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陳家突然進坊,當然是看到王世強提前下船,所以才會隨之派管事趕來唐坊議親。
陳家知道王世強上岸是為了阻止這門親事。
他們不會沒有應對之策。
至于在這遠離大宋的東海海面,陳家去哪里尋一個泉州城的頭臉人物進唐坊保媒說親,卻不是她關心的事。
陳家既然求親,要讓她獨自一人遠嫁到陌生的泉州城,他們也想要通過唐坊奪取這東海之利。
想要辦成這些事,除了誠心,陳家還要有幾分本事和先見之明才行。
想來他們家雖然遠在泉州,做的是南洋生意,卻也是大宋上萬海商中十七家綱首之一,總不至于讓她失望。
否則她又何至于沒有把王世強直接趕走,依舊不緊不慢和他廢話。
她不過是想,借著這門親事的協(xié)商,把福建海商引進東海,步步削弱四明王氏獨大的勢力。只要互有誠意,她愿意在東海上與陳家協(xié)力同盟,就如當初與四明王氏一樣。
但訂親,是另外一回事。
她和陳文昌的這門親事,還需要慢慢來。
“那就等著陳家管事的回信吧。”
陳家這一時半會能拿出什么辦法,她懶得去操心,反正在眼前而言,她也不需要急于去碼頭去迎接陳家海船入港了。
等他們有了保媒人再說。
她轉過身來沉吟著,卻正瞥見了負手站在了院門前王世強。
他的臉色并沒有因為陳家管事的進坊有多少變動,反倒淡然道:
“青娘……想來你是早料到了?陳家這一回到東海上來求親,已經得到泉州市舶司的支持。你是知道他們船上有宋官同行,所以故意提出這樣的條件?”
他緩步走近,她也客氣回話。
“王綱首過慮了,我唐坊遠離大宋,哪里還能知道泉州市舶司衙門里的事?王綱首這樣消息靈通,聽起來,原來泉州市舶司里竟然有宋官來到東海,愿意為這門婚事保媒?”
她掩唇而笑,
“這倒讓我奇怪了,難道市舶司衙門里不用坐堂,宋官竟然能隨便出行?”
他沉臉不語,只是打量著她,揣測她到底從陳家嘴里知道了多少船隊里的事。
她是不是已經知道,陳家能在江浙船隊里擠上五條泉州船,完全是因為他們船上有一位
他也不能得罪的人物。
不需要他回答,她現(xiàn)在也有了耐心和他繼續(xù)周旋,側目看向了季洪,笑問著,道:
“還有別的事嗎?”
季洪何等的狡詐,只聽她一開口就反應了過來。
他又抽出一張名貼送上,稟告道:
“是,大娘子,王家的十七公子王世亮,和陳家管事一前一后進了坊,也在遞貼求見大娘子?!?p> 因為這件事遠比不上陳家的親事重要,又和王世強有關,所以他才沒有急于稟告討好,免得壞了她的謀劃。
當初他差點兒被趕出唐坊的那段經歷,早就讓他明白,大娘子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只要等她辦完正事,騰出手來,遲早叫王世強明白,想要在這東海上討飯吃,最不能得罪的就是她季青辰。
她偏頭而笑,拿過了王世亮的拜貼,故意反問了一句。
“十七公子?”
“……”
王世強沉默著,踏著院前的窄石街走近幾步,到了她的身前。
他的眼光從她手上的潑墨名刺上掃過,他當然知道十七公子王世亮就是他那位嫡母的親生兒子,他的六位異母嫡庶弟弟之一。
黃七郎聞聲從院子里走出,他的眼中已經露出了焦慮之色。
他與季青辰相交多年,當然知道她的性情,她為了唐坊的生意平穩(wěn),就算知道王世強另娶,也絕不會和四明王家公然翻臉。
她只需要和陳家議親,就已經讓四明王家進退兩難。
但她與十七公子王世亮的結交,卻是在挖王世強在東海上的根基。
這樣的交往完全就是為了分薄王世強在唐坊中的勢力,通過那不懂海上生意的十七公子,她可以拿到她想要的東西。
因為建坊合契的約定,還有對王世強及時援助的感激,她曾經按合契把一些唐坊產業(yè)劃到四明王氏名下,至今仍由他們經營取利。
十七公子王世亮的船本來也在一百里外的船隊里,現(xiàn)在居然緊追著王世強來了唐坊,由此可見,這件事是早有預謀。
說不定是她暗中召來。
“我記得這位世亮公子是王大東主的親弟?這次是他第一趟走海?”
她并不看向王世強,只是自言自語一般。
——她自己那行蹤不明的親弟弟,她照舊是一句也不問。
王世強的眼光卻有些散漫,不在意地落在季洪的身后。
唐坊附近海面上,來往的都是近海的板船。
因為他的提前下船,一百里外的船隊里想必經是波濤暗涌。
他知道,新到唐坊的宋商,按例是要由綱首作保,向坊主投貼求見。
查驗過大宋明州、泉州、廣州三地市舶司發(fā)出的勘合文書,證明過他經商的合格身份后,她才會讓宋商進坊,才能互相拉拉關系混個臉熟。
季洪聽她問起王世亮,只當眼前沒有王世強這號人,小心抬起馬臉,咧嘴一笑,泰然回答道:
“是,大娘子,王世亮是王家三房的小兒子。小人已經打聽清楚,他今年十九歲,兩次科舉不成才下海經商。他的同母哥哥在臨安城國子監(jiān)做稟生,娶的是江浙劉綱首家的五女?!?p> 他為了討好坊主,當然事先做了功課,
“十七公子的母家,也就是王綱首的嫡母,她是胡綱首家里的二小姐。胡氏為十七公子他訂下的老婆也是臺州謝氏家的嫡小姐。前幾日王老綱首、謝公子、劉綱首、胡綱首都已經遞了消息過來,請我們關照一二?!?p> “訂了謝氏的嫡小姐?”
貼子上附隨的四枚綱首印章鮮紅,她看到謝家為王世亮作保的印章,似乎真有些意外,
“除了王老綱首,謝十三公子也遞過來讓我們關照?”
劉家、胡家雖然也是江浙六家海商綱首之一,但都是近幾十年才發(fā)家。
暴發(fā)戶黃七郎就更不用提。
他們比起根基久遠的四明王家遠有不及,一向以王家馬首是瞻,而臺州謝氏卻萬萬不能小看。
謝家是江浙一帶,唯一能和王氏相提并論的海商世家。
十七公子王世亮的母親本來就是綱首家出身,再為他訂了這門謝家親事,他就算是第一次走海,將來在這東海上可算得上是無往而不利。
難怪這小子敢放出風聲,要和王世強這庶兄一爭高低。
雖然他遠不是王世強的對手,遲早要在他手上吃盡苦頭,但他來到這東海上卻正合她意。
“既是王家的人,還請大官人和我一起去季氏貨棧相見?”
她突然也轉了性子,不急著去水門外迎接大宋船隊了,微笑向王世強相請。
而王世強的眼光轉到了她眉黛唇嫣,杏眼眸深的臉龐上,神色平和。
他早知道,以她的性子,不能成婚也許還是事小,但他王世強既然不是她的夫婿,她當然就要拿回他手中的唐坊產業(yè)。
那是七年前由黃七郎作中,他與她約定的合契。
他代表四明王家在唐坊得到了十二條河道上總計五六十處的要害碼頭、倉庫和貨棧,作為他幫助她建坊的回報。
這些產業(yè),也算是他要求得到十二條河道的控制權卻被她拒絕時,得到的補償。
然而,這也僅是第一步。
“我知道王世亮不是你的對手,我為了不讓家里難看,難免要分給他幾個碼頭,你卻只要從他手上的碼頭下手,花上一兩年,就能把當初劃出的所有產業(yè)全都拿回去——如此一來,唐坊和我就再沒有半點關系了?!?p> 他隨意笑語,聲音卻是冷沉,道:
“這些產業(yè)我并不在意,但我勸青娘,還是不要去見他的好——”
他負手側目,眼光落在了她似笑非笑的臉上,帶著絲絲森冷,
“今日,青娘除了讓福建海商進坊,與王世亮聯(lián)手,難道也打算把當初和我口頭約定甩在一邊了?把這些產業(yè)收回去,就是為了你失約后讓我對你無可奈何?”
“王綱首的話我不明白……”
她笑中透了詫異,似乎真是不明所以,“除了三年前的婚約,我們還有什么口頭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