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半閉著雙眼，似乎有些疲倦一般，回憶著說道：
“那位僧人走遍了扶桑各地的古寺，而后才去了高麗，輾轉(zhuǎn)到了大宋。他一路上搭的還是我們四明王家的船。我那時也是閑著無事，聽他說了幾件三地的見聞，確實(shí)也是見多識廣。我便起了談興，也提起我從十四歲起就在東海上做生意，雖然沒有去過平安京城，但九州島、四國沿岸的扶桑佛寺我也聽說過一二，如此也就聊了起來……”
她當(dāng)然知道，他們四明王家雖然信奉護(hù)海觀音，但他畢竟是六歲就進(jìn)了王氏的族學(xué)里讀書的人，王世強(qiáng)心里還是更愿意相信“子不語怪力亂神”的訓(xùn)誡。
如非必要，他一向是不進(jìn)寺院的。
住進(jìn)普院寺里已經(jīng)是不尋常了，所以才遇上了一個游方僧。
“……是我見識淺薄，那年我聽到那僧人說起，九州島島邊地有一座駐馬寺。他說此寺雖然是唐末時的中土傳教僧人建立，如今已經(jīng)是千年古寺，在鴨筑山里卻仍然傳教艱難?！?p> 他的聲音晦澀幽暗，仿似是從不知名的遠(yuǎn)古深處傳來，連她這已經(jīng)習(xí)慣了在屋里熏佛香的人，都不由得聽住了，
“我不由得奇怪，就問起了原因，他卻不肯多言。因?yàn)槟阍?jīng)在那寺里呆過三年，我自然就有了好奇心，便連連追問。我一連幾天請他在寺里吃上等的素席，直到說起我未過門的妻室曾經(jīng)在那寺里寄居奉佛，他才開了口……”
他終于轉(zhuǎn)過眼，把目光落在了她的面上。
她感覺到他眼光中的探詢和疑問。
從三年前他在大宋成婚之后，他每一次回唐坊，每一次見到她時，她都能從他的眼光中發(fā)現(xiàn)這樣的質(zhì)問。
她原本并不明白是為什么。
“我聽那僧人說起，才知道鴨筑山百里山脈中，有幾百座扶桑村落。他們的土地雖然是駐馬寺的寺產(chǎn)，每年都有僧官去收糧。但因?yàn)榈靥幧钌剑慌c外界相通，這些扶桑山民就算是佛法也無法教化，所以這些村子里有一樁沿承了不知多少年的風(fēng)俗……”
說話間，他無法從她的臉上看出答案后，便轉(zhuǎn)過了頭，看到了屋。
遠(yuǎn)處，是鴨筑山蒼綠低圓的連綿山巒，半山腰上，駐馬寺的佛印銅鈴依舊在夕陽下閃爍。
“我這才知道，每年扶桑的春秋日祭，鴨筑山方圓百里的扶桑男女都會聚集在一起，在祭日的三日三夜里，不分血脈遠(yuǎn)近，不論綱常倫理，都在樹林黑暗中隨意交－配……”
聽到這里，她的心猛地一跳，連她自己也聽到了那巨大的卟嗵聲。
王世強(qiáng)顯然也感覺到了，他猛然從廊板上站起，目光兇狠，盯住了她。
“心虛了？”
憤恨中，他保持不住高高在上卻仍然風(fēng)度翩翩的大家儀表。
他仗著長年走海押船訓(xùn)練出來的一把子力氣，探手就抓住了她的右肩，不顧她的驚怒掙扎，把她拖到了面前。
他用力之大，幾乎要把她的肩膀給捏碎了。
“你說——”
他說話的聲音仿佛是從牙縫里擠出來。
“說什么！？”
她迅速回過神來，恢復(fù)鎮(zhèn)定，掙脫不開后皺著眉，忍痛回視。
他那并不俊美卻也端正英郎的面容，因?yàn)殚L久暗藏的憤怒，已經(jīng)扭曲了起來。
他盯住了她，好在還沒糊涂到大聲咆哮，知道要壓低了聲音，貼在她的耳邊一字一句地問道：
“你說，你是不是——”
“你在胡扯什么！？”
她沉下了臉，哪里肯和他如此拉扯，她也沒必要告訴他鴨筑山里的事情。
她見他已經(jīng)是說不通，毫不客氣按照老三季辰虎以前教過她的手法，左手?jǐn)[成了手刀形，用力一刀，重重切在了他手腕的軟筋上。
“不知道好好說話嗎？”
她壓低聲音叱著，他受了這一手刀，臉上神色一抽，顯然已經(jīng)是極痛。
然而他居然仍不放手，反倒更用力了些，抓得她左肩痛極。
他畢竟不是文弱書生，她的力氣，也只是多年前挖河開坊訓(xùn)練出來的女人力氣，在王世強(qiáng)面前根本沒辦法施展出來。
開坊這些年，她也只是跟著坊民們一起，每年生意淡季時聽從三弟季辰虎的安排，每天操練而已。
“你沒聽那和尚說是深山里的扶桑人才這樣嗎？他們是沒開化的蠻夷！我可不是！”
她心中惱怒，卻只能忍著痛向他解釋。語氣卻也有些不穩(wěn)。
“你不是？”
他咬牙切齒地盯住了她，仔細(xì)看著她的神色變化，一絲異常都不肯放開，
“你不是你急什么？那和尚說祭日是春秋兩祭，不就是開春種地和秋末收糧的日子？你以為我不知道駐馬寺的僧官每年都是秋祭去各村里收糧？你以為我不知道，唐坊最開始建坊的錢，就是你走私糧食得來的？是你賄賂了駐馬寺里僧官，賤價從這些扶桑山民手里收糧？”
他終于控制不住，怒聲罵道：
“青娘！青娘！你說，你是不是一直就沒對我說過實(shí)話？虧我那些年對你一心一意——”
她本來也是心神煩亂，聽到他聲音漸高，頓時知道不好。
她哪里肯讓他發(fā)起怒來，驚動了后院和院外的人？
她先是穩(wěn)住了心神，斷然回答，道：
“王綱首何出此言，我自問與你相識以來，在這件事上，并沒有騙過你。”
說罷，趁他一時的神色和緩，她立時又是一個手刀砍在了他的右手腕，趁他疼痛時，她毫不遲疑伸手，隔袖抓住了右小手臂上的麻筋，兩個手指用力一扭。
他終于受痛悶哼了一聲，顧不上心中受欺的憤怒，把她推開，各自后退了一步。
“王綱首不知道自己是大家子弟嗎？這樣失禮，在唐坊里都會被人笑話?！?p> 她沒好氣地揉著肩。
她前世可是累得像狗，一次戀愛也沒有談過。
這一世，她十四歲就遇上了王世強(qiáng)，十六歲相戀，早知道他的性子剛硬。
相戀的那些日子，她有時候要是身邊沒有別人，一個人和寺里來的年輕僧官或是東坊里年輕宋商多說了幾句，叫他知道了，就要生氣吵架。
她根本不可能背著他亂來。
至于十四歲以前，在駐馬寺里……
“你難道也要說，你不是在祭日里去收糧？”
聽到她剛才的斷然否認(rèn)，他總算也是冷靜了半分，冷著臉，揉著手臂反問。
她也直視于他，答道：
“那樣的祭日，我確實(shí)是參加過——”
在他臉色將變之時，她直接了當(dāng)?shù)卣f了個清楚明白，
“收糧是個好差事，我十歲那年就因?yàn)闀憹h字會算帳，才跟著僧官開始收糧記帳。而且，去收糧的僧官也不是外面的人，大半也是村里子的村長子弟，送到寺里來當(dāng)寺奴。他們中有聰明的子弟學(xué)會了念漢字佛經(jīng)，就可以當(dāng)僧人。因?yàn)橛锌彰鞔髱熗兴麄冋疹櫸遥麄內(nèi)ブ埃徒形掖粼谖葑永锊灰鰜怼?p> 她語速極快，又字字清晰。
王世強(qiáng)聽著她條理分明的說著駐馬寺里的事，再想起那年聽聞此事，他震怒之后馬上派了心腹渡海去扶桑，他們繞過唐坊進(jìn)駐馬寺打聽回報的內(nèi)容，和她說的并沒有太大的差別。
只是僧官和她一起去村子里的事，他們探聽不出來。
他們回報的，是收糧的僧官和寺奴在寺中無聊已久，都會乘機(jī)回村參加祭日。
雖然那時于他已經(jīng)是急怒攻心，過了三年了，現(xiàn)在細(xì)想起來，他那時確實(shí)是失了分寸。
他應(yīng)該親自回來問她的。
他眼中的憤怒也漸漸消淡了下去。
“我問的是你有沒有去參加過祭日，你明白告訴我吧?！?p> 他畢竟是城府極深的人，早就習(xí)慣了事事冷靜盤算。
剛才的急怒是因?yàn)樗退谝黄饡r，他也只有二十歲，因?yàn)榧沂旅τ谧吆２]有愛慕之人，和她也不過是少年時的初次情愛難以忘記。
過了最怒的那一陣，他的脾氣便軟了下去，拱了拱手以示歉意，又退后了一步，站在廊前，只是眼睛仍然看著她。