狀態(tài)的雨林里穿行,畢竟一走進梅家就受到良好的接待,一切都很有保障,而現(xiàn)在卻要到四十里地之外的縣城去面對那么多未知的事物,尤其,要使用毛筆。
劉遙的書法極其糟糕,用鋼筆都寫不好字,更不用說毛筆。昨天晚上借了筆墨練習(xí)了很久,總算把自己的名字寫清楚了——不得不說劉遙三個字的繁體確實都挺難寫的。
去縣里有四十里地,盡管大多是平地,走一趟還是挺累人的。劉遙不會騎馬,大家只好早些走,天不亮就起床,趕著第一道晨曦出發(fā)。
同去的人不僅有梅、劉二人和高管家,還有孫正剛和看上去像江湖豪客的五、六個人,馱東西的馬兩匹。大家都快要收拾停當(dāng),系鞋帶扎干糧包袱忙個不停。劉滿從昨天就吵著要一起去,現(xiàn)在卻揉著眼睛,還沒完全清醒,慢慢喝著粥,看上去一點也不急。劉遙一邊看著梅先卓收拾裝備,一邊跟劉滿說不僅人準(zhǔn)備好了,連馬都準(zhǔn)備好了,得抓緊了。
當(dāng)看到兩個傭人抱出一捆棍子和幾把連鞘短刀,出行隊伍每個人領(lǐng)上一根棍子,腰里掖上一把刀的時候,劉滿徹底清醒了,一口把碗里剩下的粥喝下去,鼓著腮幫子看著老爸。
“路上會不太平嗎?”劉遙也疑惑地問道。
“不準(zhǔn)備,就會不太平;準(zhǔn)備了基本不會?!备吖芗掖魃隙敷?,蓋住了散亂的頭發(fā),有幾分威風(fēng)凜凜的樣子。
想到梅先卓在前面兩天時間里跑了不知道幾個四十里地,還帶著巨款,劉遙感慨萬千。拍了劉滿一下,走出了院門。
“沒有跑鞋走路真是痛苦?!眲M干脆把鞋子拎在手里赤腳走路,但是走了一陣之后,還是吃不消,只好又穿上??磥碓O(shè)計師們設(shè)計的鞋子考慮到了防護和耐久,卻不那么適合長時間行走。
梅先卓牽著自己的馬走過來,跟劉滿說:“這個馬走起來有點左右晃,你要跟著它晃就不會掉下來?!比缓蟀疡R停下,幫劉滿爬上去。
劉遙拿過韁繩,跟梅先卓并排而行。
“賣地給我們的人,為什么不自己雇人種地呢?”
“賣的都是生地。賣地的都是縣里的大戶人家,典吏、賬房師爺、有功名的人。熟地他們是萬萬不肯賣的,但是生地就不同了。開墾生地,只要投入少許鐵器,賣掉就是銀子。若是雇人來種,要多年才能種成熟地,中間沒啥收成。有些還一直都熟不起來?!?p> 劉遙知道所謂生地熟地,無非是土壤肥力調(diào)整。依靠武功秘笈里面的土壤肥力資料,和通過植物狀況判斷,可以針對性的提升肥力,讓生地很快變成熟地。只是這個過程需要制造氮肥磷肥和鉀肥,以及大量人工。
“開地不需要人工么?人工不也是要花銀錢的么?”
“賢弟有所不知。開地的人工,都是憑著權(quán)勢,強逼破落小戶人家去做的。不僅不需銀錢,狠一些的連口糧都不必給?!?p> “還有這等事情?!”劉遙和劉滿都吃驚起來。雖然籠統(tǒng)地知道古代官府會有苛捐雜稅,沒想到大戶人家還可以這么強迫別人無償干活。
“一個原因呢,是占了皇上的便宜。幫這些人家開荒,就算出了官府的勞役。而官府勞役實際需要的人手,反正怎么算都是不夠的。另外就是,你斗不過人家,伸冤無門,除了聽話,還有什么辦法?”梅先卓緊了緊腰帶,摸摸刀柄,又道:“若非有幾個能打的人家團結(jié)一心,我們也要受他們欺負(fù)。”周圍幾個隨從沒有言語,但神色間頗有些自得,又有些凝重。
聽到這話,劉遙不僅感嘆自己的運氣之好。若是走進剛才說的那些大戶人家,恐怕馬上就成為家奴,再也沒有機會施展了吧。
說話間,縣城已遙遙在望。低矮的城墻遠(yuǎn)遠(yuǎn)望去緊貼著地面,顏色灰暗,線條平淡無奇,一點也不起眼。
走近城門,注意到城門口坐著一堆衣衫襤褸的人,都面有菜色,兩眼無神,很多人看上去像是一戶戶人家,有老有小坐在一起。
“今年的年景不好么?”劉遙向梅先卓問道。
“這與年景無關(guān)。這些都是失了田地的人,每年都有。如今算少的,年景不好時還要多些。”梅先卓皺著眉說到:“或是男人病了傷了,或是年景不好時借的高利貸還不出來,甚至就是被強豪看中了田地,尋機掠奪而去?!?p> “官府難道不管嗎?”劉遙急忙問道。劉滿也瞪大了眼睛等著答案。
“銀錢上的事情,官府本就無法管。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嘛。若是豪強所為,他們與官吏本來就是一體,自然也不會有人管?!?p> “那,沒有人來救濟他們嗎?或者說,他們的出路在哪里呢?”劉遙又問道。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若是荒年大家都沒飯吃,有時會有官府或者大戶人家來救濟。這平常年景的幾十個人,他們要么運氣好些成為別人家的長工,要么就是死于饑寒疾病了?!泵废茸枯p松說道。
“人不應(yīng)該這么生活。他們完全可以生活得更好?!眲⑦b輕聲說道。一行人穿過門洞,進入縣城內(nèi),沒人接話,只是大家都多看了那些人幾眼。
劉滿在馬上垂下了頭,沉思了一陣子,又偏過頭來問高管家:“高叔叔,這些人在這里做什么呢?”
“他們在等人來雇他們?nèi)プ鳇c事情,換一口飯吃?!备吖芗一卮鸬?。劉滿聽后,頻頻回頭,幾次欲言又止。
縣城里的景象讓人十分意外。城墻還有點樣子,好歹是青磚包起來的,可城中滿是低矮的小屋,多是土墻或木板房,看上去十分簡陋,小屋之間往往還有菜地或荒地,看不到期待中的商業(yè)街。道路狹窄不平,就是土路上鋪了些石塊,年久失修,早就高低不平。路上稀稀拉拉有幾個人走過,也都神色無光,形容灰暗。這個時代的人個頭瘦小,基本身高都在一米六以下,遠(yuǎn)看上去都像沒有發(fā)育好的孩子。到一米七還差一厘米的劉遙和剛過一米六的劉滿,在這個世界是顯眼的大個子,現(xiàn)在又都騎在馬上,一路上引來不少圍觀。
劉滿嘀咕了一句:“這就是城墻包起來的農(nóng)村嘛”,跟爸爸對望一眼,十分失望。
沿著從城門進來的直路走了不到十分鐘,就到了縣衙門。是一幢紅磚砌成的的房屋,不像民居那樣有陡峭的屋脊線條,有點像景區(qū)里中規(guī)中矩的仿古建筑,在周圍低矮的房屋中十分顯眼。感覺上不僅是衙門總要端莊一點,民居就隨主人的心意花哨些,而且有點衙門是中原建筑范式,民居是當(dāng)?shù)仫L(fēng)格的味道。劉遙玩味了一下其中的差異,跟著一行人進了衙門。
一個熟悉的差役領(lǐng)著大家來到一間偏房。房屋和天井都讓人想起曾經(jīng)游覽過的古村落建筑。應(yīng)該是因為事先打點好的關(guān)系吧,天井里擺放著一桶茶水和一疊茶碗。伙計用茶水清洗過每個茶碗,倒了四碗茶,讓孫正剛、高管家和兩名馬夫先喝了,其它人卻在一邊看著,不去動茶水。
“你們怎么不喝?一路走來,應(yīng)該渴了?!眲⑦b見沒人給自己倒茶,便拿過一只碗,自己清洗起來?!胺膊皇亲约河H手做的飯食飲水,不一起吃喝?!备吖芗逸p聲回答道?!翱h衙里頭當(dāng)無大礙,但規(guī)矩就是這樣?!?p> 原來是讓一部分人做小白鼠啊。劉遙放下茶碗,頓時覺得身上也不熱了,口里也不渴了。劉滿也急忙放下茶碗,盯著高管家看。劉遙突然很希望高管家對劉滿做個“我掛了”的表情。當(dāng)然現(xiàn)在不是拍喜劇片,高管家只管跟著差役交接帶來的禮物,輕聲交待著哪幾位是這檔,哪幾位是哪一檔。
不一會兒,梅先卓、劉遙和高管家被引到另一間房里。房間一樣的低矮昏暗,中央擺放著一張大案,木料是紅潤的黃花梨。房間里或坐或站有五、六個人,除了一個大胖子比劉遙高,其他人也是又矮又瘦。梅先卓一一跟大家打招呼,引導(dǎo)劉遙跟大家認(rèn)識。劉遙也學(xué)著梅先卓的樣子跟著稱呼,拱手作揖。這些人每個都有作用,除了賣出的地主,還有見證、文書之類。
按照程序簽字畫押之后,大家拱手慶賀。劉遙也認(rèn)識了他的交易對象:水田來自衙門里的典吏賀遠(yuǎn)柯,也就是公安局長兼軍事長官,就是那個最高的大胖子。旱地來自在縣城里開糧食鋪子的商人,名字叫做周唯,他家世代都是縣里的賬房,現(xiàn)在是他爸爸,將來是他哥哥。兩位都特別強調(diào)自己是世代居住在海南的漢人,不像那些來了就走的官員,或者是不通文理的土人。劉遙一邊應(yīng)著一邊想,這賀胖子能打仗么?這周糧商算是縣里的中產(chǎn)階級吧?他們就算是本地的精英階層了吧?
大家互相道賀完畢,梅先卓便招呼大家去酒樓。酒桌上劉遙免不得又把明州府商人外出經(jīng)商,航船遇險家產(chǎn)盡失無法回鄉(xiāng)的故事再說了一遍,引起一片唏噓。按照在中國社會里混的慣例,劉遙暗示了一下自己的長輩外出經(jīng)商,跟朝廷里的政治斗爭有關(guān),也是官宦之家出身,只是在跟人爭斗的時候暫時落敗而已,讓這些人知道自己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就算想打鬼主意也有幾分忌憚。這么一說,頓時感覺到酒席上的氣氛改變了些,不免又被敬了幾杯酒。梅先卓等劉遙吹噓完畢,把兒子的事情說了一遍,把個劉遙吹到天上去,又引起眾人一片驚嘆和感慨。酒席快要終了,劉遙突然想到大家沒有說起現(xiàn)在的縣令,不免問了幾句,結(jié)果大家頓時都變了臉色,氣氛一下子冷了下來。梅先卓悄悄解釋說,外來的官員,若是不能與當(dāng)?shù)厝撕献?,不僅指揮不了一縣之官吏,甚至水火不容,互相為敵。這個現(xiàn)任的縣令王若曦,是江西人士,來了之后跟一縣之人都合不來,所以大家并不愿意談起他。
酒足飯飽返程的時候,劉滿一臉不高興。她被安置跟隨從一起,就吃了一碗米飯,幾根蔬菜,根本沒有吃飽。劉遙沉重地說,實際上整個中國古代,人們的營養(yǎng)攝入都是不夠的。接著又打趣說這都是綠色環(huán)保高質(zhì)量食品,惹來幾個白眼。梅先卓吩咐高管家去買些食物,卻一去久久沒有回來??纯慈疹^不早,梅先卓叫大家往城外走,高管家自會來城門口匯合。
回家的隊伍很快就走到了城門口。為防止被關(guān)在城里,一行人來到城門外等候高管家,小心地與門口坐著的人群拉開距離。過了不久,就看到高管家匆匆趕來的身影。劉滿急忙迎上去。
管家拿出一個紙包,一邊感嘆碩大一個縣城,買吃食的地方都找不到。紙包里面是幾個白白的蒸米餅子。劉滿拿著這幾個餅子正要吃,抬頭看到周圍饑渴的眼光,再也吃不下去。她走進人群,給每個孩子分了半個餅子,在千恩萬謝聲中,垂著頭走了回來。
太遠(yuǎn)漸漸偏西,給這一切鍍上一層金色的暖光。一行人開始往回走,心里卻一點也暖不起來。走了不幾步,劉遙停下了腳步,問梅先卓:“種地是否可用這些人?”
梅先卓平靜地說道:“最好的種地之人,是那些自己薄有田產(chǎn),尚有余力多種幾畝地的人。他們吃自己的飯幫你種地,打出糧食來才拿收成。像這些人,要你拿糧食養(yǎng)著,負(fù)擔(dān)就比較重了”梅先卓回頭看看無力地依靠在城墻邊上的人們,不再多說,低頭趕路。
劉遙沒有跟上,沉思著。然后一跺腳,拉住梅先卓問道:“我那些田地需要多少人?”
“平時尋常男子十余人。農(nóng)忙時我們會幫你一起干?!?p> “此間四月可熟一季么?”
“要四月過半,接近五月。”
“一個男子一月耗糧幾何?”
“日耗斤半,只可保勞力無損?!?p> “然則十人一月耗糧四百五十斤?!?p> “五月即為兩千貳佰五十斤?!泵废茸枯p吐一口氣,再次回頭看看城門口正在緩緩起身回家的人們,慢慢說道:“賢弟,你一家算三口,五月耗糧也要六百余斤,愚兄已備好一千斤糧。至于田地,我們會幫你耕種。若是再多,愚兄也無能為力了?!?p> “劉先生,為買此地,我家員外已經(jīng)賣了家里余糧,實在無力相助了?!备吖芗倚募比绶俚孛摽诙?。
梅先卓伸手制止高管家繼續(xù)說下去。抬頭望著劉遙,誠摯地說:“一則感謝你救活小兒,二則信了你有倍增產(chǎn)量之法,我又賭了一次,押在你身上。但是要再加注,愚兄是一文也拿不出來了?!笨粗俑薪患膭⑦b朝家里走去,梅先卓接著說:“行大事者,不可兒女心腸。那些人,我也想幫。但救溺水者必先避免自己溺水,待這季收成,再說其它吧。”
劉遙向劉滿伸過手去。劉滿一把抓住爸爸的手,緊緊握住。劉遙能感到劉滿身上緊繃的壓力,看著她濕潤的眼睛,嘆了口氣,邁步朝家里走去。
這時只聽得身后一陣吱嘎聲,回頭看去,城門正緩緩關(guān)閉,城墻下已空無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